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强:颛顼帝喾乐名考辨
颛顼帝喾乐名考辨朱旭强
原载《云南艺术学院学报》
一.问题的缘起
颛顼、帝喾时代的音乐活动状况,看上去并不能成为一个科学的研究对象。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的对应,在史料丰富的信史年代固然可以达到丝丝入扣,但对于三皇五帝即颛顼、帝喾之类,却不得不要牵涉到神话学等更富浪漫色彩的学科。并且,考古遗物所能反映的古代文明碎片,其重构上古时代礼乐制度细节的能力也堪可置疑。颛顼乐、帝喾乐并非单纯指涉传说中颛顼、帝喾时代的音乐状况,就象“乐”作为一个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学术的概念,并不能简单地过滤为现代的“音乐”一样。
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考究“颛顼乐”和“帝喾乐”。颛顼和帝喾是传说中的五帝,在疑古派出现之前的普遍观念中,他们的时代是确实无疑的信史,因而“颛顼乐”和“帝喾乐”也就成为可以置信的概念。换言之,这成为一个“知识考古学”的对象,一个可以在音乐文献学的范畴之内解决的学术史话题。
最早记载颛顼乐和帝喾乐的是《吕氏春秋•古乐篇》:
帝颛顼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
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乃以康帝德。
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
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六英,以见其善。
其后,真伪杂糅、年代诡异的《列子》 及西汉的《淮南子》 文本中也出现了“承云”、“九韶”、“六莹”等乐名,“六莹”即“六英” ,汉晋的注家以之归为诸古帝。而《白虎通德论》和《汉书•礼乐志》则是明确地叙述了古乐的谱系:
昔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禹作夏,汤作濩,武王作武,周公作勺。勺,言能勺先祖之道也;武,言以功定天下也;濩,言救民也;夏,大承二帝也;招,继尧也;大章,章之也.五英,英华茂也;六茎,及根茎也;咸池,备矣。(《汉书•礼乐志》)
礼记曰:黄帝乐曰咸池,颛顼乐曰六茎,帝喾乐曰五英…… 黄帝曰咸池者,言大施天下之道而行之天之所生、地之所载,咸蒙德施也;颛顼曰六茎者,言和律历以调阴阳,茎者著万物也;帝喾曰五英者,言能调和五声以养万物,调其英华也……(《白虎通》卷二)
正是根据这些早期文献的记载,在学术史上对颛顼乐和帝喾乐颇有讨论。如:
《汉书》作六茎五英。《乐纬•动声仪》作六英五茎,于诸书独不同,非也。按宣和古器有䪫钟,其铭凡六,其字作“䪫”。铭云:宋公成之钟所铸。所谓六䪫也,国家肇建鼎乐之际,于应天得之,制作雄伟,双龙盘锯,篆其带曰黄钟。夫宋乃微子始封之地,六茎乃高阳氏之乐。宋三王之后,故得用之以祀。则六钟为商制而高阳之遗法也。故《晋志》曰殷不纲,英茎之制已微。元结亦误矣。刘恕以为《帝系谱》、《汉志》、《世纪》放六乐撰其名,鄙哉。([宋]罗苹注《路史后纪•疏仡纪•高阳氏》“作五基六䪫之乐”)
《白虎通论•帝王礼乐》:“《礼记》曰:黄帝乐曰《咸池》,帝喾乐曰《五英》。”郑注《周礼•春官•大司乐》云:“《咸池》,尧乐也。”《乐记》正义引《乐纬》云:“帝喾曰《六英》。”据宋均注作《六英》是。(范文澜《文心雕龙•乐府》注,“自《咸》《英》以降”)
《汉书•礼乐志》作《五英》,与《白虎通论》引《礼记》同。不得作《六英》,《乐纬》及宋均注皆误。范注失检,其说尤非。且《汉书》云:“《五英》,英华茂也。”明为五字也。(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
以上这两则不同时代的论述表明,颛顼乐和帝喾乐引起了学术上的论争,而乐名是讨论的中心。前一例中,宋代的学者使用当时出土的金石器物,参照历代学者的研究,对高阳氏之乐进行了考辨,文中高阳氏即颛顼,“䪫”即茎字;不过,根据已有的学术经验可以知道,拥有“篆”字和双龙盘踞像的所谓“宋公成之钟”,基本上不会是先秦的实物。后一条则采用文献学的校勘之法,以可信程度较高的《汉书》他校《乐记正义》,下了勘误式的判断;不过,张立斋有失详考,《太平御览》卷五六六即有《乐纬》的遗文曰:“颛顼曰六茎,帝喾曰五英。”
二.文献记载中的颛顼乐帝喾乐
一、以《乐纬》为个案
《乐纬》是谶纬文献的一种,其名目早在公元前一世纪汉成帝时已经出现 ,分“动声仪”、“稽耀嘉”和“叶图征”三篇,《隋书•经籍志》有载,其书约亡佚于唐时。因为亡佚,更主要则因为是对谶纬之习见的影响,即如上章所罗列的相关讨论所见,《乐纬》文本的史料价值在古今学者的眼中并不很高。但在有关颛顼乐和帝喾乐的问题上,它作为早期文献,还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今在唐宋两代为主的古籍中,辑得有关颛顼乐帝喾乐的《乐纬》遗文二十一条。经过类型分析,可以得到这样的文本:
不标何篇之《乐纬》
版本1:帝喾六英类型
版本1.1.颛顼前置亚型
易纬及乐纬有五茎六英,是颛顼及喾之乐。([唐]孔颖达:《礼记•祭法》正义)
颛顼六茎乐纬:五茎。帝喾五英乐纬:六英。([宋]王应麟:《小学绀珠》卷九)
版本1.1.1.注根茎英华次型
