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 发表于 2006-1-6 12:46:04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陈平原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


作者:陈平原

阅读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玩赏。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这种兼具手段与目的的阅读,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获得。在《大英博物馆日记》的后记中,我引了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的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读书”也能到达这个境界:“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考试?何必拿学位?何必非有著述不可?当然,如此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读书”,是一种理想境界,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读书的定义

  什么叫“读书”,动词还是名词,广义还是狭义,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读书,还是“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读书?看来,谈论“读书”,还真得先下个定义。

  “读书”是人生中的某一阶段。朋友见面打招呼:“你还在读书?”那意思是说,你还在学校里经受那没完没了的听课、复习、考试等煎熬。可如果终身教育的思路流行,那就可以坦然回答:活到老学到老,这么大年纪,还“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一点也不奇怪。

  “读书”是社会上的某一职业。什么叫以读书为职业,就是说,不擅长使枪弄棒,也不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过去称读书郎、书生,现在则是教授、作家、研究员,还有许多以阅读、写作、思考、表达为生的。

  “读书”是生活中的某一时刻。“都什么时候了,还手不释卷?”春节放假,你还沉湎书海,不出外游览,也不到歌厅舞厅玩乐。

  “读书”是精神上的某一状态。在漫长的中外历史上,有许多文化人固执地认为,读不读书,不仅关涉举动,还影响精神。商务印书馆出版加拿大学者曼古埃尔所撰《阅读史》(2002),开篇引的是法国作家福楼拜1857年的一句话:“阅读是为了活着。”这么说,不曾阅读或已经告别阅读的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这也太可怕了。还是中国人温和些,你不读书,最多也只是讥笑你俗气、懒惰、不上进。宋人黄庭坚《与子飞子均子予书》称:“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问题是,很多人自我感觉很好,照镜从不觉得面目可憎,这可就麻烦大了。

  这四个定义都有道理,得看语境,也看趣味。以前说“学而优则仕”,现在变了,是“仕而优则学”——这后一个“学”,当然是装模作样的了,“‘官大学问大”嘛。中国特有的学历高消费,让人哭笑不得。如果有一天,连学校里看大门的,也都有了博士学位,那绝不是中国人的骄傲。眼看着很多年轻人盲目“考博”,我心里凉了半截,我当然晓得,都是找工作给逼的。这你就很容易明白,很多皓首穷经的博士生,一踏出校门,就再也不亲近书本了,还美其名曰“实践出真知”。

  想到这些,我才格外欣赏那些不为文凭,凭自家兴趣读书的人。在北大教书,自然是看好自己的学生;可对那些来路不明的“旁听生”,我也不敢轻视,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教室里有位子,你尽管坐下来听。这种不太符合校规的通融,其实更适合孔夫子“有教无类”的设想。

  拿学位必须读书,但读书不等于拿学位。这其中的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1917年,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开学演讲时,专门谈这问题,希望学生们以学问为重,不要将大学看做文凭贩卖所(《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第二年开学,蔡先生再次强调:“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北大一九一八年开学式演说词》)日后回想北大十年,蔡先生很得意,以为他改变了中国人对于大学的想像(参见《我在教育界的经验》以及《自写年谱》)。现在看来,蔡先生还是过于乐观了,成为“贩卖知识之所”的大学,以及视大学为“养成资格之所”的学生,当今中国,比比皆是。

  大致感觉是,今日中国,“博士”吃香,但“读书人”落寞。所谓“手不释卷”,变得很不合时宜了。至于你说读书能“脱俗”,人家不稀罕;不只不忌讳“俗气”,还以俗为雅,甚至“我是流氓我怕谁”。

  二、读书的成本

  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叫“经济学帝国主义”,说的是经济学家对自家学问过于自信,不只谈经济,还谈政治、文化、道德、审美等,似乎经济学理论能解决一切问题。于是,讲机会,讲效率,讲成本核算,成了最大的时尚。你说“读书”,好吧,先算算投入与产出之比,看是否值得。学生选择专业,除个人兴趣外,还有成本方面的考量,这我理解。我不谈这些,谈的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以及精神状态的“读书”。

