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旧作,拿来为诸兄解闷
论英雄传奇文学中“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在英雄传奇文学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种“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即书中的男英雄与女英雄的婚配往往与女英雄家庭的遭难相先后,对女英雄来说遭难的是血亲,对男英雄而言,遭难的是姻亲。
在《秦英征西》中,洪月娥在阵前生擒罗章,因爱罗章人物俊秀,武艺高强,遂以终身相许,将他放归唐营。而罗章无视洪月娥的一片柔情蜜意,背信弃义,偷袭洪营,枪挑了洪月娥两位兄长 ;《说唐小英雄征西》中,樊梨花在薛丁山迎娶她之前,竟因与父亲发生争执,先是误杀老父,随之有意屠兄,气死老母 ;《杨家将演义》中,穆桂英与杨宗保私订终身后,孟良向穆桂英求借降龙木未遂,竟放火烧寨,乘乱将穆氏家小杀去一半 ;《十二寡妇出征》中,杨文广挑杀黄面熊,其妹黄金铃不仅不思复仇,反与杨家将岳朋私订终身,迫其另一兄黄面虎落荒而逃 ;《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已被宋江心许王矮虎,扈太公一家也已归降梁山,但在梁山好汉攻破祝家庄之时,却遭黑旋风李逵横加屠戮,一门老幼尽遭荼毒,仅扈成一人落荒而逃 。
总之,通俗文学中男英雄与女英雄的婚配之日,正是男英雄姻亲家族或女英雄的血亲家族横遭屠戮之时。女英雄家族的这种灭门之灾,有时来自男英雄自身或其一方,有时则来自女英雄自身。笔者把英雄传奇文学中这类习见的故事情节,概括为“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
英雄传奇故事中的女性英雄们,她们之所以长期为读者或听众所膜拜或敬仰,长久地活在人们的心头和口头,不仅仅是因为她们武艺超群,长于冲锋陷阵,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取敌上将;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们长于运筹帷幄,领兵挂帅,平叛灭虏,更重要的是,她们还是能让人感受到阴柔之美和母性慈爱的道德楷模。
可是,就是这样一些武功超群,智谋过人而又充满人性魅力的巾帼英豪,她们面对父兄的被屠却往往表现出令人难解的冷漠。洪月娥在罗章一番下跪求情之后,就轻易冰释了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转化为恩爱夫妻(《秦英征西》);樊梨花对自己犯下的“屠亲”之罪,并没表现太多的悔恨,反倒哀求指斥自己不仁不义的薛丁山的谅解(《说唐小英雄征西》);而穆桂英在穆柯寨被焚,家小被屠的情况下,竟怀着“完成佳配”,“建功朝廷”不必“自伤和气”的心理投奔宋营(《杨家将演义》);一丈青扈三娘则听凭宋江作主,俯首贴耳地做了矮脚虎王英的婆姨,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与梁山的“灭门”之仇。
在这里女英雄们表现出的懦弱和苟且,显然不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也有悖于生活的常理。可是,就是这样一些不合乎人性的情节,反复出现在英雄传奇文学中,形成一种“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却丝豪没有引起人们对男、女英雄道德人格的怀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笔者认为,古代或传统的文学作品基本上是一种男性权力话语,这一情节模式的反复出现,说明了在男性潜意识中有一种“屠亲(姻亲)”情结,“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正适合了男性深层心灵世界的需要。我们认为,“情结”来源于历史文化的积淀,也与个人的体验密切相关。男性“屠亲(姻亲)”情结的形成正是如此,既有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又与个体体验相关。
在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的过程中,社会上曾盛行过“抢婚”习俗。抢婚在古代社会曾是一种普遍现象。当时抢婚不但要受到武力抵抗,而且常常引起战争。许多民族英雄史诗中的战争,就是由抢劫异部落的妇女而引起的。这种古代的婚姻形式,已由习俗转为遗风,仅在现代婚礼中还保留了某些仪式,可以窥视其原始风貌。瑶族有一种迎亲方式,是在晚上男方结伙高举火把向女家方向杀抢而来,到半路上,女方也持火把截杀出来,男方把新娘“抢”到自己行列,女方则作“夺”回的战斗,随后新娘与新郎溜出队伍,于是战斗停止,双方聚宴。瑶族的这种迎亲方式,生动地再现了古代的抢婚习俗,告诉我们在古代男子要得到妻子,就要用武力征服女性所在的氏族或部落,那时候,“屠亲”不是一种情结,而是一种现实。
