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从2000年到2004年之间,我对家乡——辽宁省辽中县徐家屯村先后进行了数次民间故事讲述活动的调查。在家乡的田野生活,对于我这个不太追求个人舒适的人来说,基本上是顺利的。我不会像研究异文化的人类学家在陌生的土著村落中孤孤单单地面对心理的恐慌,抱怨贫乏无味的生活,因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喝惯了带着铁锈的旱地井水,住惯了族人聚居的瓦舍大炕,听惯了熟悉亲切的乡音俚曲。我也不需要努力期待加入被调查者的氏族和亲属体系,或像格尔兹那样从突然事件中获得当地人的好感和接纳,因为我生来就拥有自己家族的身份,自然而然被包括在村人熟知的亲属体系中,每个人都明白如何对待我,我也知道怎样对待他人。 然而,和那些在异文化社区中调查的学者们的文化震惊体验相比,作为局内人的我,家乡田野研究给予我的体验包含着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伦理一致的语境中的某些优势和困惑。因为在另篇文章里谈到了一些问题,这里说点儿别的:
一
在家乡调查,我发现家乡培养起我的情绪、感情的经验带给我的正面和负面影响。最为明显的是,我熟悉村里人浓郁的民间观念、神秘的信仰空间、巫术人物以及各种信仰主题的故事。这些资料很快得到积累的同时,那种从孩提时代起就濡染成习的敬畏鬼神的心理却不能被多年求学的理性所逾越。这给我偶尔碰到的夜晚访谈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有一次,在晚上调查讲述人徐丽荣,她那引人入胜的表演,让我们忘了时间,直到深夜才回家。讲最后一个时,她事先问:“这个可吓人哪!怕不怕?”我很心虚,可还是不想错过精彩的片断,乍着胆子说:“不怕。”调查时,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勇敢地或者违心地面对一些事情。随后,徐丽荣用夸张强调的语气,大量的手势动作,生成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实在令我毛骨悚然:
到明个早晨十二点睡觉了呢,都听见外屋地“嘎吱儿”(轻声地说)门开了,进来一个大手,毛毛烘烘的,这家伙——身上直放绿光啊,头耷拉地,大舌头挺老长,背着个脸,不给他脸型,(夸大手势,语气强调)背着个脸阴沉沉地:“我就是她二姨!”(口气粗地说)…说到跟前,拿大舌头“吧唧”顺他脸上这一舔,(做动作)这男的“悠——”家伙,这魂灵就跟他走了。
村落中流传的鬼故事我听过很多,父亲的《唱戏的打吊死鬼》是露宿凶宅斗鬼型,黄金武《大胆守灵》、刘秀贤的《姐夫抓小舅子》是守灵诈尸型。都是在白天讲述的,这则不同。当我们离开她家时,村里多数人家已经熄灯,那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依稀辨认出路径来。刚刚讲过的鬼神传闻还在耳边回响,我心里十分恐慌。还好拉着母亲和男友的胳膊,否则我真的不敢一个人在这种夜色中赶路,虽然只有2里的路程。在我的记忆里,这不长的路程上有曾埋葬外乡人的辣菜岗子、吊死过人的小桥和出过车祸的十字路口。恰恰是在被充斥着种种记忆、体验的乡路上,我无法克制内心的颤栗。这是我在陌生的他乡从未有过的。我很惭愧自己在调查中的这种胆怯,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从小沉浸在浓厚的鬼神信仰环境中的我,惧怕家乡的黑夜成了我心理中最脆弱之处。荣格认为,对黑夜的恐惧是一种人类从祖先继承来的集体无意识。那么,后天的经历和累积更加深了这种无意识的作用力。民间文化调查者需要具有无畏的勇气,像乔健先生敢于面对充满敌意的威胁者。我所必须面对的是一种来自精神世界的禁锢或者说塑形,这可能比物质世界的危险更加根深蒂固。当然,发现一个如此优秀的讲古儿人所带来的喜悦,是心理负担之外有效的补偿。
二