  作为一种物质形态的“书籍”,与作为一种社会行为的“读书”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值得仔细钩稽。这里所谈论的“读书成本”,带有戏拟的成分,可博诸位一笑。

  那是一则现代文学史上的公案。这么多劝学诗文,最有趣的,莫过于《礼拜六》的说法:“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健康,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也就是说,读书好,好在既便宜,又卫生。“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王钝根《<礼拜六>出版赘言》)《礼拜六》诸君越说越邪乎,甚至在报纸上登广告:“宁可不娶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这下子可激怒了新文学家,叶圣陶撰《侮辱人们的人》,称:“这实在一种侮辱,普遍的侮辱,他们侮辱自己,侮辱文学,更侮辱他人!”宁肯不娶小老婆云云,当然是噱头,不可取;可也说出实情:随着出版及印刷业的发展,书价下降,普通人可以买得起书刊,阅读成为并不昂贵的消费。起码比起大都市里其他更时髦的文化娱乐,是这样。我说的不是赌博、吸毒或游走青楼等不良行为,比起看电影,听歌剧,观赏芭蕾舞、交响乐来,读书还是最便宜的——尽管书价越来越贵。

  现在好了,大学生在校园里,可以免费上网;网上又有那么多文学、史学、哲学名著,可以自由阅读乃至下载。好歹受过高等教育,工作之余,你干什么?总不能老逛街吧?听大歌剧、看芭蕾舞,很高雅,可太贵了,只能偶尔为之。于是,逛书店,进图书馆,网上阅读等,成了日常功课。可问题又来了,阅读需要时间。

  十几年前,在香港访学,跟那里的教授聊天,说你们拿那么多钱,做出来的学问也不怎么样,实在让人不佩服。人家说,这你就外行了,正因为钱多,必须消费,没时间读书。想想也有道理。大家都说七七、七八级大学生读书很刻苦,他们之所以心无旁骛,一心向学,除了希望追回被耽误的时光,还有一点,那时的诱惑少。不像今天的孩子们,目迷五色,要抵抗,很难。我的经验是,穷人的孩子好读书,一半是天性,以及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一半则是无奈,因太时尚太高雅的娱乐玩不起。不过,没关系,这种选择的限制,有时因祸得福。作为生活方式的读书,对财力要求不太高,反而对心境和志趣要求更高些。

  三、读书的姿态

  在学界享有盛名的《读书》杂志,创刊号上有一名文《读书无禁区》,直接针对那时的诸多清规戒律。人为地划定禁区,说这些书能读,那些书不能读,未必有效果。历朝历代,那么多禁书令,全都行不通。越是朝廷查禁的书,读书人越感兴趣。不是说“雪夜闭门读禁书”吗,那可是很高雅的。就说《金瓶梅》吧,经常被禁,可士大夫家置一编,不放在桌子上而已。

  读书没禁区,可阅读有路径。也就是说,有人会读书,有人不会,或不太会读书。只说“开卷有益”,还不够。读书,读什么书,怎么读?有两个说法,值得推荐。一是淸末文人孙宝瑄的,他在《忘山庐日记》中说,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反过来,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

  林语堂说的更有趣:只读极上流的,以及极下流的书。中流的书不读,因为那些书没有自家面目,人云亦云。最上流的书必须读,这不用说,谁都会这么认为。可为什么要读极下流的书呢?极下流的书里,泥沙混杂,你可以沙里淘金——因为社会偏见,很多先知先觉者的著述,最初都曾被查禁。还有一点,读这种书的人少,你偶尔引述,可以炫耀自己的博学。很多写文章的人,都有这习惯,即避开大路,专寻小径,显得特有眼光。这策略,有好有坏。

  金克木有篇文章,题目叫《书读完了》,收在《燕啄春泥》(人民日报出版社,1987)中,说的是历史学家陈寅恪曾对人言,少时见夏曾佑,夏感慨:“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他当时很惊讶,以为夏曾佑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才觉得有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么几十种,是读得完的。这是教人家读原典,不要读那些二三手文献,要截断众流,从头说起。

