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完的钟馗
馗鬼对答■陈四益/文
钟馗的故事起源甚早。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岁首画钟馗于门,不知起于何时。”但到了《补笔谈》中,沈括又补叙了吴道子画钟馗的故事。据说钟馗原是一名不第武举,现在也是一个鬼,不过是一个“大鬼”。虽然不第,还是忠心耿耿,决心为唐玄宗“除天下之妖孽”。唐玄宗病中见鬼,被钟馗除去,就叫吴道子画了一幅钟馗图,张扬他祛邪魅、静妖氛的功业。据此,沈括以为画钟馗似始于开元间。不过,后来的学者,也有以为钟馗的故事更为久远,可以上溯先秦。
自唐以后,天下画钟馗的多了,丁聪画的这幅钟馗却有点特别。
“别”在何处?
当初吴道子画钟馗,蓝衫著帽,袒臂跣足,得鬼则刳其目,擘而食之,状类妖魔。而丁聪的钟馗,已纱帽绯袍,俨然官派。大概从唐至今,历时千余年,受了体制的熏陶,捉鬼的钟馗也早已官僚化了。
官僚化的钟馗,还能否捉鬼,大有可疑。一则当初捉鬼自己动手,虽为锄妖,也是生计。后来受了皇上封赏,养尊处优,捉鬼不必自己动手,自有人送上门来。传闻钟馗的妹妹就给他送过几个可以饱餐的小鬼。妹子可送,他人自然也会送。吃惯了送上门来的美味,天长日久,也如家中豢养的宠物,早失去了捕食的能力。
失去捕食能力的钟馗,不再构成威胁。原先受威胁的猎物——各种妖魔鬼怪,当然宁可饲养这样一个没有威胁的钟馗,并维持他的“权威”,以免一旦他被罢免,来一个真的敢于捉鬼的汉子。
但没有威胁的钟馗,要想长期靠他的猎物供养,也还要在两方面下功夫。一方面,他要永远装出一种威胁的态势,做给人看,让人以为他还在捉鬼,继续赋予他相当的权力;另一面则要不断显示他拥有的豁免权,做给鬼看,让它们知所依托,永远对他诚惶诚恐。两面的样子都做足,于是,他既可以长久地做官,又可以源源不断得到来自鬼方的孝敬。在这种装腔作势的态势中,聪明的鬼早已看出了门道——只要喂养得法,凶巴巴的钟馗,才是他们真正的保护神。你看,丁聪画中的钟馗,弃剑操笔,笔尖软塌塌地下垂,虽也怒目圆睁,大有灭此朝食的架势,但捋袖不击,似有所待。待什么?大约就是“保护费”之类的花样,不过“保护费”挂于流氓口头,钟馗则应当叫做官场通行的别的什么名目,一旦揭穿,就正名曰——“贿赂”。
连捉鬼的“钟进士”也同鬼打成了一路,那世道也就相当可怕了。
当然,这只是我看这幅钟馗像的一种解读,未必合于丁君原意。试作《鬼馗对答》二曲,以申感喟。调寄“一半儿”:
【鬼谓钟馗】汹汹气势吓杀人,捋袖揎拳似动真。偏是笔尖朝下伸。钟先生,你一半儿装腔一半儿狠。
【钟馗答鬼】乌纱斜戴鬼当官,箕豆相煎咱也难。两面风光分咸淡。小心肝,我一半儿硬来一半儿软。
丁聪/画
RE:说不完的钟馗
钟馗在日本■陈福康
在《文汇报·笔会》上读到两篇谈钟馗的大作,很有兴味,就想写一篇续貂之文。
“打鬼英雄”钟馗,是我们中国读者十分熟悉和感到亲切的。大概自宋代以来,歌咏钟馗的诗文就非常之多。自传说吴道子画钟馗图后,民间还大量流传着这位丑貌而可爱的英雄的画像。不仅如此,他还漂洋过海,受到我们东邻日本人民的喜爱。我在研究有关日本汉文学的书时,曾读到过他们的很多有关钟馗的诗文。可惜那些诗文集现在手头没有,不能一下子都找到,只找到了较晚的江户时代(约相当于我国清代)的几首题咏钟馗图的诗,感到亦颇值得介绍给大家一读。
