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
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南方周末 2004-10-28 15:46:50
“传习小组”向熊曾美老人学习传统乐器“口弦”。她们的“学费”通常是:谁教手艺,就到谁家去帮忙干农活。图片由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提供
传习小组的5个姑娘杨志莲、杨春岚、杨德娟、杨德秀、李长秀。平时她们都扎着马尾辫,为了配合“民族特色”,她们戴上了传统发式的头套。图片由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提供
□本报驻京记者 石岩
“滇西民间原生态歌舞进校园”在京津6所高校的演出,让5名普米族的小姑娘第一次知道自己“传习”的“原生态民族歌舞”能在最高学府里受到欣赏,也开始懂得……
●普米族及其歌舞
普米族旧称“西番”,源于河湟地带古代羌人。在上千年的岁月中,普米先民穿越横断山区层峦叠嶂的西南民族走廊,从大西北到大西南,一直延续至今。
普米族现有人口32700人,多分布于三江流域滇西北川西一带。普米族有自己的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羌语支。建国初期只有个别人懂汉语,普米语是当时惟一的交际工具。
由于在历史上因战争、避乱导致多次大迁徙,普米音乐风格以忧郁、伤感为主。其中最具特色的表现形式为抖喉音的处理。舞蹈分祭祀舞蹈和娱乐舞蹈两种。祭祀舞蹈均为原始宗教舞蹈,教规分明、脉络清晰,至今部分仪式还在特定宗教民俗活动中使用。娱乐舞蹈古朴、热烈,千年不变地使用羊皮及四弦琴伴奏,在形式上完好保存了古代先民们“联袂踏歌”、“牵手而舞”、“转圆圈”等原始舞蹈的基本特征。“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被纳入文化部第二批29个民族民间文化保护试点名单。
有调查机构在天安门广场做过一个测试,在人流稠密的两个小时里,问往来的行人:你知道普米族吗?没有一个人回答“知道”。
10月19日到23日,“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5个从云南怒江和丽江来的普米族姑娘把她们学习了一年的本族传统歌舞乐器带到了北京和天津的大学舞台上。她们告诉大学生们,普米人是这样的:脸庞是浅棕、深棕或者苹果红的,有些粗糙,上头散撒着雀斑;她们有时低头浅笑,有时直视你的眼睛,羞涩和直率奇妙地混合在她们身上;她们身着蓝色百褶长裙和枣红色坎肩,羊皮做的披肩,腰间扎着七彩的宽腰带和黑绒布的围裙;她们胸前挂着三个短笛一样的竹筒,里面收纳着口弦——由三片筷子粗细的竹片做成的乐器,只有三个音,但在她们的唇边和手指的拨弄之下能发出淙淙的美妙声音。只要四弦琴响起,笑容就一样地洋溢在她们脸上。
与她们同来的还有当地旅游公司歌舞团的十几位团员和3位民间艺人,他们分别是普米族、傈僳族、佤族、白族和摩梭人,一起参加“滇西民间原生态歌舞进校园”活动。
5天内,一辆从大理开来的豪华旅游客车拉着他们走访6所大学,还到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了节目。
这是他们中的几乎所有人第一次进北京。
不该在屋子里唱的歌
在家乡的火塘边、溪水边,在四弦琴的伴奏下,普米人能从月亮爬上树梢跳到东方泛白。走山路的时候随便揪一片叶子,他们能吹着爬过一道道的山梁。
在录音棚外等待录音时,四弦琴不会放在桌子上,闲不住的小姑娘们会“嘣啷嘣啷”地弹奏四弦琴,“咦呦咦呦”地唱起普米歌。
“夜晚你站在寨子旁边的树林里,四面是山。你听他们唱歌,那声音好像是从山谷里爬上来的,越爬越高,爬到最高的地方再顺着山梁滑下来。这时候你再看月亮,蓝汪汪的,四面的树和山也是蓝的。”陈哲说。
陈哲被姑娘们称作“陈老师”。他是《血染的风采》、《同一首歌》的词作者,现在则是“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的“小组长”,这次“滇西民间原生态歌舞进校园”活动的组织者。他强调,传习小组进校园不是“表演”而是“展示”:“按理说这些歌是不应该在屋子里唱的,有些是在山坡上唱给妈妈听的,有些是在星空下唱给心爱的人听的。他们不是艺人,而是民间文化的传承人、表述者。学校是社会机体里最纯粹点的领地。我希望他们在这种比较弱的接触当中和都市、和主流文化增进感情,这种互动远远高于商业门票(的价值)。”
在首都师范大学演出的时候,在姑娘们“展示”的同时,舞台的一侧打出幻灯,介绍歌词大意和与歌舞相关的风俗。现场有同学负责收集观众提问的小纸条,每隔一两个节目就有一次“答疑”。大学生们提的问题五花八门:撞胯舞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撞胯舞?为什么普米姑娘跳舞的时候披着羊皮?你们的动作那么整齐,像编舞编出来的,你们平时在家乡跳的真是这样的?唱《绕山灵》的白族女艺人赵树果为什么戴着墨镜?