  其实,所谓的“经典”,并不是凝固不变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甚至不同性别,经典的定义在移动。谈“经典”,不见得非从三皇五帝说起不可。善读书的,不在选择孔孟老庄那些不言自明的经典,而在判定某些尚在路上、未被认可的潜在的经典。补充一句,我主张“读经典”,但不主张“读经”——后者有特定含义,只指向儒家的四书五经,未免太狭隘了。

  谈到读书,不能不提及阅读时的姿态。你的书,是搁在厕所里,还是堆在书桌上,是放在膝盖还是拿在手中,是正襟危坐还是随便翻翻,阅读的姿态不同,效果也不一样。为什么?这涉及阅读时的心态,再往深里说,还关涉阅读的志趣与方法等。举个大家都熟悉的人物,看鲁迅是怎样读书的。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中说,自己有个“随便翻翻”的阅读习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叶内容”;不用心,不费力,拿这玩意来作消遣,明知道和自己意见相反的书要翻,已经过时的书也要翻,翻来翻去,眼界自然开阔,不太容易受骗。

  这“随便翻翻”的意思,接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可必须记得,鲁迅说了,这不是读书的全部,是“当作消闲的读书”,“如果弄得不好,会受害也说不定的”。这就是鲁迅杂文的特点,怕你胶柱鼓瑟,说完了,自我调侃,甚至自我消解,让你培养独立意志与怀疑精神。确实如此,鲁迅还有另一种读书姿态。

  就拿治小说史来说,鲁迅称:“我都有我独立的准备”(《不是信》)。将《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三书,与《中国小说史略》相对照,不难发现鲁迅著述态度的严谨。比起同时代诸多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才子来,鲁迅的学术著述实在太少;许多研究计划之所以没能完成,与其认真得有点拘谨的治学态度有关。可几十年过去了,尘埃落定,不少当初轰动一时的“名著”烟消云散,而《中国小说史略》却依然屹立,可见认真也有认真的好处。

  回到读书,该“随便翻翻”时,你尽可洒脱;可到了需要“扎死寨,打硬仗”的时候,你可千万马虎不得。所有谈论大学校园或读书生活的,都拣好玩的说,弄得不知底细的,以为读书很轻松,一点都不费力气。你要这么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挂在口头的轻松与压在纸背的沉重,二者合而观之,才是真正的读书生活。

  四、读书的乐趣

  在重视学历的现代社会,读书与职业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大学里,只讲修心养性固然不行,可都变成纯粹的职业训练,也未免太可惜了。理想的状态是,不只习得精湛的“专业技能”,更养成高远的“学术志向”与醇厚的“读书趣味”。

  读书必须求解,但如何求解,有三种可能性:好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名士读书;好读书且求甚解——那是学者读书;不读书,好求甚解——这叫豪杰读书。后面这句,是对于晚清“豪杰译作”的戏拟。自由发挥,随意曲解,虽说别具一格,却不是“读书”的正路。

  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必须跟下面一句连起来,才有意义:“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里关注的是心境。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如何解说?为自家功名读书,为父母期待读书,或者为祖国富强而读书,都有点令人担忧。为读书而读书——据叶圣陶称,郑振铎谈及书籍,有句口头禅“喜欢得弗得了”(《<西谛书话>序》)——那才叫真爱书,真爱读书。读书这一行为自身,也就有了意义,不必“黄金屋”或“颜如玉”来当药引。将读书作为获取生活资料的手段,或者像龚自珍自嘲的那样“著书都为稻粱谋”,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古之学者,读书有得,忍不住了,只好著述;今之学者,则是为著述而读书。今日中国,学术评价制度日渐刻板,学美国,“不出版,就死亡”。于是,大家见面,不问读了什么好书,只问出了什么新书,还有申请到什么课题。真不知道如果不报课题,还读不读书。我的感觉是,这种为著述而读书的习惯,很容易使阅读失去乐趣。

