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爹葬礼纪实
与故事家刘德培相识,最初的印象是他那把长胡子。1983年12月16日,我出席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学术年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年会主要内容之一是省民协为刘德培命名“民间故事家”,颁发锦旗与证书。凑巧的是,刘德培的发现者王作栋先生与我住在同一套房间,而刘老夫妇俩就住我们隔壁。
第二天是命名仪式,刘老是主角,一大早王作栋就过去帮他打扮,我和他一起来到隔壁,只见刘老夫妇梳洗已毕。一见刘德培,我就被他那把飘逸的长胡子吸住了眼球,觉得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我们才聊了两句,不知怎么就聊到刘的胡子上,刘的老伴梅婆婆过去将胡子揪了一把,说:“这胡子长,可以编个辨子,就成了一把‘辨胡’。”她将“辨胡”二字加重了语气,让人听出“便壶”的谐音,我们哈哈大笑。这是刚大学毕业一年的我第一次与“民间”直接接触,刘老的胡子和老夫妇日常生活中的幽默与和谐,在我脑海里刻下了一幅肖像。
转眼间17年过去了,其间也与刘老有过几次接触。2000年月12月14日上午,刘守华老师找我去他家中,商量编纂新教材的事。忽然接到王作栋电话,说刘德培老人去世了,县里正在安排治丧事。刘老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的著名民间故事家,刘守华老师身兼省民协主席,当然要去参加治丧活动。他问我是否去,我当即表示要去并建议带上研究生们,让她们实地考察难得一见的跳丧民俗。第二天,我们乘一辆中巴从武汉市向五峰县进发,车上除刘守华老师和我外,还有省民协副主席傅光典、李惠芳,华师民间文学专业的师生黄永林、龚浩群、余霞、程秀莉和张晓舒。早晨雾极大,长江边能见度很低,车不能快行。又遇修路,至近两点才到渔洋关,与宜昌市文联副主席王作栋、博物馆长王志琦会合,匆匆进餐后赶到五峰县城。
五峰县是一个道地的山城,车子行于山道,只见崇山峻岭,巍巍如城,千丈绝壁,惊心动魄,但深谷幽泉三两人家,也有世外桃源的味道。除了面积约2、3平方公里的长乐坪镇外,再也难找稍大一点的平地。县城座落五峰山下,其山有五个峰象手指样向天上伸开。县城依山而建,房子密集,道路窄小。五峰县是湖北有名的贫困县,一位姓田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告诉我,他每月工资才500来块钱,而今年已快完了,工资才发到九月份。
在县委招待所吃完晚饭,车子开向刘老的家珍珠山。途中在一花圈店买花圈,县委宣传部曾庆福副部长是业余书法家,写得一手好字,当即将省、宜昌市及各地所送花圈的挽联写好。我也以华中师范大学民间文化研究中心的名义,送了副花圈。此地花圈40元一个,花圈为折叠方式,装入塑料袋携带,到地方打开即可,我还是头次看到。
天已全黑,县里临时买了三个手电筒。车子只能开到珍珠山下,还象爬一段山路才能到刘老家。刚下雪不久,山上的雪尚未全化,地上泥泞难行。我们一行除了车上的11个人(包括司机唐师傅)外,还有从宜昌来的王作栋和王志琦,三峡电视台文艺部何建军主任与梁海生编摄,以及县宣传部曾副部长、办公室主任谢群山和一位姓王的同志等。此段山路极其难行,天一片漆黑,除三个手电筒前后晃动而偶尔照到脚下的路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前后一片喘息之声。路很滑,不易站稳。持电筒的三人分布在队伍首、尾和中间,年轻人和年纪大者搭配,大家手拉手,走一步,站稳了,再拉下一个人。队伍中年龄已65岁的刘守华老师,身手矫健地走在前面。后面是年近60的李惠芳老师。我走在中间,四个女研究生跟在我的后面,不断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叫。随着晃动的电筒光,我们得小心地观察草边或石上可以落脚站稳之地。在一个地方,曾副部长特别提醒我们注意路边有个深不见底的“天坑”,所谓天坑,就是一个溶洞口,人若掉进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注意地观察了一下,只见一丛长长的茅草,根本看不到天坑口,若不是当地人,很难发现。这使我联想到“两伙伴”故事中坏良心者推人下天坑的情节以及探险队的艰险等等。虽然大家脚下都极小心,相互提醒鼓励,电视台的梁编摄还是滑了一下,扭伤了脚。
