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5-7-27 01:26:53

时空转换的魅力


时空转换的魅力


    蓦然回首,这已经是23年前的往事。
    记得1983年,我还是一个北国春城初学写诗的文学青年,一次拿着几首自己写的诗去找已经在一家杂志社工作的徐敬亚请教。敬亚兄在我的诗稿上丹黄灿然一阵批改后,讲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写诗不要学蛇,永远把肚皮贴在地面爬行,应当学青蛙,知道做适当高度的跳跃。这句细思量非常有道理,因为它道出了诗歌创作一个关键的问题。
    诗歌如何才能获得跳跃的力量?从修辞到谋篇,手段多多。今天,我们只从时空转换这一角度来谈一谈。让我们从具体的作品入手来展开讨论。最先要分析的一首诗,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是唐人绝句中的精华。仅仅28个字的一首诗,读来忽实忽虚,曲折深婉,回环往复,余味无穷,所以素为历代读者所喜爱。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即评之“婉转缠绵,荡漾生姿”。但如果我们认真端详一下这首诗,却不难看到诗的内容即取象浅近,又用语平白。问题在于,这样一首读来一目了然、可以说平易到了极至的短诗,何以千百年来广为流传?这28个方块字背后,究竟为什么潜藏了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这样的问题,不知读者朋友们认真思考过没有?
    诗歌语言不是盖房子时的砖瓦。每一行诗也从来就不是文字的堆砌。对一个诗歌爱好者,阅读一首诗,知其美,并知其所以美的内在经纬,是非常重要的学习。
    落寂异乡,关山远隔,缠绵夜雨中倍加思念亲人,这样的一份心情,李商隐是用怎样的艺术手段加以演绎的呢?细看一下不难发现,君问归期,是过去,是来自北方的热切期盼;巴山夜雨,是眼前,是客居南方的无限思念;西窗共话,是将来,同时又是北方重逢的想象;西窗共话巴山夜雨,又把镜头拉回了现在,拉回了南。这首28个字的四句短诗,在话语的起承转合间时间和空间居然经历了四度跳跃。而巴山夜雨这个核心意象,前后两度出现,经过这四度跳跃后,承载的内容也发生转化,由分别之痛苦,转为相会后共叙契阔之欢乐。这首诗就这样把诗歌语言超越时空的跳跃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其脍炙人口,良有已也。
    现代诗中,利用时空转换同样有很多获得成功的作品。下面这首舒婷的《寄杭城》向来为很多读者喜爱。

  如果有一个晴和的夜晚
  也是那样的风,吹得脸发烫
  也是那样的月,照得人心欢
  呵,友人,请走出你的书房

    谁说公路枯寂没有风光
  只要你还记得那沙沙的足响
  那草尖上留存的露珠儿
  是否已在空气中消散

  江水一定还是那么湛蓝湛蓝
  杭城的倒影在涟漪中摇荡
  那江边默默的小亭子哟
  可还记得我们的心愿和向往

  榕树下,大桥旁
  是谁还坐在那个老地方
  他的心是否同渔火一起
  漂泊在茫茫的天上……

    作品先是用“如果有一个晴和的夜晚”开启了对未来空间的想象,此后“也是那样的风,吹得脸发烫/也是那样的月,照得人心欢”道出的却是当年与友人相会时的环境。这首诗的成功,正在于通篇表述的是对昨日友情的追忆,笔下描写的却句句是空想世界中未来的时空。因此女诗人笔下的晴和夜晚、风与月、道路、草尖的露珠、江水、小亭子、榕树、大桥、以至于和渔火一起飘荡心情,每一个句子、每一个细节,都因为这份把昨日带进未来的想象时空而被涂抹上一层充满浪漫色彩的美。这正是这首诗和那些平铺直叙的怀人诗作迥然不同的高明之处。
    诗之所以美,利用超越时空转换的穿透能力获得跳跃性常常是重要因素之一。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人能够薅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球,也没有人能同时生存在两个或更多的空间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的精神世界也只能生活在今天,生活在当下。因为现实世界的每个人,都拥有对昨天的记忆和对明天的想往,并且都可能拥有对于不同空间的生活想象。事实上,对流逝的过往的回忆,对未来前景的憧憬,对现实世界以外的世界的期待,经常成为人们生活有力的支撑。诗美的超越时空的穿透能力和跳跃功能正基础于斯。为人插上想象的翅膀是诗歌的特权。每一位诗人都有权依据自己的喜好编织自己独特的超越时空的语境。诗歌引领人们,做超越时空的遨游。
    外国诗人的作品中,同样不乏成功地处理时空转换而独得一片天地的佳作。叶芝写作于1890年的《茵纳斯弗利岛》(袁可嘉译)是他早期著名的抒情诗。诗中写道:
  