“戴上墨镜不会不好意思。”37岁的赵树果说。她是当地旅游公司歌舞团的“演员”,《绕山灵》是她经常表演的曲目,但和30岁的搭档高德潮在舞台上扮演青年恋人,多少让她有些磨不开。
如果走近些,你会发现普米姑娘玛瑙珠串点缀的发髻是黑线做的,头套下面,她们像汉族女孩一样用发带束着马尾巴。有回谢幕,鞠躬鞠得深了,发髻掉了下来。
纸和音轨上的终究是死的
10年前,陈哲作为采风者进入西部搜集整理民间音乐。1998年7月14日中午,他在广西马山加芳乡壮族老人蓝桂香家里听到了即兴演唱的“马山三声部”。演唱者曾秀娥95岁,蓝桂香84岁,最年轻的蒙雪凤也56岁了。
据说,后来张艺谋听到陈哲录下来的这首马山合唱,“脸都黑了”。曾在2000年听到当时录音的电视编导吴志刚回忆:“(那是)非常舒服的和声,虽然嗓子很苍老,以至于开叉。但恰恰就是那种开叉的感觉打动了你。平时我们听到的声音都太完美了,这样的东西听多了之后,听到最真的东西反而有一种感动。”后来吴志刚成为“土风计划”项目组的成员之一。
当时陈哲的想法是:有些东西我没办法阻止它的灭亡。但是如果把它固化下来,有朝一日,孙子们想听爷爷唱的歌,多少在我这还能找得到。隔段时间,吴志刚看到了陈哲请人翻译的马山合唱的歌词,他又一次被打动:
今天,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来看我们几个老太太,给我们带来许多好福气……今天,你们这些远方的人从四面八方来看我们,有些人头发打着卷,穿着花格子的上衣,我们欢迎你们……其中有个人,还下到我们的猪圈里又看猪又看鸡他不嫌脏……
那时,陈哲在憧憬着:再次回到马山,让老人们戴上耳机,听录音设备传导出来的她们自己的歌声,老姐妹们会怎样彼此揶揄着、惊讶着笑成一团,把苍老的脸笑成一朵风干的花。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广西来的电话:曾秀娥和蓝桂香相继去世。
老人的溘然离去促成了陈哲的转变。“记录在纸上和音轨上的东西终究是死的。如果艺术家始终把自己当主体,把少数民族当客体,这种所谓的保护就是变形的。”
“普米民族文化传习小组”就是这种理念的产物。它是一个以民族音乐为圆心荡漾开去的项目,用陈哲的词汇是“社会化传承”:民族音乐依附于民族文化,文化的繁衍传承脱离不了特定的社会经济环境;传承应该从外来力量的介入过渡成自我造血。
歌舞是民族的“身份证”
2003年大年初二,19岁的乡村代课老师杨德秀听说寨子里组织跳“搓搓舞(当地的一种民族舞蹈),爱热闹、爱唱爱跳的她就跑去了。在跳舞的坝子上,她看到高高挂着的一幅大红条幅“热烈欢迎陈哲先生”。杨德秀不知道陈哲是谁,但她猜可能是城里来的艺术家,否则为什么大家会跳搓搓舞欢迎他呢。
百十来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弹着四弦琴,又唱又跳。一个长头发的汉族男子走过来问杨德秀:你喜欢唱歌跳舞吗?小杨点点头。后来她知道,长发男子就是陈哲。她从100人中被陈哲选中,到镇里参加面试,还填了一张表格。