  作为学者,你整天手不释卷,如果只是为了找资料写论文,也会走向另一极端,忘记了读书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教训。十几年前,为了撰写《千古文人侠客梦》,我猛读了很多好的、坏的武侠小说。读伤了,以致很长时间里,一见到武侠小说就头疼。真希望有一天,能完全卸下学者的盔甲,自由自在地读书。我写过两本闲书《阅读日本》和《大英博物馆日记》,那不是逞能,而是希望自己能恢复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以及阅读乐趣。

  阅读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玩赏。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这种兼具手段与目的的阅读,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获得。在《大英博物馆日记》的后记中,我引了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的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读书”也能到达这个境界:“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考试?何必拿学位?何必非有著述不可?当然,如此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读书”,是一种理想境界,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陶渊明所说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是很多读书人的共同体会;不仅“忘食”,还可能忘了生死。刚才提到的《阅读史》中,有一幅摄于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的照片,很感人。坍塌的图书馆,靠墙的书架并没倒下,瓦砾堆中,三个男子还在怡然自得地阅读。这固然是对抗厄运,坚信未来,但也不妨解读为:“阅读”已经成为必要的日常生活,成为生命存在的标志。这本书中,穿插了大量关于书籍以及阅读的历史图像,很好看;遗憾的是,关于中国的,只有一幅16世纪的版刻,描述秦始皇焚书情景。

  五、读书的策略

  读书,读什么书?读经典还是读时尚,读硬的还是读软的,读雅的还是读俗的,专家各有说法。除此之外,还牵涉到不同的学科。我的建议是,读文学书。为什么?因为没用。没听说谁靠读诗发了大财,或者因为读小说当了大官。今人读书过于势利,事事讲求实用,这不好。经济、法律等专业书籍很重要,这不用说,世人都晓得。我想说的是,审美趣味的培养以及精神探索的意义,同样不能忽略。当然,对于志向远大者来说,文学太软弱了,无法拯世济民;可那也不对,你想想鲁迅存在的意义。

  两年前,香港学者饶宗颐先生在北大演讲,提到法国汉学家戴密微跟他说的两句话:中国文学世界第一;研究中国,从文学入手是最佳途径。公开发表时,这两句话都被删去了,大概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以为是挟洋人以自重。可后面这句,其实很在理。从文学入手研究中国,照样可以广大,可以深邃。而且,我特别看重一点:从文学研究入手,容易做到体贴入微,有较好的想象力与表达能力。所有这些,都并非可有可无,不是装饰品,而是直接影响你的学问境界与生活趣味。你看外国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的著作中对于文学经典的引述与发挥,你就明白,中国学者对于文学的阅读,普遍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浅。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确实应该发扬光大,因此,建国学院,修清史,编《儒藏》,我都没意见。我想提醒的是,今天谈“传统”,有两个不同的含义。晚清以降,中国人与西学对话、抗争、融合,并因此而形成的新文化,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新的传统。比如,谈文学,你只讲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不讲鲁迅,行吗?说到现代文学,因为是我的老本行,不免多说两句。不是招生广告,而是有感而发。尽管我也批评五四新文化人的某些举措,但反对将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归咎于五四的反传统。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以及国际地位的迅速提升,很多人开始头脑发热,大谈“民族自信心”,听不得任何批评的声音。回过头来,指责五四新文化人的反叛与抗争,嘲笑鲁迅的偏激与孤独。我理解这一思潮的变化,但也警惕可能的“沉渣泛起”。

  说到读书的策略,我的意见很简单:第一,读读没有实际功用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第二,关注跟今人的生活血肉相连的现当代文学;第三,所有的阅读,都必须有自家的生活体验做底色,这样,才不至于读死书,读书死。

  古今中外,“劝学文”汗牛充栋,你我都听了,效果如何?那么多人真心诚意地“取经”,但真管用的很少。这里推荐章太炎的思路,作为演讲的结语。章先生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910年”条有言:“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而在1912年的《章太炎先生答问》中,又有这么两段:“学问只在自修,事事要先生讲,讲不了许多。”“曲园先生,吾师也,然非作八股,读书有不明白处,则问之。”合起来,就三句话:学问以自修为主;不明白处则问之;将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相勾连。借花献佛,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读书的诀窍”。

徐金龙 发表于 2006-1-6 15:23:20

RE: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享受书香!