我在家乡调查的田野关系是:我•母亲•被调查者。母亲成为多年在外不熟悉村里亲属关系的我的向导。在母亲的提示和介绍下,我这个晚辈希望聆听村里流传的故事的愿望,在眼前这些与自己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的长辈几句推辞的客套之后,很容易得到满足。这种倾囊相赠式满足晚辈愿望的讲述带来感激的同时,我还惊奇地发现,荤故事或者说具有“荤”味情节的故事也混杂在讲述中携带出来。其中两位是男性讲述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和我的家族关系的不错的老人。据熟悉村落伦理原则的我三叔讲,这类故事只能在同辈同性、关系不错的人们之间传承。换句话说,按照村里讲述荤故事的伦理原则,我的男性长辈是不能给我这个女性晚辈讲述这类故事的。但是,我的调查行为改变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规则。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父亲讲述的是院子里一群干活的人看见一群狗发情的片断,一只小公狗追赶一只大母狗,总不能成事(用河北话说:“起阳”,记音而已),后来来了一只大狗,交媾成事。最后有人就说:“还得是这老把式!”当时我在记录,母亲也在场,听完之后,母亲笑个不停,记得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起阳”,问他,父亲也没有解释,却反问我:“起阳吗!就是狗、骡子、马起阳吗!”母亲用脚踹了父亲一下。这个动作很有意味,是在责怪父亲?还是在警告父亲别胡说?我恍然大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我已经结婚,不属于故事家李占春老人说过的讲荤故事要回避的少年人群了,并且平时也看过一些故事集中的荤故事,自信能坦然面对这类故事,但是,讲述人是父亲,难免有些尴尬。父亲一生没有花边新闻,平时很严肃,偶尔才像个孩子一样和母亲开句玩笑。这则故事是在父亲讲了近100则之后才讲的,也许是我整天缠着父亲讲古儿,他只好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吧。我想如果一个陌生的研究者只请父亲随便讲几个,他老人家绝对不会选择这一类。既然父亲的人格没有质疑,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在家族中的调查,我和亲戚之间的互动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因为深知我调查的研究目的,父亲竭尽所能。故事便从生活情境的制约中游离出来,作为能满足研究者需要的东西因打上了亲情协助的牌子而获得宽容。我和讲述人都知道,讲述现场的不尴尬氛围会在彼此需要的前提下被冲淡,也不会造成真实生活中那种对讲述人人格的质疑和贬损。
对家乡民俗的研究,我在同被调查者、自己的书本理论交流碰撞的同时还会与自己的经验和记忆对话。有些事件是我意料之中的,也有些是我意料之外的。这都是因为我既是研究者又是局内人的双重身份造成的。我的家乡田野历程告诉我,实际上,最难面对的和解读的是田野关系结构中的研究者自己。
[ 本帖由 宜家 于 2005-5-20 10:44 最后编辑 ]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我的家乡田野历程告诉我,实际上,最难面对的和解读的是田野关系结构中的研究者自己。有理,我也面对相同的问题!不过我倒不怕鬼故事。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您说的对,个人的经验总会有种种差别。关于怕不怕鬼,不同的成长环境、生活经历可能会不同吧。记得我在读硕士的时候,和同寝室的同学讨论过这个问题。她们小的时候没有听过那么多鬼狐精怪故事,亲属里没有浓重信仰的群体,她们都没有这种看似可笑的精神负担,而我则具有这些条件,在黑暗中拥有她们所没有的心理重负。我想这不是一种偶然,也不是个人心理过于脆弱。如果从心理学上讲的“早期经验决定论”来说,比较合理一些。你可以想象孩童时期对什么东西都视为人格化的心理特点吗?正是在这个时候,在聆听许多长辈的故事、参与长辈的信仰活动的同时,孩子学会了把世界看成是人格化的,这个世界主要是生活的社区。这也是我很疑惑的一点,在家乡山山水水的美好一面背后,存在一个令人恐慌的精神世界,而这种世界不是与人世相分离,而是与之共同控制着乡土,渗透在绝大部分人的心灵里。在平静如水与问题出现的时刻,这个世界在人们的行动中展露出不同的面目。我上文提到的心理紧张只是当地人常见的心理波澜而已。(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提过:每次走到某某地方,头发都会竖起来)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不过,内心有份恐惧,又何尝不是件坏事。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常听家里老人说起一些有关鬼狐精怪的故事,我倒是挺喜欢听的。常常有迷惑,人们常说的被鬼附身是怎么回事?上次五一回家刚听我小婶婶说起她母亲的经历,听说是被她早逝的小姑附过身,胡言乱语了一晚上。我是无神论者,却还是听的毛骨悚然。小婶婶不会编故事骗我,那究竟有没有什么科学道理能解释一下?或许有关这方面的故事也可以收集成一个有关鬼神信仰的小专题,我听过很多,就是没有亲眼见过。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guojianxun_71 于 2005-6-1 20:52 写道:不过,内心有份恐惧,又何尝不是件坏事。
