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地思想 发表于 2003-2-14 23:36:27

陈岸瑛:和布洛赫一起读童话

陈岸瑛:和布洛赫一起读童话

来源:陈岸瑛2001年5月博士论文 转自《中国学术城》

    布洛赫的乌托邦哲学与童话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马克思、恩格斯对德国浪漫派收集民间诗歌、故事的功劳曾多次作过肯定。应该说,不管是后来和施莱格尔兄弟闹翻的歌德,还是海涅、马克思、恩格斯,他们都一致肯定中世纪民间诗歌和故事的价值 。恩格斯在《德国的民间故事书》中不仅盛赞民间故事所具有的“非凡的诗的魅力”,而且对之进行了非常精彩的分析。布洛赫对童话的分析与恩格斯不乏相通之处。读者如有兴趣,不妨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以下章节仅仅是介绍性的,它们来自《希望的法则》第27节,同时加入了我的一些理解。可以说,它们是我和布洛赫一起读这些童话的结果。
   
    (一)获救的侏儒
    小穆克是一个三四尺高的小矮人,大头细身子,父亲死后无人抚养,走出家门寻找幸福:
    “他逛了一整天,很高兴,因为他是出门来寻找幸福的。假若他看见地上有一块碎瓷器在阳光中闪耀,他一定要捡起来藏在身边,相信他会变成最美丽的金刚钻;假若他看见远远的教堂圆顶像火一样光辉灿烂,假若他看见一片海水像明镜般灼灼发光,他就会兴高采烈地奔跑过去,因为他以为来到了仙境。可是,唉!他一走近幻象就消逝了,疲劳和饥肠辘辘怎么老早就把他唤醒,他仍然是在尘世间啊!他这样流浪了两天,又饥饿,又烦恼,也不想找到幸福了。田野里的果实是他唯一的食物,硬邦邦的土地是他过夜的床铺。”
    可怜的小穆克在一个老太太家做仆人,意外得到会飞的大拖鞋和指点金银财宝的小拐杖,于是便毛遂自荐,到皇宫做了小飞奴。他很受国王宠幸,自以为找到了幸福,可是没过多久,就被人诬陷入狱,国王知道真相后不仅没有恢复他的待遇,反而没收了他的宝物,把他驱逐出境。在森林中他找到一种神奇的无花果,第一次吃的时候可以让人长出驴耳朵和长鼻子,第二次吃的时候可以恢复原样。小穆克用无花果报复了国王,拖着驴耳朵的国王还没来得及喊叫,小穆克就穿着拖鞋飞走了。“从此以后,小穆克就住在我们这儿,日子过得很优裕,但不与人往来,因为他瞧不起世人。生活的体验已经使他聪明起来了。”
    小穆克的形象让人想起德国民谣中的驼背小矮人,
    “我走进我的小屋,
    想上我的小床铺,
    一个驼背小矮人站在那儿,
    开始大声笑。”
    “我跪在我的小凳旁,
    想做片刻祷告,
    一个驼背小矮人站在那儿,
    见了我把话讲:
    亲爱的孩子啊,我求你,
    也为驼背小矮人祈祷吧。”
    按本雅明的说法,驼背小矮人代表被遗忘的受难者 ,“小矮人过着变了形的生活;弥赛亚来到时,小矮人就会消逝,一位伟大的拉比曾说过,弥赛亚不想用暴力改变世界,只想将它稍稍扳正” 。也就是说,小矮人所受的苦难是不受救赎之光照耀的。驼背小矮人的命运和本雅明以及无数被虐杀的犹太人的命运恰好形成某种对照(当然,还包括无产者)。在历史中,铸就的苦难是无法更改的,后代的解放并不能消除先人所遭受的厄运。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该论纲写于1940年,同年9月26日,本雅明因不堪忍受纳粹的追逼和生活的窘迫,自杀于西班牙边境)中曾以凝重的笔调描述这一阴郁的预感:“历史天使可以描绘成这个样子。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 在布洛赫的视野中,历史的终点要么是全有,要么是全无,因此人要学会希望。而本雅明却指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当弥赛亚最终来临时,死者并未复活。废墟下的尸骨统统被遗忘了。“前进”的历史不断忘却受压迫者的苦难以及恶人所犯下的罪孽,这种遗忘使人不寒而栗。因此,本雅明强调要唤醒历史的记忆。他甚至认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动力不是来自未来而是来自过去:“社会民主主义以为,适合工人阶级担当的角色是未来后代的赎救者,然而这样却割断了其有强大力量的肌腱。灌输这样的东西使得工人阶级把它的仇恨和牺牲精神全都忘记了,因为滋养二者的是被奴役的先人的形象,而不是获得解放的后代子孙的形象。”
    这里存在着一个乌托邦悖论。今人为美好未来而奋斗,可是却注定看不到实现的那一天。布洛赫显然曾意识到这个历史领域里的佯谬,他在《希望的原理》中曾怀着沉痛的心情追思那些看不到曙光来临就已捐躯的先烈。也许,历史本来就是对既往的追述,其“过去时”的特性就意味着无从更改。这正是历史叙述和童话之间的区别。卢卡奇曾说,历史的总体不是悲剧性的,可是局部的奋斗往往以悲剧结尾。与历史领域里的悲剧不同,童话中的人物总是可以得到最终的幸福,可以“从此快快活活,一直到老”。
    在追寻幸福的过程中,除了依靠“好运气”和魔法,机智和勇敢也是弱小的好人战胜强大的恶人的良方。布洛赫和本雅明都看到了童话中暗藏的劳动人民的“狡黠”,正是依靠这种狡黠,弱者可以战胜强者,人可以和命运对抗。在希腊神话中,命运是铸定的,甚至连众神也无能更改,本雅明却从集希腊神话之大成的荷马史诗中看到了克服命运的希望:“奥德赛就站在神话与童话分野的门槛上。理性和狡诈将诡计插入了神话;神话的威力不再是不可约束的。”因此,童话是“关于战胜神话威力的传说。” 童话除了镜子式地反映人的最高愿望外,还教给人实现这种愿望的方法。因此,童话绝对不像它在中文语境中所显示的那样,仅仅是给小孩子看的 。
    小穆克比驼背小矮人幸运的地方在于,他不仅找到了飞靴,而且还用诡计给不可一世的国王安上了驴耳朵。
   