当时,杨德秀不太清楚她要参加的是什么,一度以为是要参加歌舞团。家里人问她歌舞团是谁组织的,她想当然地说是“政府”。乡亲们可不这么看,他们管陈哲叫“那个记者”,他们猜测:“那个记者”只不过是来转转,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在此之前,念到初二的杨德秀在姨夫当校长的乡村小学里教书,每月有400块钱的收入,母亲不同意她放弃这个稳定的工作。去报到的那天,父母都没有送她,只有弟弟陪她走到寨子口。看着弟弟转过身去,杨德秀有些害怕,但她还是一个人走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去搭进县城的汽车。后来,杨德秀一直是传习小组中最坚定的一个传习者。由于资金支持不到位,传说中的“传习补贴”一直没有兑现,小组历经波折,和她一起参加的姐妹相继离去。
最初,传习小组被集中在当地的一所学校里,项目组请一个受过师范训练的普米族“督导老师”按照专家组制定的课程表督促她们学习。她们要出早操、还有军训,这是为了保持她们的体能。“她们本来是地里跑的孩子,那些歌就是在砍柴、打豆子的时候唱的”。
后来因为有关方面不按照承诺给老师发工资,“督导老师制”执行不下去了。传习小组搬到了一个普米小院里。小院的主人开着一间小饭馆,他为5个女孩子提供了一个有3张床的6平米的小阁楼。项目组请了三个老人,利用早晚的农闲时间教姑娘们歌舞乐器。与此同时,5个女孩子走进附近的村寨,向全村的人学艺。谁教她们,她们就到那家给人家干农活——这样,她们不仅能把技艺学来,也能把劳动者的表情学来,“到那时候,她们才会明白阿妈为什么会那样唱,按照自然的进程,她们知道这个可能要等自己结了婚、生了娃之后。”陈哲说。
杨德秀参加传习小组之前经常听寨子里的老人唱歌讲故事,能跟着哼一些普米小调,但是她不会拉四弦琴、也不会吹口弦。她也爱听流行歌曲,“在学校里伙伴们还是喜欢(流行歌曲)的”,可是“自己学会之后又没什么兴趣了。不像我们普米歌,在田里干活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就想唱,不腻”。
小组的生活枯燥而艰难:白天干活,空闲时间学习,顶着乡亲们的压力——你们不是歌舞团吗?怎么从来不见你们到县里表演?“那个记者”领着一群女娃,他到底想干啥?姑娘们也有畏难和抵触的时候。但是今年4月的一次大理之行,让她们大受刺激:她们穿着民族服装结伴而行,迎面碰见一群一群游客,有的导游指着她们说:这是纳西族的,有的导游说:这是山上下来的,卖羊皮的彝族。姑娘们在“陈老师”面前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本来觉得(会不会民族歌舞)是无所谓的,现在还是好好学吧,多宣传宣传我们普米族。”
现在,姑娘们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一套词汇,她们会一本正经地声称民族歌舞和民族服饰是自己的“身份证”。
“那个记者”没有下来转转就离开,他变成了“陈老师”,或许他还有更多的身份。“虽然她们从来也不说,但我知道姑娘们是怎么看我的,她们把我当成父亲、哥哥、情人。”陈哲自己这样猜测。
你一辈子上不了中央台!