乐纬曰:颛顼曰五茎道有根茎,故曰五茎。帝喾曰六英道有英华,故曰六英。([唐]徐坚《初学记》卷十五)
《乐纬》曰:颛顼曰五茎,道有根茎,故曰五茎。帝喾曰六英,道有英华,故曰六英。([清]《渊鉴类函•乐部一•乐总载一》)
版本1.1.2.注五行六合次型
乐纬云:颛顼之乐曰五茎,帝喾之乐曰六英。注云: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六英者,六合之英。([唐]贾公彦:《周礼•春官•大司乐》疏)
周礼正义隋志同乐纬曰:颛顼之乐曰五茎,帝喾之乐曰六英。注:六英者,六合之英。五茎者,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王应麟:《玉海》卷一○三)
乐纬云颛顼乐曰五茎。注曰:能为五行之道立茎根也。([隋]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百○五)
版本1.2.颛顼后置亚型
乐纬曰:黄帝乐曰咸池,帝喾曰六英,颛顼曰五茎……([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一)
版本1.2.2.注五行六合次型
乐纬云:……帝喾曰六英,颛顼曰五茎……“六英”者,宋均注云:“为六合之英华”;“五龙为五茎”者,“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也”。([唐]孔颖达:《礼记•乐记》正义)
版本2:帝喾五英类型
版本2.1. 颛顼前置亚型
版本2.1.1.注根茎英华次型
乐纬曰:颛顼曰六茎道有根茎,故曰六茎,帝喾曰五英道有英华,故曰五英。([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五六六)
版本3:异说类型
版本3.1. 颛顼前置亚型
乐纬及潜夫论等皆作六英……乐纬:颛顼曰六茎,帝俈六英。(罗苹:《路史后纪•疏仡纪•高辛氏》注)
《动声仪》
版本1:帝喾六英类型
版本1.1.颛顼前置亚型
乐纬动声仪:颛顼之乐曰五茎,帝喾之乐曰六英。(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五)
版本1.1.2.注五行六合次型
乐动声仪曰:黄帝乐曰咸池,颛顼乐曰五茎,帝喾乐曰六英。宋均曰:能为天地四时六合之英华也。([唐]失名《文选》注卷十七,《舞赋》)
版本1.2.颛顼后置亚型
乐纬动声仪作“六英、五茎”,于诸书独不同,非也。(罗苹:《路史后纪•疏仡纪•高阳氏》注)
版本1.2.2.注五行六合次型
乐动声仪曰:帝喾乐曰六英,帝颛顼曰五茎……宋衷曰:六英,能为天地四时六合也。五茎,能为五行之道立根本也。([唐]李善:《文选》注卷六,《魏都赋》)
乐动声仪以为“六英、五茎”,宋均释言云“六英者,能为天地四方六合之英”,而“五茎者,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罗苹:《路史余论•䪫钟说》)
版本2:帝喾五英类型
帝喾作乐曰五英乐动声仪。([隋]虞世南:《北堂书钞》卷十七,《帝王部十七•制作五十四》)
帝颛顼作乐曰六茎乐动声仪。(同上)
《叶图征》
版本1:帝喾六英类型
版本1.1. 颛顼前置亚型
版本1.1.1. 注根茎英华次型
帝颛顼曰五茎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也帝喾曰六英道有英华,又云六合之英。([明]孙瑴辑《古微书•乐纬•乐叶图征》)
版本1.1.2.注五行六合次型
乐纬曰:颛顼曰五茎道有根茎,故曰五茎。帝喾曰六英道有英华,故曰六英。(《初学记》卷十五)
乐汁图征曰:帝颛顼乐曰五茎。宋均注:为五行之道立根茎也。([宋]失名编《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十二)
帝颛顼曰五茎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也帝喾曰六英道有英华,又云六合之英。(《古微书•乐纬•乐叶图征》)
版本2.:帝喾五英类型
版本2.2. 颛顼后置亚型
乐纬叶图征……言:帝喾之乐曰五英,颛帝之乐曰六茎……(罗苹:《路史余论•䪫钟说》)
如上,笔者从篇目、帝喾乐曰“六英”还是“五英”、颛顼前置或者后置于帝喾、以及两种不同注文这四个层次对佚文进行了分类,并根据典型性与否对各类内材料安排了次序。这些分类标准的提出是由材料即《乐纬》佚文复杂的实际状况中来的。这二十一条佚文中存在着1.1.1.、1.1.2.、1.2.2.、2.1.1.、2.2.、3.1.等六种异文。 。
单是颛顼乐帝喾乐的名称,《乐纬》佚文即存在着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与班固不同,称颛顼乐《五茎》,帝喾乐《六英》,《困学纪闻》所引《乐动声仪》即是;第二种异文则与《汉书•礼乐志》趋同,如《太平御览》引《乐纬》所云:颛顼乐《六茎》,帝喾乐《五英》;第三种异文仅见于《路史后纪•疏仡纪•高辛氏》注,称《乐纬》云“颛顼曰《六茎》帝俈(喾)《六英》”。
在叙述古乐的前后秩序上,《乐纬》的佚文多以颛顼为先,这是符合正常的叙述习惯的,即与传说中颛顼先于帝喾的状况相合,《吕氏春秋》以下大率如此。但如《艺文类聚》所引《乐纬》,亦有先述帝喾的情况。