    (二)小裁缝的勇气
    黄昏是讲故事的最佳时间。手边的无意义世界消失了,那些看起来更好和更近的遥远事物向我们逼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童话中这句开场白不仅仅意味着讲过去的事,而是谈论更加光明更加绚烂的“别处”。格林童话《青蛙王子》开头语“在愿望还可以成为现实的古代” 很好地指示了这种“别处”,这种“别处”与庸人们按部就班、缺乏想象力的“此处”大异其趣。德国童话常常以“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尾,布洛赫说,如果童话中的人不死的话,他们一定到现在还是这么幸福。童话中的幸福是永恒的,是不受时间限制的。金子、宫殿和公主是童话中的希望意象,它们由手工艺人和农民在休闲的时候塑造出来,比起浪漫主义复杂而精致的诗意理想来毫不逊色——直率质朴的愿望,有时候甚至更打动人心 。
    童话中也有苦难和坎坷,但这苦难通向幸福:英雄小子和穷人们在童话中通常都能获得幸福。童话往往结束在“金色”中,温柔的灰姑娘跪在母亲坟头的小榛树下祈祷,树枝上的小鸟把金银制成的美丽衣服和舞鞋往下抛。
    但童话中的人物并不总是等着天上掉馅饼,而是大胆地“出门去找幸福”。由于他们不是巨人,也没有可炫耀的家产,他们便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勇气和狡黠是他们的盾,理智是他们的矛” 。在中世纪,当农民还在枷锁下生活,童话中的穷小子却娶了国王的女儿,当有教养的基督教世界为巫婆、恶魔瑟瑟发抖时,童话中的那位士兵却从头到尾欺骗和捉弄巫婆和恶魔。布洛赫认为,这是远在启蒙时代之前就已产生的一种启蒙。
    这种“启蒙”表现在对恶势力的反抗,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以及在追求幸福生活时体现出来的勇敢和机智。在《勇敢的小裁缝》和《傻小子学害怕》中,这一点表现得尤其清楚。
    《勇敢的小裁缝》讲述了一个裁缝变成国王的故事。一个夏天的早晨,一个小裁缝坐在窗前的桌子边认真地干活,他招呼卖果酱的妇人上楼来,妇人满以为碰上了好买卖,便把所有的罐子一齐打开,小裁缝把它们都仔细看过,拿起来闻了闻,最后说,“我觉得这果酱很好,给我称二两五钱,就是三两也不打紧”。失望的妇人气得叽里咕噜地走了,小裁缝却并没有因此烦恼,而是满足地说道:“上帝赐给我好果酱,我吃了它,可以给我添力量”。他从橱柜里拿出面包来,切了整整齐齐的一块,涂上果酱。但这时候他还舍不得吃,他说:‘味道一定不错,但是我要做好了这件贴身短袄以后才吃。’”德国童话以其独特的质朴语言,使一个快活的穷裁缝跃然纸上。有谁会想到这个坐在夏日窗前缝衣服的小裁缝日后娶了公主、还做了国王呢?
    可恶的苍蝇成群结队地飞到小裁缝舍不得马上吃的面包上,他用一块布一下打死了七只苍蝇,尔后“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敢”,于是“急急忙忙地剪了一根带子,缝好, 在上面绣了几个大字:‘一下打死七个!’”他越想越得意,不仅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而且还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想到这里,“他的心欢喜得摇晃起来,好象小羊的尾巴一样。”多可爱的小裁缝、多可爱的比喻啊!看到这里,成年人通常会发出善意的或讥讽的微笑,然而这个世界上并非事事都在我们意料之中。
    为二两五钱果酱感到满足的小裁缝,转瞬间萌生出“出门找好运气”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像他的怡然自得那样自然。“裁缝把带子系在腰上,要到外面去,因为他觉得裁缝店太小了,不能充分发挥他的勇敢。”
    “他走到一座山上,到最高峰的时候,看见那里坐着一个魁伟的巨人,四面观望,非常逍遥自在。小裁缝大胆地向他走去,同他谈话,说:‘伙计,你好,你是不是坐在这里看广大的世界?我正要到那里去,要试试我的运气。你愿意一起去吗?’巨人轻蔑地看着裁缝说:‘你这个流氓!可怜的东西!’”
    然而,正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用诡计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巨人,就像弱小的大卫战胜非利士巨人歌利亚那样 。在掷石头比赛中,他把小鸟掷向天空,扛树时让巨人走在前面,自己却坐在树梢上“唱着《三个裁缝骑马出大门》的小调”,最后不小心让樱桃枝弹到半空中,却机智地辩解说是因为有猎人在树丛下射击,才跳过树去,巨人不服气,给卡在树枝当中,不得不服输。后来小裁缝来到巨人们居住的洞中,险些被巨人用铁棍打死,这一经历让人想起“精明的奥德赛”在巨人山洞中历险的故事。在西方的语境中,阿喀硫斯以勇猛著称,奥德赛则以“精明”见长。与阿喀硫斯相比,奥德赛同样是勇敢的,他为了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坚忍不拔地在海上漂泊了十年,最后采用计谋检验了妻子的忠贞,杀死了企图侵吞自己财产的求婚者。