陈哲的“传习计划”在两年多时间里已经“几死几生”,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换了十几茬。最早的传习小组成立于2002年,是在兰坪县一个小寨子里搞的,基本没有外界帮助,几个月后小组就解散了。第二次尝试是2003年春节前后,也很快解散。现在有地方企业支持的“兰坪县西番文化传播中心”是第三次尝试,成立于今年8月,目前虽然艰难,却仍然坚持着。
按照陈哲的设想,普米小组是试点。5人小组的使命是在普米族聚居的兰坪县带动起一张传习网,不同的村寨有不同村寨的特点:“通甸‘罗鼓箐’一带,属省级自然景区,受旅游业轻微影响,以往有滥伐现象。确定了以传统手工艺为主,自然知识、生态保护、汉语文化为辅的传习布局。”
“河西玉狮场:峡谷中的村庄,不通公路,生态保持良好。这一带,群落聚集,通用普米语,较核心封闭,是传统文化沉积地,年轻群体较少流失,但经济落后生存严峻,民间传承呈现自然淡弱,老艺人后继无人。应与政府协商:停止修公路,止在村外森林……”
“普米族是个小民族,(人口)不到3万却有丰富口传文化和部族记忆史,集中在古歌、家族谱系、传说及祭经中。现在的年轻族人观念较淡,几无承传。陈列室墙上挂上本村族系家谱、再配合羊皮坎肩、古装、迁徙图,会有强烈暗示效果,利于年轻人自我认同。”
2003年的小组成立初期,地方政府和民间舆论都很支持。为配合传习,每个村都建了村文化站,下设陈列室、活动中心和讲习所。陈列室里有乐器、工艺用具、本村历史来路迁徙图,服装沿革陈列、氏族不低于十代族谱。
地方政府把陈哲聘为发展“民族文化产业”的顾问。传习小组刚支起炉灶的时候,头脑们都想往里塞自己的人。塞不进去,风凉话就来了:传习小组里的人,又不够漂亮又不那么棒。“兰坪县的一个文化干部曾经公开跟我叫板:陈老师,如果你不按县政府说的办,你以前做的东西全白搭,你做的东西一辈子也上不了中央电视台!”
因为看不到回报,原来在资金上支持传习小组的地方企业家们也撑不住了,他们和5个姑娘商量:现在没有钱支持你们学习了,你们能不能白天给我们打工,晚上再学唱歌跳舞?
“山里人是这样的:这茬谷子撒下去,一个月不长起来就是失败,他要把地豁了重来。你就算告诉他半年之后长金子他也等不及。在一个东西看不到前景的时候,地方势力的一个唾沫星子就能把它淹死。”陈哲说,“孩子们太苦了,她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直接催生了此次进京展示,“我要让她们看到她们存在的价值:她们的东西在北京、在最高的学府里是被欣赏的。”
被打造成歌星的山里人
今年2月,“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向福特基金会申请资助,10月份折合人民币80万的资金批了下来。陈哲预计这笔钱够小组维持一年。在未来的一年里,小组将适时向媒体开放,“主流媒体上没有它的声音,它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份子。就像一个家里的一个孩子,没人理,那孩子就会孤僻。”
除了传习小组,陈哲还尝试了其他方式。
与5位普米姑娘一起来北京的摩梭、白族、佤族、傈僳艺人是“大理苍山感通旅游索道公司歌舞团”的团员。旅游公司负担了此次进京展示的大部分费用,包括用标有“感通索道”标志的旅游客车把传习者和艺人们拉到北京以及解决他们在京的食宿。
陈哲当初把这些艺人们推荐给感通公司,尽管他对“低级旅游将文化阉割变异”持警惕的批判态度:“因为有文化才使旅游找到一个卖点。但是往往这个卖点找到以后,游客蜂拥而至再加上经济利益的驱使,文化开始变形。”
旅游公司每个月给歌舞团的团员发500元工资,包吃包住。有客人要求,他们就表演歌舞,没有表演的时候帮景点打扫卫生,维持秩序。赵树果对歌舞团的工作很满意,她从年轻时代起就是寨子里的“歌后”:“有人给吃给住,我们老板还给我们开一份工钱,让我们能快快乐乐地唱跳。我很感激。”赵树果们说,他们在旅游景点给游客跳的舞蹈跟他们在家乡跳的一模一样。他们都会用“原生态”这个词。旅游公司的老总吉小冬强调艺人们表演的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和各地民俗村里所谓的民俗表演不同,没有那么多的献媚。“像冬梅这种孩子,到苍山一年了,本质一点没变。”
