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从若干个案考察得到的资料显示,我的家乡——辽宁省辽中县徐家屯村的各种民间故事讲述,一直是伴随着劳动、农闲、纳凉、歇脚等各种日常生活行为而随时发生的一种群众娱乐活动,在集体公社时期甚至出现过听众多达四五十人的规模。50年代故事搜集者和80年代耿村调查者的调查报告,以及村里几位上年纪老人的回忆,使我们大体了解集体公社时期故事讲述的繁盛景况。 在这个时期,被斥为迷信的家庭、社区活动纷纷遭到取缔,当时也没有其他大众传媒提供各种应接不暇的信息,而故事讲述适时地填补了人们集体生活中精神需求的空白。从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50岁左右的人们,都认为故事讲述是最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活动,给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岳飞传》、《响马传》、《三国演义》、《马潜龙走国》、《鬼狐传》等这些源自书面传承——被村民称为“古书”上的故事,是五六十年代村民最熟悉的篇目,当时因故事讲述而一致倍受推崇的讲述人有徐景云、徐禄庆、庞成祥、徐宝章、宋宝臣、徐景良和黄金武等,如今前四位都已先后故去。这些老人各有所长:徐景云在解放前就十分出名,据说到黑龙江做劳工时,每次都因讲古儿而受到监管人的优待,不干重活;徐禄庆铁匠出身,四处闯荡,深谙村落掌故,关东特色故事如挖参、淘金主题也不少;庞成祥是远近知名的阴阳先生,特殊的社会身份使他精通诸多民间信仰故事;徐宝章则爱讲《黄天霸》、《窦尔顿》、四大名著以及《鬼狐传》,村里的生产队,外面的大车店,都曾是他故事讲述的场所,连他的妻子、儿子也颇受影响;做过20多年生产队长的宋宝臣老人,看家段子是《岳飞传》,在广袤的田间最受欢迎;徐景良则擅长讲述《三侠剑》,在厂矿中闻名遐迩;信仰佛教的黄金武懂得绘画和雕塑,偏爱《三言二拍》和各种家庭伦理、佛教轮回主题的故事,常常吸引一群孩子围着聆听。从健在的几位老人那里获得的记忆资料,为我们展开一幅气派恢宏的讲古儿繁盛时代的画面。这里,我只谈谈最能代表50、60年代家乡讲古儿特征的宋宝臣老人。
年过八旬的宋宝臣老人,是村人公认的最年长的讲古儿能手。这次在三叔家见到宋宝臣老人时,和几年前的印象一样:健朗豁达,腰不弯,背不驼,虽然儿女众多,还在烈日炎炎的夏季里赶着驴车侍弄着自己的几亩田地。从我爷爷奶奶和他之间的交情来论,我应该叫他“舅爷”。几天后,我带着无限的敬意,和母亲一起走访了这位令人钦佩的老人。
当我们拐进茂盛而碧绿的菜园围绕的小屋时,只有他妻子王德珠在家,勤快的老人下地干活去了。耐心地等到舅爷回来坐到炕沿上,按照家乡的人情礼节,我急忙掏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给老人点上。当舅爷得知我的来意后,他弹弹烟灰,望着我笑了,谦逊地说:“这有多少年不讲了!都记不完全了!”话语中带着些许遗憾。“没关系,讲讲有意思的片断也行。”我鼓励道,心里掠过一丝无法言说的苍凉,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有亲眼目睹史诗般恢宏的故事讲述盛行的时代,这是我在调查中常常情不自禁地涌现出的一种情感。然后,舅爷出神地凝望着屋角一会儿,好像从遥远的记忆中寻找一些熟悉的片断。在性格开朗的妻子王德珠率先打破沉默讲了《孟姜女》后,舅爷有条不紊地讲起了《岳飞买剑》。没想到老人讲述得如此精彩,叙事话语颇受书面影响,文白相间,自然流畅,具有浓重的评书表演的韵味。让我引述开头一部分,以便领略他风采依旧:
有一天啊,在这个也就是南京市场吧,他去买剑。到这个地方一看呐,几个商店吧拿出那个剑都是华丽好看的。这天,完了走到这个掌柜那,叫周三畏。
说:“我买剑呐,我得上阵交锋、干功立业的,为国家效力的,买这样的剑,你有吗?”