呵呵 发表于 2006-2-13 17:56:44

RE: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初中时候爱看《半月谈》,现在基本不看,现在 偶喜欢读《杂文选刊》、《新聊斋》(特别是里面的官场现形记栏目)、网易论坛里面的文章(国际关系栏目尤其喜欢)。
   最近喜欢上施爱东和刘宗迪等大侠《【一场没打完的官司】田野是实验场OR我们的生活本身?》种种辩论,94个帖子从头看到尾,很精彩,而且特别热闹,出现过的板砖估计给刘大侠盖个小平房应该问题不大了。
    再把视线拉回本帖,讲到读书的策略,偶一爱好者,谈不上策略(也不喜欢用策略用在读书上),只是觉得心情好时,什么书也可以翻翻,喜欢读的书可以一口气读完,还不习惯用战略家的眼光来对待读书。
:cool:

shi 发表于 2006-3-12 22:32:37

RE: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一场没打完的官司】田野是实验场OR我们的生活本身?》差不多十万字,而且玄得不行,能全部读下来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了。
呵兄有此雅兴,真是难得。
作揖!

心悦 发表于 2006-10-2 17:56:48

RE: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郑也夫在北大深圳研究院的演讲



作者:郑也夫







大学的教育要教什么,我认为简单地说,就是教三件事:怎么读书;怎么写论文;怎么思考。延展一下,像我的学科——社会学,还教怎么做社会调查,自然科学则要教大家怎么做实验,这样加起来就是五件事了。后两件事我不准备在这儿谈,有些我也不懂;有些说起来时间不够,比如怎么写论文。所以在这儿就谈两件事:一是怎么读书,二是怎么思考。其实这倒应了孔子他老人家所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就是在为这两句话做注脚,谈谈具体来说怎么读书,怎么思考。   怎么读书呢?我想从不喜欢读书开始谈起,我觉得我所见到的情况,无论小范围还是大范围,都不怎么令我满意。整个来说,和其他民族比较起来,我们这个民族现在不太爱读书。对此我和很多人交流过,和在外面做教授、做学生的人都交流过,大家有个共同的判断:中国人不太爱读书。虽然我们受教育的平均程度低于西方发达国家,但是我们的人口基数太大了,所以受过大专以上教育的人比其他大国少不了很多。但是从图书的销售上看,我们和人家相差很多,我们的畅销书都不能称其为畅销书,畅销书都要达到几十万、上百万,我们这样的畅销书几乎没有。一些好书,包括一些国际知名的著作,在国外动辄可以卖几十万册,在我们这里只能卖一两万。有一本书非常好,叫《钢铁、细菌与大炮》,在美国卖几十万册,我向同学推荐,没有一个人看完不说好。但这本书在我们这儿只能卖一两万。再举个例子,看人家日本的地铁里,等车的所有人都拿着书看,车来了以后,上车的上车,下车的下车,很拥挤,相互把位置调整调整,从兜里拿出书报继续看,一个车厢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在读书,站台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在读书。对比而言,我不得不得出这么一个看法,我们不大爱读书。
  人跟人不一样,不是人人都爱读书。有些喜欢做实际的事情,比如采购员、商人,他们不一定爱读书,也未必需要,是吧。但就连我们大学当中,就连我们名牌大学当中,我所看到的读书的情况也是很不令人满意的。我在学校呆的时间不多,北大2年,人大5年,7年当中教过5门课;在我教每门课的时候,我把我读过的自认为很好的书,令我激动的书介绍给同学的时候,我很少能看到同学们读书的势头令我感觉到后生可畏,马上可以超过我。我自己连高中都没读过,我插队插了八年半,进了大学以后读了一年半,开始考研究生,我读研究生时我们读书的干劲是我们的老师们远远赶不上的。我们那时候学力是很低的,但我们热爱读书,有干劲。教书的七年来我只见到一个学生,在我教“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的时候,感觉这个学生读这路书有点痴迷了,很快我读的书他差不多都读了,我们能对上话。这以后他经常从网上下载一些英美学术刊物上关于社会学与生物学交叉的新成果发过来,我很受益。我就碰到这么一个学生。我非常高兴,也非常失落,这样的学生怎么就碰到一个呢?所以还是那句话,全国上下,包括我们名牌学校的学生,我看不到他们热爱读书,这是最使我悲哀的事情。