普米姑娘李冬梅今天19岁,去年经陈哲介绍加入感通歌舞团。冬梅在家排行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妹妹。陈哲有一个酝酿中的计划,把冬梅三姐妹包装成一个组合:“三姐妹乐器、歌舞都会,高矮错落,人也漂亮。再加上山里的孩子的干净劲儿,保证得人缘。如果我把她们包装成功了,这比我做几个传习小组的示范作用都大,山里人认这个。”
也许几年之后,“冬梅三姐妹”就是又一个山鹰组合。
几年前,电视编导出身的吴志刚拍过一个和山鹰组合有关的记录片《沙玛找沙玛》:当山鹰还在广州做迪厅歌手的时候,有一次,吴志刚带着他们的一位同乡、当地的彝族歌王沙玛阿拨到迪厅里看“山鹰”的表演。在拥挤疯狂的空间里,一个沙玛在台上唱,另一个沙玛坐在台下听。“迷乱的灯光划过沙玛阿拨的脸,他流泪了,我也流泪了。阿拨流泪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一个山里孩子挣扎在灯光纷乱的舞台上,唱着和周围人们不相干的歌。”吴志刚说,“现在‘山鹰’戴着墨镜,穿着皮大衣,晃在街上已经很神气了,可能还会有人找他们签名。那个时候他们是真正的山里来的歌手,现在是被我们‘打造’出来的歌星。”
留在家乡的又如何呢?
山西“羊倌歌王”石占明从乡间民歌大赛一路唱到中央电视台。本来羊倌该随着羊群四处走,石占明成名之后,县政府为了能让甩着羊鞭子唱歌的他更容易被人看到,专门划出一块地让他放羊。县里有大小活动,“歌王”就被拉去表演。“县里派小车接你去表演,那是荣誉啊。出场费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提,即使给,也少得可怜。”据吴志刚说,去年西部民歌大赛如火如荼之后,央视曾派记者回访了一批歌王歌后,石占明的处境是记者当时的见闻。
一个人就是一座博物馆
南方周末 2004-10-28 15:48:58
岩兵与他的绝活——“德” 摄影/石岩
□本报驻京记者 石岩
57岁的佤族老艺人岩兵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但是他会弹奏40多种乐器。陈哲说:岩兵就是一个博物馆。
在25位艺人和传习者当中,岩兵的确是最能吸引眼球的。他的头很大,五短身材。戴着一个拇指粗细的银项圈,头上扎着红色的包头,一个耳朵上戴着比项圈略细的耳环。他随着乐器的节奏像砸夯一样腾挪身体,虎虎有生气,在音符的间歇,还不忘歪头冲台下璀璨一笑,嘴角的锡牙和他的眼睛、和他的银饰一起闪光。竹子在不同的地方挖不同数量的洞,到他手里就成了不同音色的乐器。他把烟斗也改装成了乐器,让它既能吞云吐雾,又能吹出呜咽的曲调。当他穿上一身鸡毛做的服饰,跳起“公鸡舞”的时候,台下大学生的目光都被他牵着,绕着他转。
岩兵有一个铁皮制成的乐器箱子,里头放着他的40多种乐器,都是他自己制作的。他从7岁开始,从放牛笛开始跟阿爸、跟寨子、跟其他佤族部落的老人学乐器。那些乐器大多取材于寨子里的竹子、树、葫芦和家禽的皮,不华美,有些已经被摸得乌亮。乐器箱子外头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佤”字。
岩兵有28年的工龄,他在县文化馆工作,负责“组织发动民间歌舞表演”,一年中有两个月在村寨之间跑来跑去,组织大家唱歌跳舞,他也向当地老人学一些绝活,遇到有对他的手艺感兴趣的年轻人,他也收徒弟。“农村人比县城里的人对民族的东西更感兴趣。”如果政府给些经费,他还会把想学习佤族音乐的年轻人组织起来集中办学习班,供他们食宿。他所在的西盟县是全国贫困县,每逢有管吃管住的学习班,总是会很多村民前来参加。学生放寒暑假的时候,文化馆办美术、音乐、舞蹈班,学20天,每个学生交50块钱。岩兵带过几次这样的班。学员们更愿意学葫芦丝、笛子这样的乐器。“因为他们经常在广播里电视里听到看到这些乐器”。而岩兵真正的那些绝活,比如“烟斗笛”和“德”,几乎没有什么人感兴趣。
