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进族谱里的客家
中国的闽西客家通过土楼确认身份,这只是一种确认方式。土楼是有寿数的,终究会剥落和倒塌。那么,寻根求本的方式就当然要指望另一种“文本”。一个小本本,写下来的应该是一种更加细腻而真实的血缘吧。这个“求本”的本子就叫“谱牒”,俗称“家谱”。客家人撰写家谱的热情是十分高涨的。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叫吴尔芬,他出过一本长篇小说《雕版》,最近正被人改变成连续剧。说的就是闽西客家有关印刷家谱的事情。过去闽西因为修谱之风浓烈,印制家谱的作坊一时得了不少钱财。好几年前我初识客家时,只是关注土楼而非他们的家谱,对家谱的研习,是土楼无法读出文化内蕴以后的事。
那么先让我从土楼说起吧。
乡间山地上建起类似于城堡的建筑,常常使外来人感到不可思议。经过许多年的风雨侵蚀,墙面班驳陆离一如老人的皱纹,可墙体坚硬如故。那些遥远得不见面影的客家先民,用生土夯建出这么一个聚族而居的庞然大物的时候,好家伙,你几乎会从中领悟到一种接近于诗意的浪漫想象。可是,土楼的形成的起意还仅仅在于把同宗之人平等地纳入在一间大小相等的房屋内,建起一种体现血缘亲和、互助互携并具有一定防御功能的“大家”。它是长期奔忙于路途的客家人身心得以暂时歇息的足音。一眼望上去,我们几乎可以把客家土楼定性为客家住屋的代表,是从乡间村落中,发现客家的标志。今天在许多人心目中,土楼和客家似乎是两个可以同时置换的词,土楼也真正成为客家人身份确认的重要象征物!
住在土楼,人的孤独会被血缘亲情驱散;住在土楼,人的怯懦会被集体力量赶走。田螺坑的土楼,是先民来此定居迄今数百年的集体生活的现场记录。这里的土楼像一个日渐老去的长者,见证了里面演绎出的各代生活的的苦辣辛酸。楼内住着同宗同姓的人,三楼和二楼的小房间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安身的小家,那么整个土楼,就是由这些多个家户以血缘为纽带构筑起来的一个大家。众人“房缘”的存在,是因为他们有“血缘”上的连接。我这两年主要走访了福建南靖书洋镇的田螺坑村,看着四个圆楼围住一个方楼,我就有一种对他的制造者们的兴趣,有一种对血缘和文化创造之间的互动关系的求解的愿望。我所观测到的田螺坑五个摩肩接踵、首尾相望的土楼,是数百年前黄万二繁衍而来的大家的居所。小家的邻帮邻,就是大家的亲帮亲。田螺坑的所有居住者既是邻居,又都是亲戚。
越是对土楼人的关注,就越使我关注田螺坑人的文化身份,这就必须阅读他们的家谱。
一份十分简易的族谱在我眼前打开。田螺坑的百姓都说彼此是亲戚,那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空穴来风的。所有的居住者都能在谱牒的血脉图线中找到自己的先人。我在田螺坑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个50开外的中年人,他是瑞云楼的黄姓,妻子是振昌楼的黄姓,她们生下的女儿,现在又嫁给文昌楼的黄姓男子为妻。我听了以后惊得目瞪口呆,但是据说田螺坑这样的“同姓结婚”现象,还有好多例。按说同宗繁衍而下的人都有血缘关系,不得结婚,那么他们如何不受“同宗”的约束呢?得到的解释是,他们的血缘关系算在“五服”之外。这“五服”其实就是从直系亲属再到旁系亲属,依照由亲到疏的差等分做五个级别,孔颖达疏《礼记·学记》时说:“五服:斩衰也,齐衰也,大功也,小功也,缌麻也。”斩衰为三年丧,齐衰为一年丧,大功为九月丧,小功为五月丧,缌麻为三月丧。凡五级之内,属于不得姻亲范围;五级之外,虽有沾亲带故之嫌,却可以联姻成婚。由此我想到少数民族过去曾经流行的“姑舅表优先婚”的传统婚姻,大概也和汉族传统社会流行的这种“五服”之外的婚姻,有许多一致性的地方。判断是否在“五服“以内,拿来家谱一对便知。
