浅探传统评书《精忠岳传》的历史演变与风格流派
浅探传统评书《精忠》的历史演变与风格流派岳飞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作为南宋初年的民族英雄,其抗击金兵、保家卫国的事迹至今仍被人传诵。曾几何时,那幅著名的“还我河山”手迹令多少人心潮澎湃,那首脍炙人口的《满江红》更是千古流传。在评书艺术中,《精忠》也声名显赫,是讲史书中的一朵奇葩。刘兰芳的《岳飞传》被认为是十年浩劫后开书坛先河的扛鼎之作,而老艺人曹汉昌的评话《岳传》更被认为是苏州评话中的精品。因此,我满怀敬意地写下此文,既是一种回顾,更是一种敬重。
回顾历史长河,早在岳飞遇害不久,南宋时的讲史艺人王六大夫就说过《中兴名将传》,包括了张浚、韩世忠和岳飞等抗金名将的故事。《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曾记载到:“说新话张、韩、刘、岳”,意思就是“讲的是张浚、韩世忠、刘锜、岳飞的故事”。到明代时,相继有熊大木编写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和邹元标的《岳武穆精忠传》、于华玉的《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等书问世,而清代钱彩编写的小说《说岳全传》则标志着“岳飞书”的成熟。
康雍年间,钱彩、金丰在各种“岳传”的基础上加工增订成八十回的《说岳全传》。他们描述“岳武穆之忠,秦桧之奸,兀术之横”,不仅为了告慰屈死在风波亭上的忠魂,还有假借南宋历史教训,宣扬民族意识,悼念明朝爱国志士,谴责汉奸外寇的用意。因此在乾隆年间遭到禁毁。尽管此书不免有些粗糙(像后二十回写群奸受惩,直捣黄龙,气死兀术,笑死牛皋——纯粹是人民美好愿望的反映,且缺乏现实依据致使描写粗糙),且不可避免地带有宣扬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将岳飞同兀术、秦桧的矛盾,归结为大鹏鸟与赤须龙、女土蝠之间的冤冤相报),但由于作者抱着“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由于实”的创作态度,汲取了元明戏曲及说唱故事中的精华,从而使作品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传奇色彩。《说岳全传》的影响很大,不少相关故事被搬上戏曲舞台。像《牛皋扯旨》、《挑滑车》、《柜中缘》等都是脍炙人口的曲目。
具体说到评书《精忠》,原名《精忠说岳》,简称《岳传》、《说岳》等。在评书门里则称作“丘山”(即将“岳”字拆开,取其“丘、山”之意)。清末民初时北京“评书大王”双厚坪、北平评书研究会会长潘诚立、张豫立等均擅说此书。像张豫立以此书享名,摹拟人物逼真,武功架子功力颇深,观之是一种享受。上世纪20年代,潘诚立还曾与沈阳评书名家李庆魁、梁殿元在张作霖的帅府赛书夺魁,当时比试的就是《精忠说岳》。