终于看到了山上的灯光,越来越近。半山腰隐约一座房子,房前用塑料布搭着大棚,有许多人。远看房子冒着白气和青烟,电灯光照耀下的场院就像罩在薄雾中一样。前面带路的人在离房子大约二、三十米时停住,点响了一挂爆竹,房子那边突然发出三声铳响回应,把几个女研究生吓得大叫。不一会儿,我们就从屋侧小路走进了场院。
刘德培老人的房子象所有当地住房一样,是一种土木结构的砖房。房子形状总体上呈正方形,但两端向前方略突出,向大门方向各开一扇门。右边一端是厨房,左边一端是厕所和牛栏猪圈,左端另外向前伸出来搭有一个棚子,里面放的是杂物木柴之类。棚子与房子形成直角,其间的空地,放着两排花圈。房子前的场院很大,在彩色条纹塑料布搭盖起来的临时棚子下有四个大圆桌,桌边坐满了吃饭的人。这是一种流动式的宴席,前来参加吊唁的亲朋好友及邻居,只要想吃,就坐到桌边去,周围有人不断收拾碗筷,给新坐上者添饭添菜,这就是农村常见的“流水席”。在四张大圆桌的两侧,各有一堆烧蜂窝煤的大火堆,四周围满了人。山里的冬夜气温相当低,但人群拥挤,两个大火堆,加上热茶热饭冒的蒸汽,驱散了寒冷。喇叭中播放的哀乐,在黑暗的群山中回荡。
大门上方,有一个黑布白字的横幅,上写“沉痛悼念民间故事家刘德培老人”,两侧的楹联是:“九旬国宝走南闯北弘扬民粹百年人生说古道今流芳神州”。门口右侧紧挨着楹联是一张白纸布告,上书“民间故事家刘德培老人逝世治丧小组”,写着负责各种事务的人的名字。无论楹联或布告,皆以白纸写,但用红纸作边子圈起来。
一进大门,就有胸挂白花的孝子上来下跪拜谢。刘老的灵堂设在正厅。正对大门的是一床悬挂的花床单,上面缀有一个花圈,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奠”字。花圈之下的桌子上供着刘老的黑白遗像。遗像照得很有艺术:刘老面带微笑,长须飘逸,特别是眼睛,无论你在哪个角度看这张遗像,刘老那和善而快活的眼睛都在瞧着你,似乎一张口就要说出笑话来。刘老遗像前有几柱香,香炉前有个大盘子,里面放着糖果饼干,不时有人从中抓走一把,盘子将空时,就有人重新将它盛满。床单两边各挂一幅对联。左边是“国宝九旬荣归东土,故事笑话讲遍神州”;右边是:“四海奔波苦中作乐,神志风貌永留人间。”奇怪的是,对联用红纸写,只在底部的一小块剪为须状的纸缀是白颜色。问过当地人才知道,只有80岁以上的高寿老人才能用红纸写挽联,因为他是走“顺头路”。灵堂之后是刘老的灵柩,灵柩一半在厅里,一半伸进厅屋后部的房中,棺木大头朝里。棺木未上盖,而是覆以一床薄被。朝厅这一头,棺木上还放着一个纸扎的灵屋。
我们在侧屋休息了几分钟后,梅婆婆出来了。一见王作栋,她便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坐下之后,大家纷纷向梅婆婆表示慰问。傅光典代表省文联送了500元钱,刘守华老师送了床被单,李惠芳老师代表江云送了200元,她自己也有表示。我代表华师送了100元,黄永林个人送了100元。所有这些钱物,王作栋都逐一给梅婆婆登记在一个信封上,避免家中人将来为这笔财物扯皮。
正厅里已传来跳丧的歌声,歌声粗犷,曲式简单,不像唱,而像声嘶力竭地喊。我们来到正厅,只见灵位左边的红对联下,坐着一个掌鼓的歌师,他大约四、五十岁,宽脸,粗糙的脸皮上有不算长却分布相当广的黑须。他边领唱边使劲敲打着一面相当旧的鼓:
请出来,请出来,
请出一些玩家来,
好生跳呀好生跳,
步子错了惹人笑——
厅屋中央有6个男子,在刘老的遗像前,二人一组相对而跳。歌师每唱一句,他们就吼一声衬词:“幺呀么姑姐——”现在歌师正在唱“四季”:
正月里来无花栽,(合)幺呀么姑姐——
二月来时花正开, 幺呀么姑姐——
三月清明吊白纸, 幺呀么姑姐——
四月蚕老送丝来, 幺呀么姑姐——
……
前来摄制节目的三峡电视台文艺部何主任等,立即开始了工作。上山时扭伤了脚的梁编摄,举着聚光灯,一瘸一瘸地在人群中挤。县里的电视台以及记者们纷纷举起照相机。见有人拍照,跳的人更加来劲了,掌鼓的歌师调子一变,唱起了情歌:
姐儿生在三岔歧
结交的相好是打铳的
听到山里铳子响
姐在家中笑嘻嘻
今夜又有野鸡吃。(“吃”发音为qi)
姐儿住在河树林
喂个狗子咬死人
他的个来了它不咬
你的个来了咬三声
狗子都是两样心
挤进跳丧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一组已经伸不开手脚,队形于是变成了“圈内模”;中间二人为核心,其他舞者围在周围,边跳边顺时针转圈。歌的调子又改成了“山羊嗬”:
挨姐坐,对姐说,山羊嗬——
捡个棒子戳姐脚,山羊嗬——
戳得一下她不耳,山羊嗬——
摔了棒子用手捞,山羊嗬——
挨姐坐,对姐言,山羊嗬——
问姐要钱不要钱,山羊嗬——
上等之人贪玩耍,山羊嗬——
下等之人只要钱,山羊嗬——
要钱的夫妻不长远,山羊嗬——
丧舞持续了一整夜,掌鼓的歌师换了一个又一个,舞者换了一拨又一拨。在舞者中,有一个长相酷似刘德培的老人,几乎一整夜都未下场。王作栋告诉我们:他是刘最小的弟弟,叫刘德繁,比刘老小26岁,但也是62岁的人了。他与哥哥感情很深。他说今天要陪哥哥好好玩一晚上,因为明天上午哥哥就要“上山”了。王作栋说,刘德繁从哥哥那里学到了许多民间笑话、歌谣和谚语谜语。刘老去世后,他就成为重要的民间文化传承人了。刘老的一个妹妹也在侧屋守夜,刘家九姊妹,刘老去后,就剩下两姐弟在世了。
舞者中跳得最好的是两个中年人,他们个子不高,但舞步潇洒,动作很讲究,后来才知道他俩曾在县文化馆受训,并代表五峰县在省民间舞蹈比赛上获奖。半夜,一群小男孩推推搡搡地挤到中心,学着大人的动作跳。一个身穿短大衣、身材婀娜、胸脯很高的女孩拉着一个稍瘦的青年人站在舞蹈圈子的边上学着跳,但她的步伐一看就是标准的国际交际舞舞步。在舞蹈的高潮中,刘守华、李惠芳老师和研究生程秀莉,都在人群中学着跳。
我向旁边刚换下场的刘德繁老人请教才知道:跳丧舞的跳法很简单,脚下踩“升子底”(即一个正方形),手上是碾子口,两掌相对,不断上下换动和左翻右翻;队形一般是两人相对,不断交换位置,人多了则“跳包心”,中间二人,其余人围着转圈,舞姿较多名堂,有三步半、四大步、风加雪、翻身子、跑场子、美人梳头、犀牛望月、凤凰展翅、牛擦痒、狗撒尿、虎包头等等,一共有20多套动作。
夜深了,人们开始有了困意,刘老房子虽大,但床铺有限,参加丧事的大约有两百多人,如何睡得下?于是掌鼓师改了调子,唱了几段“荤”的:
姐儿生得一脸白
眉毛弯弯眼睛黑
眉毛黑来好饮酒
眼睛黑来好贪色
夜里无郎睡不得
姐儿生得高架架,
倒在地上像扬叉,
小郎爬在扬叉上,
左一叉,右一叉,
还说小郎不溜耍……
坐在侧屋和外面火堆旁的人则讲开了“荤”故事。王作栋讲,刘老生前讲过这样个笑话:两书生过河,水太深,于是脱了裤子。过河以后本要穿裤,忽见一妇女在地里薅棉花,二人就想调戏她,故意不穿裤子,喊那女子看。妇人看了对他们说:“我没得工夫看,要赶着薅我的棉花,我的两个伢子都没得裤子穿。”
王作栋的故事使我想起在长乐坪镇吃饭时,县委宣传部曾副部长讲的两个刘老生前的真事。大家都知刘老会用故事“掰”人,有天县里一个姓袁的同志要刘老讲故事掰他,刘老讲:从前有一对夫妻,由于不讲卫生,那个地方老是痒,就找医生看。医生说要在太阳底下晒才晒得好。两人只好每天脱了裤子在太阳下晒。后来女的好了,男的却照样痒,就去问医生。医生说:我搞错了,她那里是个扁的,你那里是个圆(袁)筒(同)子(志)。另一个故事中的主角是曾任宜昌文联主席的作家刘XX和文化局长来XX。说是他们逼刘老编故事“掰”他们,刘老不肯,最后说好不生气,刘才说:最近他心情不好,原因是梅婆婆五、六十多了,下面(月经)却老是不干净,老流(刘)老来,老来老流(刘)……。大家听了直喷饭。