  什么原因呢?中等教育是祸根之一:我们的中等教育不但没有激发,相反挫伤了大家的读书兴趣。我们学的东西太狭窄了,学生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有被动地去重复,去记忆。而且,在这个过于狭窄的领域中又逼迫同学们用力过猛。狭窄、单调而且用力过猛,最后造成学生们厌学。这是我首先想到的理由,这个理由我想是成立的,但是充分吗?我怀疑。日本的中学教育也非常的残酷,听说日本的厕所里面都写了很多考题,比如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最深的湖是……?准备高考已经到了如此残酷的程度,同学进了大学以后,第一年也是要松一松、歇一歇。可是日本民族,包括他们高校的同学仍然热爱读书,从地铁上看到的现象不会欺骗我们,足以证明这个民族热爱读书。所以我感觉刚才那个理由是成立的,但绝对不充分。还有什么原因呢?我们的大学教育专业化太早,而后还是大家学的东西狭窄、单调,同学没有较多的选择余地。这是我猜想的又一个原因。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们的社会氛围太过功利,不重视主体自身的乐趣,不重视开发主体阅读的兴趣,这种氛围之下人们动辄要发问:这有什么用?能帮我找工作?能帮我升官?能帮我赚钱?对不住,往往都不能。很多人类的文化精品不能帮你这个忙。当前社会氛围急功近利、实用主义。这三个原因结合起来使我们无法建立起读书的兴趣。我想说,即使不做学术工作,如果你最终没有养成对读书的热爱也是很遗憾的,我觉得你人生当中少了很多乐趣。而你如果以后想做学术,我以为是绝对做不好的。我说你最好改行。活着的乐趣不都是读书,而多个乐趣是很好的事情,虽然无此乐趣也不影响你活着,但如果还想做学问,绝不可能做好。我相信在座的有些同学今后还想做学问,而其他的人能喜欢读书也是不错的事情。如果还有这样的念头的话,亡羊补牢,赶紧去培养读书的乐趣。
  又到了快要考博的时候了,各地的学生发Email跟我联络,他们在选择要不要考我的研究生,我也在选择要不要带他。不是看着特别合适的人我一般泼冷水,我说你别报我了。我希望我所培养的学生博览群书。所以在我这儿就是要劝告你们博览群书。因为只有经过广泛的阅读你才能够发现你自己,知道自己读书的乐趣、研究的乐趣在什么地方。此前我们为什么没有培养起读书乐趣?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太狭窄,是因为让我们看的书都是服务于“科举”的。那么要开发大家的乐趣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让大家有选择的自由,能接触各种类型、风格的图书,在这样宽泛的阅读当中,一个人才能发现自己的兴趣、培养起自己的读书兴趣。一上来就太狭窄、单调,可能只有小概率的人能和这样的书目对上路子,大多数人可能就会厌学。
  在这一个阶段应该博览群书的第二个道理是早期不开发,日后你喜欢的读书范围一定是狭小的。到了40岁,接触到了此前你没有接触过的图书、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你就可能读不下去,觉得索然无味。读书兴趣的培养跟生理上的一些其他的喜好的养成很相似。你的食谱有多宽?你喜欢吃多少样东西?是不是偏食?大家知道牛奶的养分非常高,也并不太贵,因此西方人牛奶的摄取量非常大,一天喝一公斤甚至更多,不分时段,早晚都可以喝。可我们中国人不成,我们只有一部分人能够消化牛奶,很多人喝多了腹泻。为什么呢?不完全是先天的,很多是后天的原因。我们胃里缺少一种酶,小的时候多喝牛奶,就能够开发这种酶。如果小时候不怎么喝牛奶,到年岁很大时再喝,胃里就没有能够消化牛奶的酶。读书兴趣的培养也是一个道理,小时候如果不开发广阔的兴趣范围,大了就费劲了。童子功是非常之要紧的。有一次我去哈尔滨,参加农场总局成立20周年庆典。有人接站,上了一辆小面包车。在车上司机说:我是车队队长。多年不开车了,负责调度。今天我正喝酒呢,喝了二十多瓶啤酒了,忽然来了电话说找不着司机了,叫我安排。怎么办?我出车吧。我一听就觉得今天可是倒霉了,一个喝了二十多瓶啤酒的人给我们开车。他接着开始吹牛,说他从16岁开始开车。车上坐着的“侃爷”周孝正老师,马上跟我们打了眼色说没事,绝对安全,人家童子功。果然人家车开得极其利索,一点事都没有。这就是童子功。所以你要现在开发读书乐趣,实在是够晚的了,你现在还不开发就完了,就废了,开发不出来了。
  博览群书的第三个道理是,如果一个人读书的兴趣太窄了,写的书没人愿意看。中国的经济学家——水平差的不谈——水平好的经济学家和外国经济学家写的书比起来索然无味。差在什么地方?我觉得专业上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国外的优秀经济学家们非常之博学。国内很多经济学家是我的朋友,和我有交往,我这样一个幼年断学的人在杂学上还要胜过他们几筹。知识面太窄了,书写得没有味道,人家怎么能爱看呢。跟国外的经济学家比起来,差太多了。