岩兵还是寨子里的祭师。当被问到这个身份的时候,他显得很警惕。“我不是搞农村的迷信那些。我是在政府里面做事的人,而且我是共产党员,我们每年都评比(优秀党员),你去弄迷信那些,就评不上。”岩兵强调,自己基本是个司歌舞的祭师,扮演成蜈蚣、公鸡、蟒蛇在祭祀的队伍里跳舞。
岩兵的妻子比他年轻15岁,是他走村串寨学乐器的时候,在另外一个部落遇到的。岩兵看上了人家,每次都到女方家里弹唱,“她看这个老头能唱会跳的,很开朗,会找乐趣,就看上我了。”岩兵得意地说。
退休后岩兵拿1005元退休金。因为经年在山里盖旅游宾馆、修水库大坝,山上的老县城面临着山体滑坡的威胁,前年岩兵一家从山上搬下来。“新县城要建成香港那样。但夏天太闷了,我们经常回老县城去玩。”为了在新县城里建一座新屋,岩兵家贷了5万元钱款,每个月从退休金中扣除800元。女儿已经成年,不需家里负担开销,不喜欢民族歌舞,更喜欢流行歌曲。还在上学的儿子因为留在父母身边反而对民族歌舞更感兴趣。退休后,县歌舞团有省内省外演出任务还找他,每次有50块钱的“出场费”。这笔钱是岩兵自己争取来的。他对歌舞团的干部说: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你们再找我,得给我“这个”(他用手做点钱状)。岩兵对他镶的几颗锡牙很不满意。因为他“爱说爱笑”,那几颗牙经常会非常耀眼地露出来,他认为不美观。“等我有钱了,我要把它弄得白一点。”
岩兵有两个密密麻麻记满电话号码的电话本。他翻看他的电话本,那里有北京、上海、哈尔滨甚至香港的一些号码,那是他随县文化馆到各地演出的时候结交的“朋友”。“去年,杨丽萍还把我们带到香港(演出)”。在那次演出里,岩兵站在翩翩起舞的杨丽萍身后,擂一面佤族大鼓。
在清华那场演出里,岩兵多少有些“翘尾巴”,在台上,他的话特别多,用极有限的汉语词汇反复介绍他演奏的乐器、跳的舞蹈。他这样介绍一种叫“德”的乐器:“爸爸把妈妈的头花剪下来贴在‘德’上,爸爸妈妈走了,去见马克思了,‘德’就一代一代留下来。”
像抢救大熊猫一样抢救自己
南方周末 2004-10-28 15:48:59
□口述 陈哲
□记录 本报驻京记者 石岩
1992年到1994年,我完成了“中国音乐西行计划”:到西部流行音乐一直空白的地方,挖掘当地的民歌资源。这个计划到后来就变成了“土风计划”。“土风计划”有两大块,一块是“介入”、“摄取”,是艺术家把自己当作主体,把民间音乐当作客体,当然客观上也起到了把民间文化固化下来的作用;另一块是“活化”,让民间艺人成为主人翁,自己表现自己。在整理采风的素材的时候,我经常被老人们苍凉的声音打动,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明天他还会在那棵树下吗?70岁了,他还会在多久?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我会接到电话,说哪个老人已经去了。接着我问自己:那么好的东西,他的孙子为什么不学?所以我转变了思路:直接针对年轻群体,实现民族文化的自我传承。
我看到的农村是这样的:农村地少了,年轻人没事做,大量外出打工。进寨子的时候,你会看到一车一车进城的人。你到他们身后寻找宝藏,他们到你身后寻找生活。县里盖了很壮观的文化广场,晚上他们也到那里自娱自乐,你会发现年轻人和老人唱的东西跳的东西截然不同:老人唱的更有承载,年轻人唱的很飘,跟歌曲、跟表演差不多。这个差距可不是三天两天的,这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把几辈子的东西压缩在一两句歌里瞬间表达出来。另外还有一部分不适合表现不适合娱乐的歌舞,比如祭祀歌舞,已经开始瓦解了。这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恰恰是这些舞蹈承载了更大的文化内涵。好多乐器,老年人还会吹奏,但是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文化的衰亡轨迹不是一条渐变的平缓曲线,而是从一点开始迅速跌落的。没有完全消亡,但是正在逐步淡化的文化抢救才有价值。如果民族记忆已经变成一片白沙了,那是不可能恢复的。完全已经没有的东西你再把它生造出来,那是不对的。