    这个童话后半部分的情节,与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有些相仿。赫拉克勒斯是普罗米修斯的解放者,曾为国王完成了十四件常人不可想象的任务(原本为十二件,但有两件国王认为不算数)。小裁缝没有赫拉克勒斯那么厉害,但与他的细胳膊细腿相比,“杀了两个巨人,牵走了一只独角兽,捉住了一只野猪”已经很伟大了。完成这些“伟业”,靠的是头脑,而不是体力。这就是布洛赫所说的弱者的胜利。尽管公主和国王嫌弃他的出身,陷害他的计划却终因其机智应变未能得逞。
    《傻小子学害怕》是另一个深受布洛赫钟爱的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傻小子,被父亲和哥哥看成是没用的废物。他发现自己不会像旁人那样害怕,所以当父亲打发他出门谋生时,他说想去学习害怕。可是,无论是强盗的尸体,还是魔宫里的妖魔鬼怪都无法让他感到半点恐惧。魔鬼不仅没有杀死他,还被他痛打了一顿,最后以三箱子金子为代价才求得了小伙子的饶恕。由于他解除了宫殿的魔法,国王便把女儿嫁给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童话里的小人物正是靠了自己的勇敢和聪明,获得了永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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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洛赫在行文中不断援引童话和童话小说,并认为马克思主义应该认真对待童话。童话并不是像我们的教科书或辞典里定义的那样,是专供儿童看的故事书。童话是一个有待于实现的世界,而不是一件长大就得抛弃的斑斓童衣。德国浪漫派对民间童话故事的重视,并不像海涅所嘲笑的那样是倒退回咿呀学语的阶段 ,而是包含着对诗意人生的全部憧憬。诺瓦利斯曾说,万事万物都归结为诗,而所有的诗意都必须是童话式的 。这是对生活二重化的克服,类似的努力在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里也能找到。席勒的这本书激起了马尔库塞关于爱欲解放的期望,马尔库塞所憧憬的那种非压抑性升华的未来不是早已在俄尔浦斯和那喀索斯这些神话原型中预显出来了吗?这些神话难道不就是古希腊民族的童话吗?童话里蕴含着希望。布洛赫曾从“一下打死七个”的小裁缝身上看到了无产阶级战胜巨人的希望。童话建立了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奇迹和魔力的世界,这里有会生金蛋的驴子、会自动摆满菜肴的桌子和会打架的棍子。在这里,穷人也能找到幸福。在霍夫曼的童话小说中,生活的二重化也在小说里表现出来,在那里,每一个对世界充满童话般憧憬的主人公身边,总是会跟着一个头脑清醒、身体健康的同伴,前者眼中奇妙的独角兽在后者看来不过是匹普通的白马。《金罐》里的大学生安泽穆斯一旦失去信念,神奇美妙的花园立即变得寻常,原先会说话的鸟不过是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充溢着幸福和宁谧的房间也完全变了样子,洁白耀眼的羊皮纸像长满青苔的石头,墨水也一点都不流畅了。如果说启蒙的任务是去“魔”(Magie),那么浪漫派的任务就是重新使世界魔化,使工业化的现代生活不失魅力(Magie)。布洛赫的乌托邦哲学,所要解决的也是一个这样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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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关文本:
    《小穆克》,豪夫著,见《豪夫童话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金发的埃克伯特》,蒂克著,见《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勇敢的小裁缝》,《傻小子学害怕》,《灰姑娘》,见《格林童话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经验与贫乏》,本雅明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
    《本雅明•作品与画像》,本雅明著,文汇出版社1999年
    《本雅明文选》,本雅明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希望的法则》,恩斯特•布洛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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