谈到这里,我交代几句掌故。当时张作霖出了三个题目:《虎帐谈兵》、《河北三战》和《牛头山》。潘诚立让李、梁两人先挑。李庆魁说的是《河北三战》——青龙山、爱华山、八盘山,八百破十万;梁殿元说的是《牛头山》——岳飞救驾,牛皋下山日收三将,高宠挑滑车,岳云出世,锤震金蝉子;把最难说的《虎帐谈兵》留给潘诚立。《虎帐谈兵》是一段文书,主要内容是大帅张所初会岳飞,二人在帐内畅谈兵书战策。潘诚立由岳飞进帐说起,连讲三个月,岳飞还未出帐。他每说到一部兵书、一件兵刃、一种阵法,就引出一段掌故。上循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下至两晋隋唐、两宋名将,构成一部中国古代军事史。张作霖大喜,赏了潘诚立一大笔钱,潘回到北平盖了一套四合院房子,据说前些年此房尚在。由此可见,当时的评书艺人博通今古,纵览历史——这一点,是我们今天的评书演员应多多学习和借鉴的。
这次三将赛《精忠》,潘诚立大显身手,李庆魁失败后离开沈阳,梁殿元没走,因此当时评书界留下三句话:“北京来个潘诚立,吓跑了李庆魁,吓不动梁殿元”。细一打听,原来是梁殿元先支了茶社的钱,欠下债,想走也走不了。
闲言叙过,文归正传。下面就先谈一谈刘兰芳的《岳飞传》。
(一) 刘兰芳和《岳飞传》
1979年9月,鞍山人民广播电台开天下之先,推出刘兰芳录制的评书《岳飞传》。由于事先定位准确,即做到通俗不失文采、易懂不失高雅,将文言和白话、韵文和口语巧妙地结合起来,书中既有诗词歌赋的说表,又有现代化语汇的评点——一时间,掀起了全国范围的评书热。可以说,这种场面是刘兰芳自己也无法预料的。尽管这部书存在着很多问题,但它是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从而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因此,其在评书史上的影响和地位要远远超过其艺术成就。
刘兰芳的《岳飞传》是老艺人杨呈田传授的,旧本由金兀术二进中原,兵困岳家庄始,到岳雷扫北终。刘兰芳则在此基础上,参照相关史料和小说,对其多有丰富和发展。刘本《岳飞传》的广播稿共117回,后经过反复研究,增补了“岳飞出世”、“打伪齐”和“牧羊城”等章回,删除了与主题有游离之嫌的“云南探母”、“李纲骂殿”、“何凤盗马”等次要情节,最后定稿为100回。本书从岳飞出世起,包括岳飞学艺、枪挑小梁王、金兵犯境、岳母刺字、河北三战、八百破十万、岳云出世、牛头山、取襄阳、朱仙镇、风波亭以及岳雷扫北等关目,最后说到岳云之子岳甫出世,冤案昭雪为止。其中《牧羊城盗图》一段书为刘兰芳所创作,已被改编成京剧《牧羊城》。
刘兰芳《岳飞传》的主要特色在于:(1)以丰富的历史知识充实评书的故事情节,尽力做到史实为骨干、演义为血肉,创造艺术真实。(2)所刻画的人物形象生动丰满。(3)语言生动化、趣味化、多样化,赞赋新颖且能做到“古事今说”,注重评点。至于演员的表演,也有值得一提之处。刘兰芳最早是东北大鼓演员,曾得到赵玉峰、霍树棠等前辈名家的指教,后改说评书。她能很好地发挥自身长处,凭借洪亮的嗓音和丰富的表情动作吸引观众,旨在传神;言谈话语、举手投足均显大家风范,干净利落;同时,吸收戏剧、电影乃至木偶的动作,表演生动别致。
