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民间“红蛋”的文化意蕴解读
在湘、鄂、黔、渝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婚嫁活动和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红蛋。按照当地的习俗,红蛋是进洞房和生小孩的同义语。土家姑娘出嫁的前夜,要剔除面部的汗毛,而男方要送来煮熟的红蛋,用它来放在姑娘的脸上滚动;新婚之夜“坐床”时,婆婆(公婆)要拿出两个红蛋,让新娘摸一下后,再剥给新郎吃;新人入洞房“闹房”时,“闹房”的亲戚老表要抢红蛋;婚后生小孩,做“月米酒”时,娘家人或亲朋好友则要将礼物送去,所送的礼物也主要是蛋(鸡蛋、鸭蛋)。在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也离不开蛋。这种风俗广为流传的原因在哪里呢?它有没有特定的文化意义呢?本文拟从神话、生殖崇拜、巫术崇拜等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一、神话因子
在许多民族的神话故事中,都有“卵生神话”的内容。湘、鄂、黔、渝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婚嫁活动和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的“红蛋”,正是“卵生万物”的意义在民间文化中的变异与表现。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是典型的“卵生神话”。《汉书·艺文类聚》卷一引《三五历纪》云:“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从这则神话的记载可知,宇宙最初就像鸡蛋一样,混沌一团,后来从中化生出盘古,由此而产生天地万物。有的神话故事则是“卵生神话”的变异:“天地合闭……就像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千年,凡一切诸物,皆溶化其中矣。止有金木水火土五者混于其内,硬者如瓜子,软者如瓜瓤,内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亦溶化其中。合闭已久,若开不得开,却是一个盘古氏,左手执凿,右手执斧,犹如剖瓜相似,辟为两半。上半渐高为天,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祥云:“下半渐低为地,亦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地泥。”这则神话中,蛋变形为瓜(二者外行相似),但化生宇宙万物的内容没有改变。
简狄吞燕卵而生契的神话则是“卵生神话”的另一种形式。《礼记·月令》郑注日:“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简吞之而生契。”“卵生神话”在后来流传到各地。它的内容也由生天地、生始祖发展为生普通人。《山海经·大荒南经》:“有卵民之国,其民皆卵生。”郭璞注:“即卵生人也。”《山海经·海外商经》:“羽民国有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郭璞注:“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晋代张华《博物志·异闻》也有这方面的记载:“徐君宫人娠而生卵,以为不祥,弃之水滨,独孤母有犬名鹄苍,猎于水滨,得所弃卵,衔以东归。独孤母以为异,覆篝之,遂成儿。”
湘、鄂、黔、渝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土家族、苗族神话也有类似的记载:在以前,天地未分,混沌一团。空中飘来一片白云,云中有一只蛋,蛋黄像天形,蛋白似地形。蛋破裂后,从里面跳出一个姑娘,名为卵玉,她把天地分开,创造了世界。苗族创世史诗《苗族古歌》讲述,苗族祖先姜央就是从蝴蝶妈妈“妹榜妹留”生下的十二个蛋中孵化出来的。
“卵生神话”在其他地区和民族也有记载。如侗族民间史诗《棉婆孵蛋》说:“四个棉婆在寨脚,它们各孵蛋一个;三个寡蛋孵丢了,剩下好蛋孵松恩。四个棉婆在坡脚,它们各孵蛋一个;三个寡蛋孵丢了,剩下好蛋孵松桑。就从那时起,人才世上落;松恩松桑盘后代,侗家子孙渐渐多。” 史诗讲述侗族祖先松恩松桑就是从蛋中孵化出来的。