家谱是族人不可淡化血缘意识的“文字凭据”和“档案资料”。内容涵盖族人世系、生育婚配、族规家乘等。撰修家谱是为了加强血缘联系、巩固宗族制的重要手段,使联姻者不至于发生血缘混淆而导致的家族崩溃。我从他人处辗转读到田螺坑的族谱,页面早已被磨损得剥蚀发黄,年代截止至民国处。开基祖黄三百郎以前的历史十分简约,并设计了一种明显牵强附会的祖先源流。家族最早的祖先和其他各种客家家谱一样,被追溯到尧舜这样神圣伟大的人文初祖,极力强调本家族血缘的高贵和显赫,使族人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并由此产生“吾姓为贵”的自豪感。先祖居江夏,后迁福建,传至永定奥杳。跳过族谱前面缺损的部分,从百三郎开始,家谱记述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某公生某几子,长曰某某,次曰某某,娶某处人某氏为妻。这样一种记述家族世系的更洁、直观的方式是距田螺坑坡下数百米之遥的黄氏宗祠里供奉的祖牌。那可以说是一份微缩的谱牒。一进门,我就看到“江夏堂”的字号赫然贴在门楣之上。祖庙门联作:“江原不竭千秋庆,夏屋恒昌万代兴”,联语是新作的,有雨水打湿的痕迹在上面。厅堂正中即供奉着写有自开基祖至十七世祖的历代先祖的牌位,一平方左右。据说过去祖也有存放族谱的位置,因祖庙是一个公共场所,容易丢失族谱,所以改为个人收藏。
族谱对源流世系的过分详细的文字记录,对于外人也许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对于活着的人区分宗族流脉、辨别亲疏远近是极为重要的。比如人们举行红白喜事,请谁呢?被请的人该携带多少礼物呢?于是乎,人们对血缘体系的了解程度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人们会想到,谁是谁的堂兄弟,谁是谁的表兄弟,仪式中谁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上,该穿戴什么样的衣服,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都可以从家族血缘关系中找到处事的标准。从这个意义上说,族谱,进一步证明了宗族社会的历史发发展,在今天的田螺坑社会性、公众性活动中,更是具有身份识别的作用。
经历了历史上的兵焚匪患、族系变故而导致的家谱流失或毁坏,如今,一些支房只有少量的家谱保存着,或者说是被珍藏着。保留家谱的人绝对不肯轻易将家谱拿出示人。我向几个据说是拥有谱牒的人借阅,他们都以家谱不在手中为借口婉言谢绝,有的干脆拂袖而去,压根不予合作。我好不容易通过黄N得到一本残缺的家谱阅读一宿,到了第二天他像陌生人一样,不冷不热地甩给我一句话:“把家谱还我!”语词隐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通过这份黄姓族谱的阅读,我们不难厘出田螺坑黄姓的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的规律,也能看到继嗣、居住、嫁娶等方面的一般情况。从家庭结构情况看,开基祖百三郎到第三代万字辈,父母和未成年子女共居一室,属于核心家庭。第四代孟字辈以后情况有所变化,具有亲属关系的不止一对的配偶及其他们的子女共同生活在一起,属于典型的扩大家庭。扩大家庭中的小型家庭但愿,在圆土楼里,被分配在橘瓣形的小屋中,在方土楼里,被安置在四方形的小屋里。小屋的左邻右舍皆兄弟也!从族谱里梳理出来的黄姓家庭的历史序列中,我们看到了黄姓血缘群体如何在田螺坑世代繁衍的人口膨胀的自然发展过程,也看到修谱者在勾勒这种过程的社会文化互动事实的良苦用心。
族谱不仅给黄姓提供一种“血缘文本”,同时也提供一种“地缘文本”。它不仅使已故祖先记录在案,也使当下村民难脱干系。它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同宗成员紧握在内。它展现一族之人的同乡同亲的历史记忆,同时又使族群分裂以后的异地乡亲找到纸上的血缘、书上的故乡。据村中老人回忆,他们曾拿着这样的本本,和永定奥杳的“旧亲”接上了渊源上的“头”;又拿着这样的本本,和在平和衍生出去的“新亲”,对上了渊源。如今,恐怕谁也不会太多关注血缘认同上的事,但是它让一代代辗转流离的客家人,找到了飘零的过程和生命的根。
RE:写进族谱里的客家
你是客家人吗?RE:写进族谱里的客家
不是。我只是客家的一个蹩脚研究者。RE:写进族谱里的客家
夏老师何必过谦,给后来者留一点谦虚的余地嘛。RE:写进族谱里的客家
行,就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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