《乐纬》有两种注文:一注“英”“茎”的含义,谓“道有英华”故曰《五英》或《六英》,或谓“道有根茎”故曰《五茎》或《六茎》;另一种注文则重点在于对“五”、“六”的解释,五被释为“五行”,六被释为“六合”。从《古微书》注帝喾乐文“道有英华,又云六合之英”来看,这是各有来源的两种注文。而《北堂书钞•乐部》、《文选•舞赋注》所引《乐纬》为代表的“能为五行之道立茎根也”的文句,则是两种原始形态的注文(道有根茎/五行之茎)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互相牵合的结果,今暂列入“注五行六合”次型。从现存佚文来看,《乐纬》有两种注本:宋均注本及宋衷注本。宋均注本曾见载于《隋书•经籍志》,宋衷注本则可能更早地散佚了。尽管在现存有关颛顼乐帝喾乐的文本中,两家注文的主名被混淆在一起,但两种重点不同的注文,与两家注本是合拍的。并且我们可以推测,两家注本的注文,乃至原文之间有着不小的差异 。
辑佚书的异文,通常认为是直接或间接引用佚书的古籍在抄录过程中所致。不可否认,这是造成佚文的具体字句以及详略差别的一个重要因素。古人征引他人或他书的规则与现代学术直接引用的规则不甚相同。而误记、误抄,鲁鱼亥豕,的确也是传播过程中的常见现象,比如《路史后纪》引《乐纬》所云六茎六英,可能就是2.1.类型“六茎五英”或者1.1.类型“五茎六英”的错讹。《路史》的史源不详,无法判定是哪一个是讹变的“六”字。
但《乐纬》的佚文差异恐怕还不止是这一个原因。同是严谨的经书注疏,贾公彦疏《周礼•大司乐》引《乐纬》作“五茎六英”,而《礼记•乐记》孔颖达正义引《乐纬》则作“六英五茎”。孔颖达的注疏详下:
案《乐纬》云:黄帝曰咸池,帝喾曰六英,颛顼曰五茎,尧作大章,舜曰箫韶,禹曰大夏,商曰大濩,周曰大武象。《礼乐志》云: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与《乐纬》不同,其余无异名。
孔颖达的叙述次序,单单在颛顼帝喾上,与《大戴礼•五帝德》、《史记•五帝本纪》等正统经史文献所确定的帝系相悖,这说明未必是引用或者传布时随意的错乱,而是别有所本。换言之,那种称之为《乐纬》或者《乐动声仪》、《乐叶图征》的佚书,其不同版本可能原本即有字句差异。各种古籍引文歧出,可能不仅仅是引用过程中的错讹,也是所征引的是这本佚书不同版本的缘故。
这个推测有一个重要的旁证:谶纬文献与一般具有稳定形态的文献不同,在两汉时代,因其指涉现实政治的功能,其文本始终被两个相反方向的力量所牵引。一方面,是反复的窜乱:尤其是在朝代鼎革之际,来源不同、甚而不清的制造与假托,使得文本处于不断生长的奇特状态之中。这也是历来学者如尹敏、张衡贬诋纬书的主要原因。尹敏是东汉光武帝整理谶纬文献的主持者之一,《后汉书》本传记载,他利用职务之便,“因其阙文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见而怪之,召敏问其故,敏对曰;‘臣见前人增损图书,敢不自量,窃幸万一。’”。另一方面,学者们也一再地希望以经学的要求约束谶纬,自西汉中期之后,先后至少有三次规范纬书文本的事件:第一次是西汉中期,模仿经学的发展模式,其结果是确立了统称为“七纬”或者“七经纬”的一批规范化文本,其具体篇目见存于《后汉书•方术传•樊英》李贤注和《隋书•经籍志》。第二次即是上文已经提及的光武帝刘秀的工程,结果得河洛之书及七经纬共八十一篇;于中元元年颁为定本,并定为功令必读之书。第三次是汉末,以郑玄和宋均为代表的儒家学者遍注纬书,通过阐释学这种主流的学术研究方式,将纬书文献纳入到学术传统之中。可以想见,在这一连串的拉扯过程之中,纬书文本可以形成多少异文,而那些异文又在规范化的过程之中被不同程度地被固定下来。
二、其它文献材料
在其它典籍中,颛顼乐名与帝喾帝名也有类似《乐纬》的情形,即:《乐纬》文本所显示的颛顼乐和帝喾乐名称的复杂状况,并不是《乐纬》本身的独特性造成的,而是另有缘故。今先使用文献学校勘的手段对几个文本进行考察:
1、同一古籍不同版本的异说:
如上所述,五与六、茎与英的混乱当然首先可以简单地归为形式上的原因,诸如传抄、引用的讹误,文本的错乱等等,而与对象内涵无关。一个典型的例证是曹植的《与杨德祖书》:
(曹植)数与修书,书曰:……咸池六英之发,众人所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典略》)
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文选》卷四十二录《与杨德祖书》之文)
跟《乐纬》一样,这里很难断定到底“英”抑或“茎”是作者本意。不过,高诱注《淮南子》“六莹,颛顼乐也”的情形有所不同。尽管《艺文类聚》卷二十八引《淮南子》有异文作:
所谓乐者,游云梦、陟高丘,耳听九韵、六茎,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鹴之谓乐乎。
《艺文类聚》没有引用高诱注,若引,必然是“六茎,颛顼乐也”这样的句子。《艺文类聚》文本中“韵”显是形近字“韶”的误植,故其征引的可靠性便大大不如传世通行本了。但是在史料中也有“九韶”与“六茎”连称的情形存在,尽管与“九韶六英”相比,并不常用,但由此亦不能否定“九韶六茎”存在的合理性。 而且,耐人寻味的是,通行本高诱注《淮南子》指认六英是颛顼乐,并没有遵从《吕氏春秋•古乐篇》“颛顼乐曰《承云》”之说。高诱也批注过《吕氏春秋》,但其《淮南子》注文并不与《吕氏春秋》本文合拍:比如“九韶”并没有依从《吕氏春秋》舜重修前代之乐的说法,仅注曰“舜乐也” ,我们注意到,与高诱年代更加接近的《汉书•礼乐志》即称“舜作招”,招即韶,因此通行本《淮南子》高诱注更接近于当时的观念,并非有讹。
2、同一古籍不同章节的异说:
混乱的状况不仅能通过“对校”来揭示,甚至还能用“本校”法来揭示:同一文献前后对同一知识点的叙述亦有不统一口径者。如《隋书》:
黄帝乐曰咸池,帝喾曰六英,帝颛顼曰五茎;(《隋书•音乐志》叙古乐谱系)
而韶、护之称空传,咸、英之实靡托,魏晋以来,陵替滋甚……乃委一旧学,撰为乐书,以起千载绝文,以定大梁之乐,使五英怀惭,六茎兴愧;(《隋书•音乐志》引沈约奏书)
上古之时,未有音乐……至于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隋书•儒林传•何妥》)
正金奏九韶六茎之乐,定石渠五官三雍之礼。(《隋书•宇文恺传》)
固然,一方是史臣的意见,一方是沈约、何妥的观点以及乐工的意见,并不是一回事,但《隋书》史臣不作任何说明,而径异于音乐现状以及前辈沈约、何妥乃至班固的看法,其史源到底是什么文献,后人难以捉摸。
《汉书》注也有相类似的情形。同在《礼乐志》中,孟康对《安世房中歌》“七始华始”一句的注解作:“七始,天地四时人之始。华始,万物英华之始也.以为乐名,如六英也。”集注《汉书》的颜师古作为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笃信班固,常考订古注与正文相悖者,但在此条之下却未置可否。如果不是忽略,就是他对孟康的意见私心暗许,但本着“传不破经”原则而不出注吧。
极端的例子是东汉王符《潜夫论》。在其第三十四篇《五德志》中,前云“帝喾,代颛顼氏……作乐六英”,后载“黑帝颛顼……作乐五英”。本着区别的原则,颛顼乐和帝喾乐的名称习惯上总是被认为是不同的,即颛顼/帝喾与五/六、茎/英之间应当是一种映射关系。这种逻辑致使后世注者只能将《潜夫论》的“五英”归为“五茎”传抄之误 。
3、古籍中的他校材料汇总
要掌握古人对颛顼乐帝喾乐的理解状况,我们须全面检视宋代及其前的文献中这一知识点的有关记载 。根据《乐纬》文本所揭示的,我们可以把搜集到的材料按照三组元素的组合关系进行分类:
(Ⅰ) 颛顼-五-茎,帝喾-六-英:
I-A:颛顼-五-茎,帝喾-六-英
帝喾乐名六韺;亦作英。……颛顼乐名五䪫;亦作茎;([梁]顾野王《玉篇•音部》)
帝喾曰六英,帝颛顼曰五茎;(《隋书•音乐志》)
元结《补乐歌》十首,有“得五德之根茎”的颛顼《五茎》,以及“能总六合之英华”的帝喾《六英》二首 。
I-B:颛顼-五-茎,暂无例证
Ⅰ-C:帝喾-六-英
帝喾……九招、六列、六英;(《吕氏春秋•古乐篇》)
六莹,帝喾乐。(张湛《列子•周穆王》注)
(Ⅱ) 颛顼-六-英,帝喾-五-茎:
Ⅱ-A:颛顼-六-英,帝喾-五-茎
史籍皆言:黄帝乐曰云门,颛顼曰六英,帝喾曰五茎,尧曰咸池,舜曰大韶,禹曰大夏,汤曰大濩,武曰大武。(邢昺《孝经•广要道章》正义)
Ⅱ-B:颛顼-六-英
六莹,颛顼乐也。(高诱《淮南子•原道训》注,通行本)
Ⅱ-C:帝喾-五-茎,暂无例证。
(Ⅲ) 颛顼-六-茎,帝喾-五-英:
Ⅲ-A:颛顼-六-茎,帝喾-五-英
颛顼乐曰六茎,帝喾乐曰五英;(《白虎通•礼乐》引“礼记”)
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汉书•礼乐志》)
五英怀惭,六茎兴愧;(《隋书•音乐志》引沈约上奏)
至于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北史•儒林传•何妥》引何妥上书。《隋書•何妥傳》同)
轩辕桴阮瑜之管,定小一之律,以成咸池之美,次以六茎、五英、大章、韶、夏、护、武之属,圣人所以移风易俗也。(《魏书•乐志》)
Ⅲ-B:颛顼-六-茎
咸,咸池,黄帝乐也。茎,六茎,颛顼乐也。见前书;(李贤注《后汉书•曹褒传》“咸茎异调”)
六茎乃高阳氏之乐;(罗苹《路史后纪》注)
颛顼乐曰六䪫也,言协和律历以调阴阳,茎著万物者也。(《玉篇零卷•音部》引《白虎通》)
Ⅲ-C:帝喾-五-英
虞舜有五英乐,有掌中英者因以为氏;(《玉海》卷一百○三)
命咸黑典乐,为《声歌》,作《九招》;制《六列》、《五罃》。享上帝以《中罃》;(《路史•后纪•高辛》)
按虞乐乃五英,即帝俈之五英,言五行之英华也。(罗苹注《路史前纪•禅通纪•中皇氏》“一曰中央氏”)
(Ⅳ)颛顼-五-英,帝喾-六-茎:
Ⅳ-A:颛顼-五-英,帝喾-六-茎
帝颛顼……命飞龙效八风之音,作乐五英,以祭上帝。帝喾……遂作乐六茎,以康帝位。(《艺文类聚》卷第十一引[晋]皇甫谧《帝王世纪》。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五同引 );
五英谓颛顼乐名,云六茎者帝喾乐名。(孔颖达《礼记•乐记》正义)
Ⅳ-B:颛顼-五-英,暂无例证
Ⅳ-C:帝喾-六-茎,暂无例证
(Ⅴ)异说
(帝喾)作乐六英。(颛顼)作乐五英。([汉]王符《潜夫论•五德志》)
如以用干戚,非至乐,则颛顼之《八风》,高辛之《六茎》不可作矣。([唐]皮日休《皮子文薮》卷八,《读〈韩诗外传〉》)
以上各条例证已经充分显示了本文论题的复杂性:颛顼六茎帝喾五英,颛顼五茎帝喾六英,颛顼六英帝喾五茎,颛顼五英帝喾六茎,这些排列组合的可能居然可以一一找到例证。
在举例时我们忽略了不完整的知识形态,即没有提及主名的材料弃而不收。那些只提及乐名的材料,多是颛顼乐帝喾乐作为知识的典故运用,甚而是“上古帝王乐”的代名词。从《乐纬》和《淮南子》高诱注可知,“茎”“英”都有可能指向颛顼,也可能指向帝喾,而且,那些凭着叙述先后次序推测茎英的归属,亦不完全可靠。如《礼记正义》孔颖达注的一条,是他把叙述次序先后与世系顺序先后相一致即顺叙作为思考的预设前提,同时受自《史记•五帝本纪》、《大戴礼•五帝德》乃至《帝王世纪》所确立的帝系观念影响,认定颛顼先于帝喾,以此来读解郑玄注《易纬》文字的含义,只能代表孔颖达的观念。事实上,郑玄注并没有明确将《五英》、《六茎》分别归属于颛顼帝喾:
夏至,人主从八能之士,或调黄钟、或调六律、或调五音、或调五声、或调五行、或调律历、或调阴阳、或调正德所行。注:……调五行者,五行谓五英。调律历者,律历谓六茎也。调阴阳者,谓云门、咸池。调正德所行者,谓之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易纬•通卦验》及郑玄注)
先叙帝喾后称颛顼的次序,不仅见于笔者所钩沉出的《乐纬》文本,还见于其它文献如《隋书•音乐志》这样的权威叙述。通常情况下,叙述次序确实与被叙述者的年代先后保持一致,如“尧舜”、“桀纣”,非特别缘故不会称作“舜尧”、“纣桀”。这就意味着“帝喾颛顼”的次序可能蕴含这样的信息:帝喾早于颛顼——这至少与《史记•五帝本纪》的世系相悖。古帝世系或者神谱的次序,与叙述者与各帝王的关系亲疏相关,甚至是最初祭祀仪式上配享次序的写定——这表明如果不是错简,那么《乐纬》文本以及上述文献记载所见两种颛顼帝喾的叙述顺序当有着更为深远的渊源:可能来源于先秦宗颛顼或者宗帝喾的不同族群,或者在文本传播过程中改写次序的传播者可以祖述到不同的族群。
事实上,颛顼和帝喾之间并不全然像《史记•五帝本纪》等文献所描述的,呈清晰的前后承继关系。比如:
(1)在与共工的关系上,《淮南子•原道训》云:“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氏争为帝,……”;而《天文训》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兵略训》“颛顼尝与共工争矣”许慎亦注云:“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触不周山”。
(2)在与重黎的关系上,《国语•楚语》云:“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而《郑语》谓黎为“高辛氏火正”。
(3)在与巴蜀的关系上,《路史后纪•疏仡纪•高辛纪下》引《蜀志》云:“帝俈封攴子于蜀,是为蜀侯,秦灭之,为巴蜀二郡。”《华阳国志》卷三:“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是为帝喾”。
贾公彦《周礼正义序》曾为重黎的异文解释说:“以高辛与颛顼相继无隔,故重犁事颛顼又事高辛,若稷契与禹事尧,又事舜”。经学学者的解释原则是“注不破经”,故而竭力牵合两种异说,但上述一组材料之中颛顼与帝喾间的关系依然是含混的。当然,颛顼、帝喾间的族群关系并不在本论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但其关系的复杂性,与其音乐状况的纷见歧说之间,自有着因果关系。
[ 本帖由 戈兰 于 2005-8-11 01:14 最后编辑 ]
RE:朱旭强:颛顼帝喾乐名考辨
三、颛顼乐帝喾乐的知识内涵和历史痕迹从上章可知,校勘的方式并不能接触到颛顼乐帝喾乐的确切内涵。那么,其名“五茎/六茎”“六英/五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其作为典故出现的诗文或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常以略省形式“英”“茎”出现,如:《后汉书•曹襃传》:“咸茎异调,中都殊绝”。 唐太宗《帝京篇》序云:“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风;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 这表明,作为乐曲名的“五英”“六茎”或者“五茎”“六英”可以理解为偏正结构的词,“英”“茎”是颛顼乐帝喾乐的主题。在汉魏训诂所代表的阐释体系中 ,如宋均宋衷注所示,“英”被引申为抽象的道的精华——“英华”;而“茎”则引申为道的基础——“根茎”,依元结《补乐歌•五茎》所咏:“植植万物兮,滔滔根茎” 。究其本义,“茎”的本义即是植物的茎干,而“英”的本义是花朵。如果,“茎”“英”真是包含颛顼帝喾时代的礼乐信息的古乐,那么,乐名应当是那个时代植物崇拜的反映,茎崇拜的是无花植物,而英崇拜的是有花植物——但我们尚无法得到考古学的支持,辨认出植物在颛顼和帝喾所代表的上古族群的精神状况方面的功能。
至于“五”与“六”的这两个神秘数字的涵义,各家训诂则并不相同:按照宋均宋衷的理解,五指五行——在五行学说中这是结构世界的五种元素,亦即世界的全部;六指六合,在《乐纬》的一个版本之中,被称之为“天地六合”,亦即宇宙本体。在作为神秘数字的时候,“五”与“六”使用最频繁的,即是五行与六合的义项 。郑玄的解释则是在音乐的角度上,将六视为音乐术语,其注《易纬•通卦验》曰:“……调五行者,五行谓五英。调律历者,律历谓六茎也。调阴阳者,谓云门、咸池。调正德所行者,谓之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按“律历”,自十二律到六十律,其数理核心都是“二”和“三”,即“六”。 郑玄所注《易纬》正文描述君王与“八能之士”在二至时节作乐祭祀的状况,相类似的文字亦见于《乐纬》 。郑玄在此穿凿以各代之乐,构造了一个“六代之乐”的夏至用乐场景。