这些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一方面是他们自己的创造,另一方面吸引了汉民族文化的许多基因。如苗族也有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且明显是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苗族创世神话说:苗族创世神是盘古。最初,巨大无比的神兽修纽吐丝做窝,生下一卵,从中孵化出了盘古。盘古出生时,卵壳破裂成两半,上半部分为天、下半部分是地……显然,湘、鄂、黔、渝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婚嫁活动和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的红蛋,是受到卵生神话影响的结果。那么,人们为什么要接受古代神话的影响呢?究其原因,我们认为是这些地区的土家族、苗族等具有浓厚的祖先崇拜观念。土家族人每逢重要的节日,都自发地来到祖宗祠堂,祭祀八部大王、向老官人、田好汉等。如土家摆手舞,它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祭拜祖先。每逢重大节日,梯玛都要开坛主持仪式,高唱开天辟地等创世歌,讲述土家族历代的故事。届时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身着传统的服装,前来参加祭拜祖先的活动。以前湖南省永顺的“一片缠绵摆手歌”的盛况、今天湖南省龙山万人跳舞的场面以及重庆市酉阳桃花园广场每晚都有的摆手舞等,都透视出土家人根深蒂固的祖先崇拜思想观念。
祖先崇拜其实就是对人类自身的崇拜。祖先崇拜的对象有些是由古老的图腾崇拜深化而来。在很多情况下,图腾崇拜中的动物或植物,因被认为和人类有血缘关系,于是被当作祖先加以崇拜。在传说中,土家人的祖先卵玉、苗族人的祖先姜央都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因此,土家族、苗族人非常崇拜蛋。他们在婚嫁活动和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离不开蛋,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生殖崇拜
农耕文化的核心是生殖主题。在湘、鄂、黔、渝三省一市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山多、土多,对外交通不便,人们主要从事农业生产。这些地方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人们特别希望大地丰收。由于蛋在当地人看来具有强大的生殖力,所以民间许多活动均与蛋有关联。
土家族和苗族生育中都有倒蛋壳的习俗。产妇生小孩后,月子里的鸡蛋壳不能随意乱丢,而必须等到满月以后,派人送到十字路口,好让行人将蛋壳踩碎。踩碎的蛋壳白花花的铺满道路,正好说明婴儿的发育成熟,因为未发育成熟的婴儿,蛋壳是不会完全破裂的。正是由于有这样的风俗,所以婴儿在满月后,产妇要带婴儿,带着鸡蛋到有井的地方祭井,这叫“出月祭井”。这里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井水是生命之水,是生命的源泉;其二是,鸡蛋具有强大的生殖力;其三,水井是小孩最危险的地方,祭拜水井神,可以获得神的庇护。
土家族还有行冠礼的风俗。在土家姑娘出嫁的前夜,要剔除面部的汗毛,而男方要送来两个或十二个煮熟的红鸡蛋,用它来放在姑娘的脸上滚动,其用意是将鸡蛋的生殖力注如人姑娘的体内,祈愿将来生育力强,儿女多。土家族三月三吃第菜煮鸡蛋的习俗,也与生殖崇拜有关。由于鸡蛋有强大的生殖力,所以吃鸡蛋可以求得免疫力。
此外,在湘、鄂、黔、渝三省一市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至今仍然流行的抢贡鸡的婚恋习俗,也与蛋崇拜有密切的联系。贡鸡用竹蔑编成,大小形状如鸡蛋,外涂五彩,鲜艳夺目。抢到贡鸡后,就抛向自己中意的女子,若对方有意,则任你打中。由于蛋是鸡所生,所以用贡鸡挑选意中人,含有生殖崇拜的意味。
在土家族所崇拜的神中,最原始、最能干的是女生育神。在生育神中,从云中神蛋里生出来的卵玉姑娘是土家族生育的始祖神。相传卵玉把天地射开后,发现世上只有她一人,就伤心地哭了。女娲娘娘劝她不要哭,而是沿着黄河走,如果看见有八颗桃子和一朵桃花漂上来,就拣起来吞下,这样就会有人类。她照着办后,就怀了身孕,经过三年六个月后,生下八儿一女,于是世上就有了人类。这个故事说明土家人对生育始祖神的崇拜。正是由于这种古老的生殖崇拜,所以土家人至今在婚嫁活动中离不开蛋。
红蛋的“红”色也具有特定的文化意义。其一是祖先崇拜:楚人(包括苗族人)崇火尚赤,他们推祝融为自己的始祖,认为自己是太阳和火的后代;土家族农耕文化特别崇拜太阳神,在巴渝地区,人们世代流传十一月十九日为太阳的生日,届时要举行祭祀活动。其二是表示喜庆:凡婚丧娶嫁、寿诞建屋等一切大事,土家族人和苗族人都要用红纸贴于礼品之上。新娘的嫁衣、婚妆、新生儿的喜蛋等无不染成红色,以表示喜庆。其三是具有生殖的意义:从生理学的角度看,鸡鸭等开蛋门时要带血,蛋上也就沾满了红色的血。而蛋门一开,就会不断下蛋。
三、巫术崇拜
湘、鄂、喻、黔三省一市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婚嫁活动和节日节庆活动中的蛋,也与当地人的巫术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笔者在湘、鄂、渝、黔少数民族地区考察过程中,看见不少衣着特殊的巫师,他们为人看相、还愿、算八字、做道场、驱邪赶鬼、求福消灾等,他们在当地很有市场、很有人缘,也很有影响力。