当然,刘兰芳的《岳飞传》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用行话说,最大的一点问题就是“口不正”。刘兰芳毕竟是学大鼓出身,说书时明显带有鼓曲韵白的痕迹,板眼味道浓重。她对评书的一些基本技巧掌握也尚显生疏。比如什么是倒笔书,什么是转笔书,什么是回笔书,什么是插笔书… …等等,在她的评书中很少体现,这就直接导致了叙事上的单一性,缺乏变化。再有,像对评书演员要求很高的“书外书”也用之甚少,而这一点恰恰是评话的突出特点,即在介绍到某一事件、某一人物、某一兵刃甚至某处地点时,应当适时用掌故加以佐证,这才能说明演员是“给书听的”——也就要求演员须具有广博的知识面。刘兰芳在这一点上不敢恭维,当然这也是当代评书演员的通病之一。至于她的表演,节奏的控制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说书的节奏应有急有缓,信口拈来方臻化境。而刘兰芳说书,在急缓的比例上存在着失调的现象,过于追求快节奏的电影蒙太奇效果而失去了评书艺术所应有的本色。总之,如果按评书的四个层次“会、闻、通、化”来衡量的话,刘兰芳的这部《岳飞传》只能说是“通则有,化则无”。
在说过《岳飞传》之后,我想再着重就曹汉昌先生的评话《岳传》作一管窥:
(二) 曹汉昌(1912—2000)和《岳传》(一名《岳飞》)
《岳传》是传统苏州评话中的代表书目,现能上溯到的最早的演出者是清道光年间的评话艺人姜如山,姜如山之后有陆少山,陆传钟士亮及其子钟子亮,成为一派,有“钟家一条枪”之誉。另有何似舟、陆鸿儒、王再亮、周亦亮等均有影响。周亦亮是钟士亮八徒之一,对发展后《岳传》有突出贡献,其徒曹汉昌原说后《岳传》,建国后向钟子亮学说“前《岳传》”,且对此书的整理尤其丰富,前部有录音传世,并保留下全部的文字记录本。这是曹汉昌对评话艺术的重大贡献。20世纪初,另有润馀社的程鸿飞自成一家,人称“野《岳传》”,可惜现已失传。
《岳传》的骨架源于钱彩小说《说岳全传》,内容分为前后两部分,共一百五十多回。前传由岳飞在宗泽辕门投书始,武场比武,枪挑小梁王,大败余化龙;金兵入侵,韩世忠、梁红玉失利,潞安州失守,陆登殉难,徽、钦遭俘;岳飞重出世,连败金兵;张邦昌陷害岳飞,误闯皇宫,赖李纲相救;出兵藕塘关,大败金兵;进军太湖,兵困牛头山,岳飞保驾;牛皋催粮,收高宠,高宠挑华车(注:评话中均为“挑华车”,与评书中“挑滑车”有区别);大破梅花阵,岳云上山,锤震金蝉子;张宪救驾,种师道上阵,马步车轮战;收服杨再兴,兵进洞庭湖,智降王佐;破君山,王佐断臂说反陆文龙;朱仙镇大捷;十二道金牌奉召回都,冤狱风波亭。后传叙述岳飞之次子岳雷挂帅,屡破金兵,迫使金兵求和(至今未出记录本)。评话《岳传》中的《枪挑小梁王》、《十败余化龙》、《牛头山》、《疯僧扫秦》等均是驰名已久的“关子书”,在书坛久演不衰。《血战雁门关》、《太湖水战》、《三战金门关》等回书均为刘兰芳《岳飞传》中所没有的情节。书中还保留了民间流传的“岳飞打杨幺”的故事等。
曹汉昌先生在对《岳传》的修改中,加强了对故事中人物思想和性格的刻画,塑造了更丰满的人物形象。如《挑华车》中对高宠思想的描述,即是他的创造。在原话本中,这一段情节共一千余字,到了曹汉昌的演出本中,可以说成一回多书,篇幅扩展了十数倍。曹汉昌说此回书,以表书为主,无人物对话。但对高宠的刻画细致入微,生动自然;而牛皋虽着墨不多,但性格跃然纸上。刘兰芳曾专程向曹汉昌学习此回书。1998年时,曹汉昌先生还和刘兰芳同登苏州书台交流演出南北《岳传》,可惜今朝物是人非,斯人已逝,怎不令人扼腕?