《吕氏春秋•古乐》篇从功能角度记载了颛顼乐帝喾乐的性质:颛顼乐“以祭上帝”,即是用以祭上帝的仪式乐歌。在先秦语汇中,上帝与天是互通的概念,换言之,颛顼乐是服务于天的一种礼乐。而帝喾乐则是用以“康帝德”的,后来帝舜、商汤重修帝喾令咸黑所作的礼乐时,亦强调了同样的功能:“明帝德”、“见其善”──表现帝王的德行。而此处叙述中的“帝王”并非上帝,而是握有天命的人间帝王,故《六英》以及《九招》、《六列》等歌颂英雄或者人间帝王的乐歌,其性质与颛顼乐并不相同。因此,《吕氏春秋》的记载表明颛顼乐(《茎》?)与帝喾乐《六英》之间,存在一组“天”与“地”的对立关系。
遗憾的是,神秘数字“五”、“六”与天地之间的联系上,我们也可以找到相反的例证,而得不到明确的意见:
天六地五,教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注:天有六气,谓阴、阳、风、雨、晦、明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也。(《国语•周语》及韦昭注)
人之有五臧六体,五臧象天,六体象地。(《汉书•翼奉传》)
五和六寓义的分合变幻,足以使此后的作者按照自己所见“纠正”古帝乐名的记载。《北史•儒林传•何妥》称:“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从夏以来,年代久远,唯有名字,其声不可得闻。”其实何止是声不可闻,其名也不可考实——关于颛顼乐帝喾乐的讨论,最终是无法抵达文本所指事物真相的。对茎英、五六的考察可以发现:颛顼乐帝喾乐的内涵也并不清晰。后世的叙述并没有继承和进一步阐明《吕氏春秋》所提示的古乐功能。
与《乐纬》、正史乐志的记载的不同点在于,《吕氏春秋》并不认为一代只有一种乐,葛天氏有乐八阕,而帝喾、帝舜、商汤皆有三种乐;并且,前代帝王所创之乐,后代有重修的情况,《六英》即是。因此,《吕氏春秋》展示的是比《乐纬》与史志记载更为复杂的上古诸帝音乐状况,相形之下,后者是一种单线式的映射谱系。
后一种情形是在汉代流行起来的,如《列子》曰:“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而张湛注则一一加上不同的主名:“承云,黄帝乐;六莹,帝喾乐;九韶,舜乐;晨露,汤乐。” 班固的叙述是这种谱系的典型。西汉后期,从刘向、刘歆到班固、郑玄,学者们从不同的方向上对以往的知识进行了整合,在某种程度上,纬书、《七略》及《战国策》以及典籍的注本都是知识整合的结果。
当然,也有更早进行单线式叙述的,《周礼•春官•大司乐》云:“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兹所谓“六代之乐”。不同的是,这是周代保存下来的古帝王乐。按,《周礼》所传是儒家的正统观点,这种观念认同于三代,而非五帝。因此,六代之中没有颛顼帝喾两代。后世亦有正史转述“六代之乐”这一谱系的:
殷氏不纲,遗风余孽,淫奏既兴,雅章奔散,英茎之制,盖已微矣……昔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禹作大夏,殷作大濩,周作大武。(《晋书•乐志》)
周人存六代之乐,曰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护、大武。(《隋书•经籍志》经部乐类小序)
按古六代舞,有云门、大咸、大夏、大韶,是古之文舞;殷之大濩,周之大武,是古之武舞。(《旧唐书•音乐志》)
《晋志》明言《英》《茎》之微,《旧唐志》明言古六代舞,《隋书》则在《经籍志》载录“六代之乐”的同时,另在《音乐志》载录正史乐志的叙述,这表明两套叙述是有所区别的。正史乐志及《乐纬》的谱系,采用了《吕氏春秋》的乐名和六代之乐的单线论,是多线的古乐状况的选择性描述。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楚庄王》篇论述舜及三代乐时即称:“四乐殊名,则各顺其民”。汉代盛行五行说,历史被简化成色块与色块的连接体,在“礼不相沿习”的理念支配下,汉代的学者们摈弃了颛顼的《承云》、尧的《咸池》、舜及汤的《六英》等乐。尽管考古学支持,古史及传说中三代之前古帝王的仪式制度各有其独立性,周代之后的文献所载“不相沿习”值得信赖。但在强调差异性的同时,不同族群的文化或者不同帝王之间体现在时间上的承继关系,以及同一时代跨族群的文化认同容易被忽略。前文所揭颛顼与帝喾间的复杂关系即是一个例子,说明这两个帝王之间的区别,绝非像后世五德相生说近乎漫画式的那么黑白分明。换言之,“礼乐不相沿习”可以是归纳论证的结果,但并非一定是演绎的可靠前提。由此来审视后人关于颛顼乐帝喾乐的三个前提:帝喾乐与颛顼乐不同,“英”与“茎”不同,五与六不同──可以发现这其中都存在一个“不相沿习”的预设:若颛顼乐名占据了“五/六”“英/茎”两组要素中的某两项,帝喾乐名必是剩下的那二项,逻辑在其中的痕迹是明显的。
同是古乐谱系的改造,《汉书》的话语方式使逻辑最为熨贴,其选择性是以“发生学”的面貌体现的,其基本句式是:“帝XX作乐XX”,巧妙地回避了后代沿用前代之乐的情况,较之《白虎通》所引《礼记》、《隋书•音乐志》等后代转述的句式:“XX帝(之)乐(曰)XX”,明确将所有格“六代之乐”界定为“六代创乐”,与《吕氏春秋》的“六代用乐”、《周礼》的“六代存乐”各不相涉。但班固的微言并不能为后人理解,“某帝乐某”的句式以其更加简洁的形式和更大的涵括能力在后世大行其道,最终混淆了“六代之乐”与正史乐志古乐谱系的区别,上文所引邢昺《孝经正义》 即是例证。更有趣的是,以“礼不相沿习”为预设改造过的古乐谱系在后世又作为“礼(乐)不相沿习”的历史证据,完成了一个循环论证的过程:
夫三王不相袭礼,五帝不相沿乐,所以咸、茎异调,中都殊绝。(《后汉书•曹襃传》)
(弈)乃上言:龙纪、火官,黄帝废之;咸池、六英,尧不相沿。禹弗行舜政,周弗袭汤礼。(《新唐书•傅弈传》)
尤其是后一条,傅弈觉得是“尧不相沿”,可在《礼记•乐记》中被尊称为《大咸》的帝尧乐,恰恰即是《咸池》。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循环论证的论据,表明“五帝不相沿乐”的汉代古乐谱系,具有一种话语权威性。这种谱系之所以产生,即是要谋求这种权威性,并参与到上古史的构架之中去。这是它从《周礼》乐舞中发展而来的。在六代之舞中,为了显示对象的神圣与庄严,《周礼》使用了统一的“大”字前缀构词法:“(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汉代的这套古乐谱系的权威化过程最终也试图落实到文字上,《玉篇•音部》总结了其成果:
韶,视招切;继也,绍也;舜乐名也。䪧,除竒切;黄帝乐名;亦作池。頀,胡故切;汤乐名;亦作濩。韺,于迎切;帝喾乐名六韺;亦作英。䪫,骇耕切;䪫刑也;颛顼乐名五䪫;亦作茎。
其中,“韶”早见于《尚书》、《列子》、《礼记•乐记》、《淮南子》、《春秋繁露•楚庄王》等,《吕氏春秋》舜乐载为“招”;“䪧”字见于《玉篇零卷•音部》引《礼记》郑玄注;“頀”字见于《春秋繁露•楚庄王》;“䪫”“韺”皆见于《玉篇零卷•音部》引《白虎通》。但这个文字谱系是脆弱的,除“韶”之外,其它四字在后世沦为罕用的异体字。而今本《礼记》郑玄注则作“池”,如上文所引,今本《白虎通德论》亦作“茎”、“英”。《乐府诗集•舞曲歌辞》载张华《晋正德大豫舞歌•正德舞歌》:“轶武超濩,取节六韺” ,但《宋书•乐志》则引作“六英”。
《玉篇》音部字从另一方面验证了汉代古乐体系的脆弱性。也正是由于以《汉书•礼乐志》为代表的汉代古乐谱系构建,并没能完全奏效。它最终达到的效果其实即所依赖的思想:礼乐不相沿习。后世的各种有关颛顼乐帝喾乐知识的转述,绝大多数都认同于一代有一种乐的逻辑 ,而在乐名的问题上却受汉代以《乐纬》为代表的各家分歧的影响,生成了各种异文。
RE:朱旭强:颛顼帝喾乐名考辨
注释: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85、300、304页。按:汤乐一句中的“六英”两字,今通行本不载,据《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六、《玉海》卷一百三引《吕氏春秋》补。根据陈奇猷校订的文本,帝喾、帝舜、汤之乐,三处均有《九招》、《六列》、《六英》,并不是衍文。
按:护的繁体字作“護”,与下文“濩”、“頀”音符相同。
《列子•周穆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晋•张湛注:“六莹,帝喾乐。”
陈文波:《伪造“列子”者之一证》,认为其篇为晋人杂纂,原载《清华学报》1卷1期(1924年),转引自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第319-322页。
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原道训》“耳听九韶、六莹”,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页。
按:据高本汉的上古音体系,“莹”属匣母耕部,青韵合口四等字,主元音是e,拟作* wěŋ(见《汉文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第376页);“英”属影母阳部,庚韵开口三等字,主元音是a,拟上古音作* ăŋ(《汉文典》第310页),同摄而不同韵,在受方音影响、开合口影响接近的前提下,两者可以音转。《诗经•齐风•着》第二、第三章以“尚之以琼莹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为尾句,姚际恒《诗经通论》即云:“莹、英,取协韵,以赞其玉之色泽也”, 中华书局1958年本。
按:今本《礼记》不见。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22-223页。
《汉书•李寻传》载李寻说曲阳侯王根之辞:“五经六纬,尊术显士”。孟康和颜师古的注释皆称:“六纬者,五经之纬及乐纬也。”
按:据孔广陶《北堂书钞》注,“茎根”一本亦作“根茎”。
按:《文选•魏都赋》原文通行本为“延广乐,奏九成。冠韶夏,冒六茎。傮响起,疑震霆”。胡克家《文选考异》引何焯曰“六茎”当作“英茎”。则此注先列帝喾,或可视为先释“英”后释“茎”之故,暂列于此。
按:此帝喾一条与颛顼一条,《北堂书钞》连为上下文。但是分别标明出处,表明《北堂书钞》呈现的以帝喾为先的次序是编者的顺序,并非被引书中的原有顺序。故此析为两条。
按:这些异文有六条标注出于《动声仪》篇,有四条出于《叶图征》一篇。但两篇的现存佚文均有“帝喾六英”与“帝喾五英类型”,均有“颛顼前置”与“颛顼后置”亚型,均有“注根茎英华”与“注六合五英”次型,很难看出两篇的差异何在。并且从现存佚文来看,《乐纬》三篇之间颇有一些内容相重:《动声仪》“黄帝乐曰咸池”(颛顼乐帝喾乐的记载即属此条)、“昔归典叶声律”、“上元•下元•中元•时元•风元”、“五音和调•五凤”四条,亦见于《叶图征》;《稽耀嘉》“夏以十三月为正”、“用鼓和乐于东郊•下太一之神”两条,亦见于《叶图征》。这意味着《乐纬》可以作为整体来进行讨论,而不必细分篇目,一一区分《动声仪》、《叶图征》。