在原始社会中,存在着大量身份特殊的巫师。对于原始人来说,群体性的采集、狩猎、农耕等活动固然重要,但巫术礼仪活动同样重要。马林诺夫斯基从航海、战争、恋爱等方面证明巫术活动是当时历史条件下最为广泛的社会活动,它渗透到原始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不但满足着个人机体的需要,而且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功能”。《山海经》中记载了原始巫师们群居在巫山的情况,说明原始巫师十分活跃。《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日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郎、巫鼢、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这里的灵山就是巫山(《说文》云:“灵,巫也,以玉事神。”)原始巫师的职责就是为公众利益服务。“巫术纯粹是一套实用的行为,是达到某种目的所采取的手段。” 在巫术活动中,神祭是至为重要的活动,其核心是通过人与神的对话而达到人类的目的。由于神鬼在天地,巫师在人间,因此,在原始人看来,巫师是沟通人与神的桥梁:一方面,他们作为人类的使者向鬼神表达人类的祝颂与祈愿,另一方面,他们作为鬼神的代言人向人类传达鬼神的旨意。这就使巫师具有了人神的双重身份——巫即鬼神,鬼神即巫,巫神合二为一。
由于文化相对闭塞,苗族、土家族特别信鬼尚巫。在他们看来,“端公”是人与鬼之间的桥梁,人与鬼神之间的代言人。“端公”又叫“梯玛”、“土老师”、“土老司”等,是具有巨大法力的巫师,许多重要的活动,都必须要有巫师参加。在苗族、土家族的生产和生活中,巫术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笔者在重庆的秀山、湖南的花垣等地都发现井水神是土家族崇拜的水神,每当婴儿满月的时候,土家人都要祭拜井水神,舀碗清水给婴儿喝,俗称“出月祭水”。老人去世,也要去祭拜井水神,并用井水给死者洗浴或将井水滴人口中,俗称“取水”。土家人认为,井水是生命的源泉,具有强大的生殖力,婴儿喝了它就会健康成长,而死者喝了它,灵魂就会不朽。在土家族的求子巫术中,巫师手拿一个竹筒。里面装满米,上面再放一个鸡蛋。同时,巫师口中念着各种淫词秽语,挑逗天上的七仙女下凡来赐子。其实,这些都来自当地人的巫术崇拜。
在湘、鄂、黔、渝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倒蛋壳”的习俗显然也与巫术活动有关。踩碎的蛋壳白花花的铺满道路,在当地人看来,正好说明婴儿的发育成熟。因为他们认为,人的始祖是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如果婴儿未发育成熟,蛋壳是不会完全破裂的(就像蛋孵化鸟一样,如果蛋壳不破裂,小鸟就不会出生)。而另一方面,人们争着去踩带有强大的生殖力的蛋壳,也具有脚印巫术的因素。关于脚印巫术,历史典籍中早有记载。如《史记·周本纪》云:“周后稷,名齐。其母有邰氏,日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这里的姜原践巨人的脚印而生子的情况,其实就是一种脚印巫术。
此外,古人认为与人物的名称也有交感的魔力。由于蛋与“代”谐音。蛋与生殖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可以孵化出幼小的生命,人们送蛋,也就象征着家族人丁兴旺、代代相传。这其实也是古代谐音巫术的一种表现。唐代就有这类巫术的记载:李冗《独异志》云:“鲍瑗家多丧及病,淳于智为筮之。卦成云:‘宜人市门数十步,有一人持荆马鞭,便就买取,悬东北桑树上。无病,三年当得财。’如其言。后穿井得钱及铜器二十万。”由于“桑”与“丧”谐音,因此用马鞭悬挂在桑树上,就意味着用鞭打丧事,象征着生命战胜死亡。
结 语
通过历史资料的查证和田野作业,我们认为,湘、鄂、黔、渝三省一市交界处的少数民族地区,民间婚嫁活动和一些节日节庆活动中的红蛋,具有神话因子、生殖崇拜和巫术崇拜的内容。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湘、鄂、黔、渝三省一市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即有自己的独创,但也接受了汉民族文化的影响。
参考文献:
袁珂.中国神话资料萃编.成都:四川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9.
谷德明.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548~550.
转引自马国良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52~53.
中国各民族宗教神话词典.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484.
胡炳章.土家族文化精神.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19~22.
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51.
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