曹汉昌先生的表演,基本功扎实,口齿清,中气沛,精、气、神俱足,嗓音清脆响亮。他说书注重说理,语言洁净,书情精炼,书路清晰,而且善于刻画人物,台风潇洒飘逸。可以说,曹先生的书“已臻化境”,于不动声色中将评话艺术的魅力彰显到极致。
曹汉昌的《岳传》演出本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分上下两册,一百回,二百万字。1997年出版的《苏州评弹书目选》(共计11卷)中收录了其中的《辕门投书》、《龙门败十将》、《高宠挑华车》、《锤震金蝉子》、《疯僧扫秦》、《牛皋催粮》、《虎骑龙背》、《岳雷祭坟》、《牛皋审案》、《攻打临安》、《初请宋灵》《冤狱风波亭》等十二段,从中我们可大致领略到曹派评话《岳传》的风貌。
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扬州评话名家夏筱台亦擅讲《岳传》。扬州评话《岳传》出自清代评话名家金国灿一脉。金国灿传夏国祥、祥传夏子新,新传夏玉台、玉台传夏筱台。这部书距今也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亦是扬州评话中的传统代表书目。《扬州评话选》曾收录夏筱台口述本《牛皋说书》一折,其出自于“关子书”《兵困牛头山》(共分:《牛皋保梁王》、《催粮下山》、《岳庄训侄》、《误打小梁山》、《二郎山抢粮》、《活捉邵必芳》、《兀术抢粮》、《牛皋下书》、《挑滑车》、《界牌关》、《会关铃》、《双雀山》、《辩冤》等二十四个折子,可说二十五天)。《牛皋说书》又名《辩冤》,内容是余化龙请牛皋为因病失城的狄雷辩冤,表现牛皋耿直无私、见义勇为的优秀品质和粗中有细的性格。《扬州说书选》收录夏筱台口述本《牛皋戒酒》亦出自此关目。
近现代北方评书名家中擅说《精忠》的首推北京宣武说唱团的陈荣启(1904—1972)先生。陈荣启说书长枪、短打皆精,尤擅《精忠》、《英烈》和《五女七贞》,表演以平稳、细腻、深刻见长,善于刻画人物,铺排情节。他的书继承的是名家潘诚立的“道儿”,以“前《岳传》”为主,由李纲访贤起,至朱仙镇终,从不说《风波亭》一折。其中《李纲访贤》曾由其徒马岐整理成文字记录本,在《曲艺》月刊上发表。陈荣启的书讲究“打扣”,“文起武落”,即由文戏开场,直到一段书收缘结尾处才说武打场面,一段武打说完也就留下“扣子”了,从来如此。像岳飞破飞镖收余化龙、高宠牛皋双闯营、朱仙镇收陆文龙等均是佳作。与众不同的是,陈荣启《精忠》中的高宠和杨再兴都是“黑脸”,与现在我们记忆中的“白脸”迥异。据当年老先生自己说,这因为当初梆子戏中的高宠就是勾五花脸,后来形成京剧后逐渐演变成白脸,而我们说书还得依靠“正根”,即按原来的说。陈荣启说《精忠》,在刻画人物方面也值得称道。无论是正面人物岳飞、牛皋,还是反面人物金兀术、哈迷蚩,均生动形象,与其他书中的类似人物绝不雷同。陈荣启的书是滑稽幽默口,因此对于牛皋这样的人物,无论从声音还是到举止行为,均能体现出自己的新意。再有,像对双方武将的兵刃,都有详细介绍。什么叫拍筢木、什么叫一指铜人槊… …南方、北方的兵刃,均有独到的描摹。据说当年启明茶社(四五十年代相声艺术的“高等学府”,由相声名家常连安先生创办)只有一档评书场,就是每天中午11点至13点,陈荣启准时说《精忠》,可见一斑。后来的其他演员如刘纪云、刘祥明等也均是说《精忠》的好手。
近年来各地出版的关于《精忠》的书目还有: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说岳后传》(黄秉刚口述本)、江西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岳家小将》(穆一衡改编)及海天出版社出版的《铁伞怪》(单田芳、杨清风合著,后群众出版社出版更名为《铁伞怪侠》)等。据了解,民间尚有一部《五子九孙大报仇》尚未整理成书。
之所以要写下这些文字,无非是希望我们的评书爱好者多了解一些传统评书的来龙去脉,现在以单田芳为代表的“故事型”评书固然好听过瘾,但真正的评书艺术濒临失传,那些已被尘封的历史思绪是不是更需要我们去关注,去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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