在侧屋休息时,一瘦高老人自称能讲很多故事。他复述了一个刘老曾讲过的故事,表述水平不怎样。他还宣称自己能讲全本《征西》《征东》等,七日七夜不重复。过后与他聊,方知他叫郑XX,66岁,家住长乐坪XX河二组。他自言家庭极遭孽,两个儿子在三个月内亡故。一个儿子与人合作到广东贩菌子,一去不回;另一儿子去宜昌做生意受骗,血本无归,回后上吊自杀。大媳带孩子改嫁,小媳妇改嫁后将一女留在家中,两个老人带一孙女,如今孙女已十三岁,上初中三个月后因无钱而辍学。
歌舞一夜后,东方已白。按丧舞程序,转为唱“送哥郎”。有一专门演唱班子,一中年人司鼓,两钹和两个小锣,全体共7人,皆为男性中老年人。方式为坐唱,以锣鼓为过门,歌词很长,内容为孟姜女故事,以送别为核心内容,从孟姜女送夫的叙事歌中,含有送参加跳丧者及亡魂之意。歌的形式成套路,先是送夫十里到长城,然后是寻夫十二月,再是祭奠亡夫的赐酒,纸钱、香烛等,最后是送哥郎一程又一程,从家中一直送到南天门。曲调古朴婉转,显然是汇集单篇民歌向大型化演唱的一种过渡形式,大约一气唱了近半小时。按程序,此歌唱完,丧舞就停下来,转入做法事和送殡了。
丧舞停下之后是吃饭,此地风俗是吃饭要抢座位。电视台这时则抓紧时间采访了刘守华教授、李惠芳教授,我和王作栋。接受采访完后,好半天我都挤不上一个座位。最后由孝家出面请开了两位客人,才算吃上早饭,也算是段花絮。
由于刘老身份特殊,县里不允许请道士,而是召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除了省市来宾外,县宣传部赵部长等许多干部也前来参加。会上宣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以及各相关单位的唁电,王作栋致悼词。会后向遗体告别,我站在棺材旁端详着安睡在里面的刘老,除了死者特有的那种泛黄脸色外,刘老就像在安睡,长长的胡须垂在嘴角,仿佛就要咧嘴一笑,说出一个笑话来。
凌晨,天一直下雪,一度雪花还不小。为了不致汽车被封在山里,我们没有参加出殡仪式。每个人捡一根棍子作拐杖,踏着泥泞的山路,翻山向停车的公路走去。大家戏称是这里“丐帮”,将刘老师奉为“帮主”。宜昌电视台那位在上山时歪了脚的同志,也由人扶着,一瘸一瘸、走走歇歇地离开了刘老的家。
走在山路上,碰到一群人在山腰挖着什么。一问,原来他们在为刘老挖墓穴。从墓穴的位置,正好可以遥望刘老家的房子,我不由得佩服这墓址选择的巧妙。我们回望刘老的家,只见很大一群人簇拥着刘老的灵柩,正缓缓向墓穴走来,鞭炮、土铳、哭声响成一片。
到了山顶,一边是山下公路上我们的汽车,一边是山腰刘老的房子向山上刘老墓穴走来的人群。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一边通向汽车轮上高速前进的现代都市,一边通向讲着笑话唱着山歌跳着丧舞的往日农庄。而当我们昨晚在刘老身边为他跳丧时,正是在生死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为古代文化和现代文化的交接举行一个古老而庄严的仪礼。
我忽然想起了现在所在的地方——珍珠山白鹿庄。民间笑话、山歌、舞蹈,不就是遍地撒落的珍珠么!刘德培老人不就是守护着这些珍珠的白鹿么!我的眼睛从山下送葬人群转向山林和点缀着白雪的土地,再扫向天空,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幻觉:一只白鹿,就像电影《九色鹿》中的那只神鹿一样,从山下人群中跃出,缓缓升空,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它回过头向我看来,眼睛里满是笑,嘴上是一络随风冉冉飘动的长胡子。
2000年12月17日晨草成
2004年6月3日晨修改于桂子山
RE:胡子爹葬礼纪实
00年送走了刘老,也许若干年后,后人也将以略微变异的方式宣告我们当中的某某的离去。陈老师素朴的表达背后,潜藏着对“活法”的深究,深受启迪。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