江户时代汉诗人秋山玉山(1702~1763),名仪,字子羽,肥后国(今熊本县)鹤崎人。他从小打下深厚的汉学基础,十九岁时为藩主擢为儒员,二十三岁随藩主赴江户(今东京),入当时日本最高学府昌平黉,在大学头林凤冈门下学习十余年;同时又在已故著名汉学家荻生徂徕创立的萱园,师从服部南郭学习汉诗文。因此,玉山当属徂徕的再传弟子。由于他常代林凤冈讲课,名声大扬。林氏死后他归肥后,任藩主侍读,并创立时习馆,任督学,从学弟子千余人。因此他又被誉为肥后国文教事业之祖。友野霞舟《锦天山房诗话》中说:“其诗经营挥洒,颇极变化。歌行最琳琅可诵,一气孤行,别开生面。”当时,江村北海在《日本诗史》中已称他“名声焕发,诗才可嘉”。后来,赖山阳还把他与新井白石、祇园南海、梁田蜕岩并列,称为“正德四家”。玉山有七古《钟馗掣鬼图》一诗,江村北海《日本诗史》认为:“此等题咏,易流诙诡。此篇字字典故,巧而不俳,可谓高手也。”其诗如下:
深山之阿夕出云,
凄风苦雨鬼成群。
小鬼跳梁大鬼笑,
高明之家来去纷。
终南高士面如丹,
青袍乌靴峨其冠。
十闱腰间三尺剑,
小鬼大鬼肝胆寒。
君不见,白日挪揄鬼如林,
不独女萝薜荔阴!
今查清康熙《御定历代题画诗类》,从宋苏辙起就有很多中国诗人题咏过钟馗图。但玉山此诗即使置诸中国诗人的题咏中,亦堪称合作。末句还指出人世间白日亦有“鬼”,且挪揄如林,尤有深意。江村认为此篇字字典故,实际其中除了化用了一些中国诗人之句外,通俗易懂。
又有诗人樱田虎门(1774~1839),名质,字仲文,陆奥(今宫城县)仙台人。早年亦游学江户,师从服部栗斋,为山崎闇斋派学者。后仕仙台侯,为在江户的仙台藩邸顺造馆的督学。后归仙台,在养贤堂任教。虎门多才多艺,懂中国的天文、武术及本草学。其诗也颇有可诵者。有《题钟馗画》一诗:
独提雄剑怒冲冠,
长为君王截鬼殚。
但恨后庭余一妖,
沈香亭北倚栏干。
江户后期还有一位诗人斋藤竹堂(1815~1852),名馨,字子德,亦仙台人,亦赴江户入昌平黉学习,师从古贺侗庵。竹堂的诗文深受当时大诗人安积艮斋、野田笛浦、梁川星岩等人赞赏。他的《百鬼夜行图》,笔致风趣奇异,临末笔锋陡然一转,表达了愤世之情,与百年前秋山玉山的《钟馗掣鬼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阴磷照地翳复明,
丑夜草木眠无声。
腥气迸来风一道,
鬼官肃肃作队行。
伞盖当中僧相国,
三目注人烂生色。
红衫小鬼小如儿,
执杖持烛从其侧。
是谁氏女白衣裳?
皓齿粲然喷血香。
辘轳作首伸复缩,
一伸忽为十丈长。
鬼兮鬼兮何多趣,
形影迷离半云雾。
嗟哉,鬼外有鬼人不知,
白日横行纷无数!
近年来,日本某些政界要人悍然不顾中国人民和亚洲各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坚持参拜靖国神社,还装疯弄傻地说不知道这些国家的人民和领导人为什么要如此强烈反对。他们还狡辩说,日本人的鬼神观和中国人、韩国人不同,日本人认为人死了以后就都无所谓善恶了,都成了神了。还说他们祭拜战争恶鬼也是为了世界和平。真是荒唐透顶!请读读他们的先人写的这些诗吧,不是也歌颂钟馗打鬼吗?其实,那些坚持拜祭甲级战犯的人,在我们眼里本身就是“腥气迸来风一道,鬼官肃肃作队行”!
(以上2文皆来自《文汇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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