按照统计数字,到2020年,中国的城市人口将达到八九亿,人口总数在14亿左右。也就是有9个人在建设都市家园,5个人在建设乡村家园。如果比例稳定下来,这9个都市人一定会到乡村去寻找乡村文化来补充自己,他不会希望乡村文化消亡掉。这会变成人类的集体自觉,就像今天人类抢救大熊猫一样。那5个乡下人隔一段时间也会到城里去逛逛,但是逛几天他还回去,因为我家乡比你好,我山清水秀,空气干净,我5个人占了中国80%的地方,你9个人占了中国20%的地方。
传习组基本上都是女孩。因为男孩是家里的主力,培养一个男孩的代价更大。所以我们选了在当地人看来最弱的、最不成器的女娃们,女娃们先起来给你们看。另一个原因是,男孩学到的民族文化往往比女孩多一些,四弦琴没问题,舞蹈跳得非常棒,晚一点引导影响不大。当地的女孩十几岁就早早结婚嫁到外乡,而且其中很多人往往就此脱离普米族聚居的环境,民族传统的基因在她们身上相对薄弱。
她们不光要学习歌舞,她们还要学普米的语言、普米的历史,学纺织、竹编、羊皮的皮艺,这恐怕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在我们看来,培养她们的生存能力是第一位的。不培养生存能力,只培养专家、知识分子欣赏的技艺,这是一种错误观点。我们不是要培养文盲式的民间艺人,我们是要培养民间文化的传承人。
中国曾经经历过一个文化的苍白期,今天如果我们不维护文化的多元多样,我们在几十年后很可能经历新的一种文化苍白。
当保护民间文化的呼声像今天环保一样形成普遍认识的时候,肯定需要会做实在工作的人。她们是一针一线、一砖一瓦干出来的,绝对可以担当这种工作。这是大的方向。眼前的计划是,我们的这个传承计划恐怕要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地做下去,她们就站在我们身边成为我们的助手,她们一方面向民间学习,一方面跟我们学习怎么做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会从被动的传习者变成主动的传承者。
人的衰老不是一个系统出了问题。你不能只治耳朵、鼻子,给他眼睛点点色,拉拉皮,要系统地解决问题。很多普米人会六七种语言,其中普米话却掌握得最差。你让年轻人说家里的事情,他们过不了两代就不清楚了。但是如果我们经过全村人的同意把族谱画出来,张贴在陈列室里,他们一争论起各自的家史来,就会到陈列室里来,陈列室起到了祠堂的作用,而祠堂实际上是民间文化的动力点。
公路不修到家门口,游客来得慢一点,外来冲击小一点,乡土的东西就更容易保存。
RE:南方周末: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
这个故事的主角说:“像抢救大熊猫一样抢救自己。”对于很多人来说,民间文化其实仅仅就是“大熊猫” ,为了招揽顾客,不妨把它豢养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
RE:南方周末: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
阿佤乐王——岩兵央视国际 2004年09月28日 13:43
现年56岁的云南省西盟佤族自治县佤族民间艺术家岩兵从小开始学习用竹子、牛角、树叶、马尾鬃等材料制作各种佤族传统乐器,并用这些自制乐器为当地群众吹奏传统曲目或模仿各种野生动物的叫声,被当地群众称为“阿佤乐王”。 新华社记者 周重要摄
http://www.cctv.com/folklore/20040928/101427.shtml
RE:南方周末: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
是不是传统的民族文化到了今天一定要靠经济利益来维持呢?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