周三畏说:“那我有一个剑。”
拿出来一看,这个剑真正是宝剑。说:“你要能说出这剑的出处哇,我就赏你,分文不要;你要说不出来的话呀,这个剑价值连城,那我不能卖你。”
后尾儿,他说,听他师傅周同说的,此剑呐,出在韩国七里山下,有个欧阳冶善,擅长做这个剑。春秋的时候,楚王欲霸诸侯哇,说是这天把欧阳冶善召到金銮殿来了,说:
“我命你受旨而制,做雌雄两剑,说能个个儿飞起能杀人,这剑你可会做吗?”
他这一想:楚王乃强暴之君,我要说不会做,诓君之罪,也要杀我,我得说做剑。
“能会做,会做呢,功夫得延长,需要三年的时间。”
他说:“那好,我命你受旨而制。”
就给他金银彩棉,他就拿到家去了。回到家下,他得留心给人做剑呐,收人金银彩棉啦。这都到七里山下,果然三年把剑都做成了。做成了,到家,雌雄两剑,到家埋家一个,给他拿去一个。
说:“我这回要去献剑,剑要不好使呢,我也回不来,也得把我整死,诓君之罪呀。说能造这宝剑,削铁如泥、摧毛利刃,也得把我整死。想来总是一死。说我这雌雄两剑,把雌剑我拿去,雄剑搁家埋上。”现在他的夫人,怀胎有孕了,说:“等他长大的时候,代父报仇!”就这么,他拿着剑就去了……
尽管宋宝臣老人十分谦逊地连声说“不周全”,还是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滔滔不绝地把《岳飞传》里的精彩片段娓娓道来,如《岳飞出世》、《苦婴孩》、《牛皋之死》、《挑滑车》等等。我问老人从哪学会讲古的,老人说自己就喜欢历史,以前村里总有聚在街门口讲古儿的,他最爱听的是徐景云老人讲的《马潜龙走国》、《三国》等。后来,从两姨哥哥温常林那里得到《岳飞传》这本书,便爱不释手了。最开始讲的时候,他四十多岁,记忆力最好,看完书就能讲下来,像这样一讲就是二、三年,只要白天铲地一歇着,无论田间地头,就开讲,人越多,越爱讲。从记忆中追寻那辉煌的时代,老人十分感慨:
早头我都呆大地里,歇着呆地头讲,在什么南北垄、东上坎那讲,大伙都爱听。一讲,好几十人,都爱听!这街上有好几个能讲的,讲《鬼谷子王蝉》、又是《西游记》这个那个的,后尾都爱听我讲,别人讲他不听了。
一提我,有名,大家都管我叫“说岳(yao)”。我一讲,大伙都鸦雀无声,一声没有,都爱听!后尾我当组长,大伙选我当队长。大伙都拥护我,别人有争着当队长的,大队说:‘选呗,看看群众的眼光。’一选50多人,选我的40多人。别人爱干的那个,都6、7票,这个人还是党员,还是当兵的呢,寻思‘我有资格’呢,他乐意不行,群众不拥护他。这玩意也怪,我咋选也选不掉。我不是党员,如果是党员就得当正队长,我都是副角,那个队长他得听我说,主要讲生产,地里这些事,都我说了算,大伙都拥护我。”
宋宝臣一生先苦后甜,在解放前为了躲避日本和国民党的劳役、兵役逃到鞍山、新民,颠沛流离,1956年才回村,因他擅长讲述《岳飞传》,深受村人敬重,很快当上小队的副生产队长,一干就是20多年。他的名声和雅号“说岳”也在村人中广为传响,脚下广袤无垠的土地就是他当年讲古儿活动的历史见证。
在与老人长达4个小时的谈话中,我得知对历史传奇的无限喜爱成为他听古儿和讲古儿的内在动力。从他传承的语境来看,书本是他最直接的传承源泉,也成为他讲古儿时头脑中参照的文本。出于对书面记述的崇敬,他认为自己讲述时总是严格地按照书本的情节,不增加也不减少。当好奇的我翻开《说岳全传》对照老人讲述的《岳飞买剑》时,发现情节没有任何遗失和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表达的语言,宋宝臣的讲述除了原样不动地记忆了书面上的一些固定语言如“楚王乃强暴之君”、“价值连城”、“雌雄二剑”、“代父报仇”之外,更多地把书面文言改换成了鲜活的当地口头语言,这种对表演语言的再创造无疑地更适合其听众的欣赏品位,而讲古儿人本人忽略了这种创造过程,而把自己出色的表演完全归功于对书面文本的准确记忆。