朱旭强:《乐纬版本考》,未刊稿。
《隋书•宇文恺传》:“正金奏九韶、六茎之乐,定石渠五官、三雍之礼。”
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原道训》“耳听九韶、六莹”,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页。
汪继培笺《潜夫论》,《诸子集成》本,第162、167页。汪笺“五英”:“英当作茎”。
按:关于颛顼乐帝喾乐的文献数据,宋代学者罗泌以及现代学者范文澜、张立斋,以及各代类书的编撰者都曾经搜集过。类书的汇聚之功值得重视,如宋代王应麟的《玉海》。现代学者王利器注《风俗通.声音第六》“颛顼作六茎,喾作五英”时,正是以《玉海》为材料基础的。
按:此与今本《白虎通》不同。而《玉篇零卷•音部》(《古逸丛书》本)则合于《白虎通》,作五韺、六䪫。
《乐府诗集》卷九十六《新乐府辞》,《元次山集》。按:《乐府诗集》称:《五茎》一章七句,《元次山集》卷一(中华书局1961年排校本,第3页)则收录《五茎》作一章八句。其来源当不同。
按:罃通英。
按:前一句《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帝王世纪》则作“命飞龙效八风之音,作乐、作五音,以祭上帝”,后一句作“作乐六茎”。据后一条的句式,疑《艺文类聚》是。
《困学纪闻》卷五则引《帝王世纪》曰:“高阳作五英,高辛作六茎”。
又见徐宗元辑:《帝王世纪辑存》, “高阳”作“颛顼”,中华书局,1964年。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重编纬书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9-200页。按:此段《易纬通卦验》及郑注引自《礼记•月令》孔颖达正义。《初学记》卷四、《玉烛宝典》、《古微书》引《易纬通卦验》,皆有郑玄的这一段注文。其文字与传世的武英殿聚珍本《易纬八种》略异。
《淮南子校释》第59-60页、第245页、第1541-1543页。按:据陈奇猷的统计:尚有《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文子•上义》并谓共工与颛顼争帝,《国语•周语》韦昭注引贾逵曰“颛顼帝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所灭”及《吕氏春秋•荡兵篇》高诱注“共工之治九州岛,有异高辛氏,争为帝而亡”(陈奇猷《校释》,第386页)又谓共工与高辛争。共工的异文颇多,与颛顼、帝喾的关系也非常复杂,《潜夫论•五德论》:“黑帝颛顼。其相骈干。身号高阳,世号共工”,就约束在“争帝而亡”这一情节上,《淮南子•原道训》的记载足见高辛与颛顼之面貌不清。
《楚语》通行本作“火正黎”,然韦昭注引唐固称,“火当为北”,并曰:“北,阴位也。周礼,则司徒掌土地民人者也。”
按:据《太平寰宇记》卷七二:“按世本、山海经、扬雄蜀王本纪、来敏本蜀论、华阳国志、十三州志诸言蜀事虽不悉同,参伍其说,皆言蜀人之先肇人皇之际,至黄帝子昌意娶蜀山氏女,生帝喾,后封其支庶于蜀……”则宋人所见帝喾身世,异于《史记•五帝本纪》者颇多。刘琳《华阳国志校注》以为“喾”为传写之误,或(宋之前的)后人妄改。然其除《史记•五帝本纪》外,亦无别证据。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0页注)又以《帝王世纪》“颛顼冢葬东郡顿邱城南广阳里大冢者是也”以及《皇览》“帝喾冢在东郡濮阳顿邱城南台阴野中者也,又北径白祀山,东历广阳里,径颛顼冢西,俗谓之殷王陵,非也”两条材料,以为“看传说中颛顼同高辛的冢基如此邻近,也或者可以证明高阳与高辛关系的密切。”
按:李贤据《汉书》注曰“茎,六茎,颛顼乐也”,则是李贤认为此“茎”指“六茎”。
《全唐诗》卷一。
按:对上古帝王乐名的意义的训诂,又如《春秋繁露•楚庄王》:“舜时,民乐其昭尧之业也,故韶。韶者,昭也。禹之时,民乐其三圣相继,故夏。夏者,大也。”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九十六,《新乐府辞》。
叶舒宪、田大宪:《中国神秘数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
崔宪、李玫:《中国乐律学史讲座》讲课笔记,扬州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2001年。
按:参见《续汉书•礼仪志》刘昭注、《礼记•月令》孔颖达正义、《玉海》卷一○四、卷一一○等引《乐叶图征》。
按:这里将《承云》指认为黄帝乐,而《吕氏春秋》则载为颛顼乐。
按:邢昺《孝经正义》的文字看似十分可疑,因为他所称“史籍皆言”并不能落实,相反,《汉书•礼乐志》、《隋书•音乐志》都与之不同。但其所云“黄帝乐《云门》”、“尧乐《咸池》”却出《周礼》所载“六代乐舞”中,其后的“颛顼曰六英”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乐府诗集》卷第五十二。
按:宋代的《路史》在知识系统的构架上与大多数的著作都不同。其有关古乐的叙述因而也多异说。
RE:朱旭强:颛顼帝喾乐名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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