通过经历而认识一种心理体验,确实不是件坏事,就像与死亡面对面抗争过的人懂得怎样珍惜生命一样,理解这种情绪对当地人的意义。人们在建立一种秩序,利用这种看似诡异的划分来识别居住的时空世界,包藏其中的危险与安全,在何时何地采取怎样合理的行动等等,人们以象征的方式应对想象的问题,生活就是这样被掌控在传统的手中,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rosemary 于 2005-6-2 17:07 写道:常听家里老人说起一些有关鬼狐精怪的故事,我倒是挺喜欢听的。常常有迷惑,人们常说的被鬼附身是怎么回事?......那究竟有没有什么科学道理能解释一下?
我非常有同感!
这是许多领域的学者都在研究却很难说清的问题。专门的集子还真没见过,大都搜集在故事家集子和地方资料本里,据50年代搜集整理者的回忆,那时讲述这类内容常被禁止,属于“封建、落后、迷信”。现在研究者大多不这样看了,讲述者有时还心存芥蒂,自我批评一番。不过,在家乡,不会有人介意谈及这些,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谁能说得清呢?心理学家可能会从幻视、幻听来解释吧。电影《美丽心灵》中的主人公,生活中的原型确实是个诺贝尔获得者,他一生困惑的也是类似的心理问题:觉得自己是个密码破译专家,总能与幻想中的人交谈。他的生活背景为他提供了幻想的素材,科技人才承担国家机密任务;村落传统也为生活其中的人们提供了幻想的素材,能与鬼狐精怪对话的神奇中介。旁观者的解读也具有就地取材的特点:电影中主人公的妻子把他送去看心理医生;村里人把这种现象称作“鬼附身”。或许有必要民俗学与心理学结合研究之。
[ 本帖由 宜家 于 2005-6-3 11:32 最后编辑 ]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民间信仰仪式的内在的运行规则,以及在连结过去和现在,杂糅传统与现代上,有很强的作用。也可以让人突破二元对立的学术思维方式。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多谢guojianxun_71兄点拨:这方面还可以做大文章啊。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宜家 于 2005-6-3 15:53 写道:多谢guojianxun_71兄点拨:这方面还可以做大文章啊。
i不敢,还有许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啊!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互相学习!民间信仰仪式以及诸多研究领域,我不在行。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你谦虚了哈!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宜家 于 2005-6-3 11:28 写道:我非常有同感!
这是许多领域的学者都在研究却很难说清的问题。专门的集子还真没见过,大都搜集在故事家集子和地方资料本里,据50年代搜集整理者的回忆,那时讲述这类内容常被禁止,属于“封建、落后、迷信” ......
宜家前辈,我斗胆问一句。您觉得这是不是一种民众的心理禁忌现象?因为对某种事物的禁忌导致的心理幻觉,进而因幻觉导致言行怪异?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哦,叫我前辈,勿的不折杀我也么哥!由于政治因素产生的心理防线,与人们日常生活中自然形成的禁忌习俗有所不同。
RE:家乡田野研究中的心理拷问
能否请前辈详细解释一下,恕晚辈才疏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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