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长期存在着“服役婚”和“买卖婚”习俗。所谓服役婚,是一种较为古老的婚姻形式,它是以男子赴女方家服劳役为结婚条件。这种劳役等于男子向女家支付妻子的身价,是对女家失去一个女劳动力的先期赔偿。通常服役都有一定期限,服役期满,男子才可以携带妻子儿女返回男家。
所谓“买卖婚”,是男方用相当数量财物为代价娶女方为妻的婚俗。这种用财物构成婚姻关系的做法,在全世界都较为普遍。由于经济方面的原因,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男方与妻方家族存在着尖锐的对立。
此外,这种对立与冲突还表现在对女性情感的争夺上。《左传桓公十五年》载:“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在这段记载中,雍姬在“父与夫孰亲”的问题上表现得难以抉择,其实这并非个别现象,而是为女性所共有的普遍心理。“既嫁从夫”,“夫妇同体”,是父权制社会男性对妻子的要求,男子有着垄断妻子情感的强烈欲求。然而,由于天然的血缘关系,女性在“父与夫孰亲”的问题上,往往将感情的天平倾向自己的血亲家族,在处理涉及双方家庭利益的问题时往往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男子同床而异梦。姻亲关系的存在有着影响妻子对丈夫忠诚专一的可能。因此,妻党这一姻亲关系,在社会生活中也就一直为人所轻视。我国传统礼制规定,妻子的生身父母与自己算五等亲,这正表明了人们对姻亲关系可靠性的怀疑。
由于以上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男性的无意识世界中形成了“屠亲”情结。英雄传奇故事中,“屠亲婚配”的情节模式,正是“人们以社会能够接受的行为动机来取代社会所不能认可的行为动机”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屠亲”是为现实所不能许可的,人们也就只能在文学中通过男性英雄或其一方屠戮其姻亲家族,或设想女性英雄心甘情愿地自屠其血亲家族,梦幻般地满足男性世界心灵深处的“屠亲”情结。在文学中,这种欲望有时经化装后表现出来,有时则未经任何化装,如《水浒传》中,双枪将董平杀程太守一家,夺他的女儿为妻,就是“屠亲”情结赤裸裸的表现。而使不明就里的余象斗先生勃然大怒,批曰:“观董平入城杀程太守一家,此不义也;非仁也。令人可恶,吾何以观之哉!” 余氏以现实的眼光看待董平杀程太守一家这一事件,给董平以伦理批评,这种批评虽能为我们所首肯,但却未能从心理学的角度参破作者设置这一情节的玄机。
为什么“屠亲”情结更多地表现在英雄传奇故事中,为什么“屠亲婚配”的现象更多地出现在男、女传奇英雄身上?
笔者认为英雄传奇故事中,女英雄作为男英雄的配偶,成为英雄群体中的一员之后,一旦有变,就会给丈夫一方的事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所以更需要保证其对丈夫一方的绝对忠诚。在男性无意识中,妨碍女性对丈夫忠诚的只能是女性的血亲家族。这正是英雄传奇故事中,较强烈地表现出“屠亲”情结的原因,也是屡屡出现“屠亲婚配”情节,乃至形成一种情节模式的原因之所在。
李卓吾、金圣叹两位先生对《水浒传》中扈三娘一门被屠所作的批语,正透露出其中之奥妙。
《水浒传》中《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一回对于扈三娘一门被屠有一段细致的文字描述:“祝彪见庄兵走来报知,不敢回,直望扈家庄投奔,被扈成叫庄客捉了绑缚下,正解将来见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庄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抡起双斧,便看着扈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
针对这段文字,李卓吾的眉批是“必如此扫除,扈三娘才死心作贼,又寨中始无闲汉……”金圣叹则批曰:“非为黑旋风快心满意,正为一丈青死心塌地。妙心妙笔” 。如果作理性的思考,诛其一门老幼,而求人“死心塌地”显然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然而这却正是潜藏于男性世界心灵深处的梦幻:女性英雄的血亲家族既已不复存在,也就不存在“夫与父孰亲”的问题,丈夫也就成了妻子情感的唯一归依,妻子也就只有与丈夫及其一方一心一意,同心同德了。李卓吾、金圣叹之所以称赞这段文字为“妙心妙笔”,正在于这段文字投合了两位心灵深处的“屠亲”情结。李卓吾、金圣叹对李逵暴行所作的议论,虽看似没肝没肺,却窥出了隐藏于作者心灵深处的无意识。
“上阵还是亲兄弟,打仗还靠父子兵”。由于受传统宗法、伦理观念的影响,我国文学中的传奇英雄群体,通常都是一个由多种亲情关系结合起来的大家庭。纵观“薛家将”“杨家将”“呼家将”等英雄传奇故事,在英雄群体中有父子、母子、妻子、兄弟姊妹及靠“老一辈少一辈交情”传承下来的结义关系,唯独极少看到翁婿、甥舅等姻亲关系。正是由于男性世界心灵深处的“屠亲”情结,使人们不自觉地对女英雄的血亲家族关闭了进入英雄群体的大门,在接纳女英雄的同时,却将其血亲家族赶尽杀绝于大门之外。
(原载于《文史研究》1999年第4期)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