       我就要动身去了,去茵纳斯弗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这首诗中退隐后的意象,就是借虚拟的未来时空展开的。所以茵纳斯弗利岛的退隐生活尽管写得非常实,通篇读下来,感觉却是空灵剔透。最后一段,干脆更把想象中的未来时空错位实写进现实时空中,似真似幻、亦真亦幻,这正是大诗人的高明处。  
    超越时空的想象,本源于文学的创造性。文学从来强调创造性。古往今来,诗人们何以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创造性的想象在其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创造性想象打破现有的思维界限,把事物从多种向度加以链接,是引导人类发明创造的重要方式,也是诗歌创作者需要培养的思维方式。但是,一般说来文学的创造性想象通常也是有所依托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时空转换中的时空,就是依托之一。在现实世界中,空间的此处与彼处,时间的此际与他际,是生活中重要的现实维度所在,其差异是明确的。惟其如此,有意识打破这种明确的界限,有意识无意识地实现这种穿越,可以使诗人们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从事诗歌创作者应当对此有更主动更明确的意识——无数个上下前后左右构成的六合空间,绵延无尽的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时间链,都是诗人们有特权自由穿行的疆域。
    讲到时空转换,这里还想分析一下泰戈尔《园丁集》(冰心译)的最后一篇。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百年后读着我的诗篇的读者啊, 你是谁呢?
  我不能从这春天的富丽里送你一朵花, 我不能从那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缕金霞。
  打开你的门眺望吧。
  从你的繁花盛开的花园里, 收集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吧。
  在你心头的欢乐里, 愿你能感觉到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 越过一百年传来它愉快的歌声。

    对于一百年后的想象,贯穿了这首诗的通篇。与前面分析的三首诗不同,这首诗是采用一种与未来对话的形式写作的,是现在与未来的对话。正是百年以后的“你”和诗人园中的花朵,诗人天空中的金霞之间物质上无法产生的连接,和诗人对于这种物质的有限性加以超越的愿望,构成浓浓的研磨不开的诗意。没有人能够回答,“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该如何收集?一如没有人能告诉你,一百年前“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是怎样的感觉和滋味。但当我们打开《园丁集》,当我们沉浸到这位印度诗人的诗歌世界里,我们非常切实的知道,那花朵、那欢乐、那歌声确确实实足以历百年而不衰。巴乌斯陀夫斯基说:“文学是永不凋谢的花朵”,信哉斯言。
    25年前我第一次阅读到这首诗,诗人这份对未来的想象曾经给我无限的感动。25年后再读,我想在这里和读者分享的,还有新体会到的另外一个层次的内容。这就是重读这首诗时,我意识到那位在印度一座我不知其名的花园中的诗人,写下这些句子时有一份伟大的自信——他坚信即使一百年后,他的诗仍然流传,仍然拥有着读者。重读这首诗时,我在想,尽管伴随科学的昌明发达,今天有了网络,出版也比从前方便许多,但“文章千古事”,这句话的分量一点都没有变。如果我们今天诗人们,胸怀中也能有一百年的读者,相信很多人的写作和现在会有很大的不同。





[ 本帖由 雪村友梅 于 2005-7-27 01:29 最后编辑 ]

黄景春 发表于 2005-7-27 15:49:18

RE:时空转换的魅力

   80年代初,年轻人唱着“我们是80年代的新一辈”,爱着文学,怀着梦想。一转眼20多年过去了,青年变成了中年。有的文学梦醒,有的文学梦碎,有的文学梦很美。有文学追求,有高贵的梦,有心目中的天堂,这个人一直往前走,即使没有走到光辉的顶点,上帝的身边,他也步步实在,足迹纯洁。而没有梦的人生,却又是多么的寒酸和难料。
    那首歌又唱道:“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20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文学青年不可能相会,因为那群人太多,太分散,队伍太庞大。就是要让他们相会,也没有这么庞大的广场。而且这些人有的早已忙上别的了。
   雪村兄是那时的一位文学青年,今天在忙着研究民俗、文化。他心中的文学梦仍然在闪烁,是不是呢?
[ 本帖由 黄景春 于 2005-7-27 15:50 最后编辑 ]

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5-7-27 22:41:48

RE:时空转换的魅力

景春兄,这是为一本诗歌杂志的讲座写的稿子。
当年那么热爱过的诗歌,今天已经凋落到需要做科普地步。离开诗歌20多年了,由我写这些文字肯定不是最恰当的,不过是权充廖化的意思而已。

夏敏 发表于 2005-8-4 11:07:29

RE:时空转换的魅力

友梅兄
我才看到你的帖子。现在我在拉萨。原来你早年也是一位钟情诗歌的人,看你的文章,也想到我那时的诗情。
夏敏

露珠 发表于 2005-8-4 12:09:24

RE:时空转换的魅力

好文章.向您学习了.:)胸怀中放下一百年的读者,我们该怎样慎重真诚地对待手中的笔,笔下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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