另外,村落中擅长讲历史演义的讲古人如徐景云老人也对他有莫大的影响。虽然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这位老人的表演技巧和风格,但是从宋宝臣赞颂的口吻中能看得出他的魅力。在没有太多娱乐手段的情况下,人们在街门口听古儿的趣味滋养出一批讲古儿人。有趣的是,讲古儿还给宋宝臣带来了社会效应,因讲古儿而德高望重,不仅使他获得了“说岳”的美名,还赢得了一个生产队里群众的普遍拥护。具有丰富讲述经验的老人认为,自己的讲述没有听众性别的禁忌,男女工在场的时候讲的都一样,历史真实感和书面化典雅的语言,才是听众们喜爱的重要方面。不过,他强调听众对历史演义的理解能力,说自己几乎没有在家里讲述过,其原因在于没有必备的历史知识的家庭成员很难听懂。老人这种讲古儿原则多少限制了他的听众群体,然而他对历史的情感同样影响了他的子女,如儿子宋玉喜喜欢《封神演义》,经由了解他讲古儿状况的妻子的推荐,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上了几段,可是,与老父亲的表演不可同日而语。逝者如斯夫!宋宝臣那特定的听众群体先后故去了,他的讲古儿时代也一去不返了。凝望着老人那花白的头发和历经沧桑的脸,我不知道酷爱聆听历史演义的热情之火是否能重新在这片土地上复燃?
[ 本帖由 宜家 于 2005-7-18 10:26 最后编辑 ]
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不能让祖先的东西失传.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抢救民间传说真的是刻不容缓啊。越来越多的民间故事在受到近代印刷品的影响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对。抢救、保护的同时,也要注意研究新的传承形态,如书面传承、网络传承(或传播)。
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人民公社时期,人们参加集体劳动,大家一边劳动,一边说笑,当然也讲故事。我当时喜欢跟本家的大哥一块劳动,他很会讲故事。现在集体劳动的场合少了,大家各忙各的,讲故事的机会也少了。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现代社会已经割裂了我们的自然生活.讲听故事成了一种奢侈RE:故事盛行的时代:田间地头“说岳”
jiajiapi 于 2005-11-17 02:56 AM 写道:现代社会已经割裂了我们的自然生活.讲听故事成了一种奢侈
也许是当我们回眸往事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我还是觉得,在不同的时代里,口头文学会有适合时代的形式。现在,旧的讲故事形式可能正在消失,而新的就在身边,它可能是沿着网络和电波传送的:多媒体的、短信的、英特网的,它可能不要求现场的听讲,但还是有讲述人和“听众”或看客,不仅仅是声音的,也要有文字的、形体表演的、flash的等等。
从更广的意义来讲,故事,怎么可能会消失呢?人就是需要讲故事的人。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