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陶潜的信
写给陶潜的信--------------------------------------------------------------------------------
姚化勤
渊明先生:
隔着遥远、遥远的时空,当收到千里之外、千年之后的这封信时,想您一定正“锄豆南山下”,庄稼汉一样,也“汗滴禾下土”,为生活辛苦地劳作着——因为,我知道自从敛裳宵逝,悄然离开彭泽县衙后,您就常常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生活穷困窘迫到了极点。
可是,先生您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当,偏偏要辞官归田,自讨苦吃?在《归园田居》的组诗中,您如是地解释:“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那么,当初又何必苦读诗书?“睁眼瞎”们还不照样地恋山垦荒、种田收粮?古人读书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做官,要不,怎么说“学而优则仕”呢?连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三月不做官,也惶惶不可终日呢!在一个独裁专制的社会里,不做官掌权,何以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所以,恐怕不能将此一概地斥之为“世俗”或“热衷功名”。
其实,从先生“大济苍生”的壮语中,完全可以看出您早年的志向——青少年时一定也想在仕途上求得发展,甚至做过入阁拜相的梦,否则,“匡世济民”的抱负也就无从谈起了。而直到年逾不惑,您才成为一县之长。这官位固然不高,但凭着你的满腹才学,凭着战功赫赫 的高祖以及祖父、父亲世代为宦的背景,再加上曾任征西大将军的外祖父的影响,即使家道衰落了,我想,一当接通了各种关系,您照样由县令而郡守、而朝臣,步步攀升,前程无量。谁知,您却不知珍惜,不会利用,竟然将它弃之如敝屣——据说,您出任县令刚刚八十余天,一次,郡府的督邮来县,下属官员们告诉您应该正冠束带,以礼接见。您听后长叹一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就挂印而去了。
果真如此,先生,难怪后辈们笑您“傻帽”了。县令也是堂堂的七品官,绝非微乎其微、可有可无的芝麻粒:他号令一方,有职有权,比某些虚衔的高官还要实惠。自古以来,多少《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们想做县令都想得发了疯。后人为了捞顶这样的乌纱帽,溜须拍马者有之,重金行贿者有之,搭上妻、妾(情妇)谄媚上司的鲜廉寡耻者亦有之……可您倒好,到手的权势毫不吝惜,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就轻易地抛弃了!而且还在诗中骂它是污染灵魂的“尘网”,是囚禁人性的“樊笼”。
恕我直言,先生,对您的这些高论,包括您的辞职的举动,如今再没几人能够真正地理解了。说您“傻帽”也许有失恭敬,至少您不合时宜,书生气得近乎“迂腐”了。官场难道就那么可恶?县衙里的威风八面,难道真不如累死累活的田间耕耘?在今人看来,印把子比什么都重要,甭小视五斗米的俸禄,一旦掌了权,就会银子、轿子、房子、妻子、儿子“五子”登科,尽享荣华。君不见,那位和皇亲斗富的石崇,才当了几任地方官,充其量能拿多少年俸?却富甲天下,捣碎价值万金的珊瑚树眼都不眨,吃则山珍海味,玩则美姬相陪,活得何等的潇洒!再瞧瞧周围的同僚,谁个是靠些许的俸禄修府第、养侍妾的呢?先生只看到“五斗米”的收入,这本身就缺少为官者的眼光,至于您将督邮唤作乡间小儿,不愿迎接,就更是书生的弄性使气了。当官不同做学问,岂能凭着个人的好恶干事儿!它首先需要赢得上司的信赖,要知道乌纱帽攥在谁手里!因此,“识时务者”对上级来人总会热情款待。您管他什么乡间小儿呢,哪怕是泼皮无赖,既然做了郡督邮,说不准就和郡太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应该摆上几桌上档次的宴席,反正不用掏腰包,何不借机联络一下感情,喝他个“哥俩好”,逐步建起自己的关系网呢?而您……
一面立志“大济苍生”,一面又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以致落荒而逃。似乎很瞧不起“乡间小儿”,哪怕他成了郡督邮,也决不肯折腰迎接;可归家后,却又经常和真正的乡下人草庐浊酒,“且共欢此饮”,相处得其乐融融。先生,您这样做,使一向热爱您的诗文的我,也每每感到了困惑。
直到近日,当一位矢志造福一方,且颇多政绩的朋友,也黯然离开政坛后,我再次咀嚼起您的《归去来兮辞》、您的《桃花源记》、您的《归园田居》、《饮酒》和《杂诗》……才别有一种认识上心头,终于读懂了您.
原来,先生的言行并不矛盾,“忆我少年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抱负何等宏大!想您幼读孔孟,饱受先哲思想的熏陶,岂能甘于做默默无闻、终老田间的农夫?一定渴望着施行仁政,惠及百姓,轰轰烈烈地干番事业了。不过,真正的儒者,又必然恪守一条原则: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做官首先要有适宜的环境;做官要做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官不能有损于自己的节操人格……如果天下无道,世风败坏,唯独纵横捭阖的政客抑或投机钻营的小人,靠歪门邪道方能够当高官、受重用,自己又无力改变这种状况,那么,就应该归隐山林,守护好自己的精神家园。先生生不逢时,正赶上东晋末期的无道社会,一踏上仕途,立即真切地感受到了统治集团的腐败。官场的种种丑行令人作呕,正直耿介之士根本无法立足其间,除非您也同流合污,否则,即使不辞职,也会被摘掉乌纱帽,更甭说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了!恰如先生在《杂诗》中感叹的那样:“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于是,您彻底地失望了,真个觉得坐在县衙里比囚进“樊笼”、“尘网”中还要窒息、难受。所以,尽管只要稍稍迎合点世俗,就完全有希望获得高官厚禄,您还是走了——走得毅然决然,义无反顾。以至到了晚年,贫病交加,粗茶淡饭都难以为继了,当江州刺史檀道济劝您出仕,您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甚至连他送的酒肉也不肯收留。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何止是少时,您一生都在与世俗进行着抗争呵!终于守住了自己心灵的一方净土。此刻,回头来重读您的这两句看似平实的诗,我从中品出了一种淡薄名利、坚守节操的崇高人格,不禁忆起东晋之后历代前贤们对您的钦敬,眼前巍巍然耸起了一座精神的丰碑。同时,也品出了多少酸涩与无奈,——倘若世道清明,您在府衙和丘山之间,肯定会作出另一种选择吧!
当年的官场容不下先生,是那个社会的悲哀;如今的人们不理解先生,亦是这个时代的不幸。当然,历史发展了,我们没必要再墨守千年前的理念,更没必要学习您逃避污浊的方法;但无论什么时候,做官都需要您的冰清玉洁的品格和“不坠青云之志”的节操呵!
所以,先生,我给您写这封信,谈了自己对您的理解,不知对否?真希望邀您回来,给那些至今仍〓着脸不择手段地跑官、买官、争官、要官者,搞一次现身说法,从精神上“普渡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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