下面谈一点点怎么读书。读书是要记笔记的,因为你是专业读书的,你不是爱好者,至少今天你不是。笔记怎么做?笔记是给自己做的,自己能看懂就行。笔记可以记得极其简短。家里人看不懂,老师也看不懂,不要紧,是给自己不是给别人记的。笔记实际上是一个索引,看到两个字,哦,他说的是这个观点,就行了。或者再加个页码,在这本书某页,日后要引用,要深入思考,把那本书拿来翻到那一页,就行了。绝对要记笔记,这句话你要切记。再说一点,读书读完以后要和人交流,要经常去卖弄,跟别人吹牛。这是非常好的,这样能帮助你记住书里面的东西。你给人讲的时候你可不是拿书给人家念,会不知不觉地加进你的思考,至少加进你所强调的东西。这样有助于将书中的内容跟你的思想融合。你当时能从脑子里拎出什么东西来,肯定无意识中进行了筛选,那是你最喜欢的东西,你喜欢的东西你才能牢牢地记住。读书能正确理解更好。其实正确理解谈何容易,大师的门徒们一向都是有分歧的,谁的意见最正确啊,很难说。理解得正确也好,有一点误读也不要紧。读书最大的收获是开发你的心智、开发你的思想,读了以后跟作者的认识完全一样,第一没有可能,第二也没有意义。要都是这样,人类的思想就不会发展和拓宽了,一个好的思想激发了杰出的少年,他们受到激发以后将这思想稍微变异了一下,思想就是如此发展的。所以重要的是受书的启发产生一些新的念头,是不是正确理解不是最重要的。读研究生的时候一年应该读多少书呢?我想得七八十本,当然不算过手的。过手的书要达到一百多本,通读的要七八十本。七八十本可以包括小说的,包括你个人的一些特殊的爱好,比如你喜欢的诗词,都可以的,但我想一年读的书总得要七八十本。不读七八十本书你算干什么的?你不是职业读书吗?
  读书就说到这儿,下面转向另一个主题:思考。社会科学是什么?社会科学是一个个解释系统,解释我们的社会,解释我们的世界。马克思说:哲学家的任务是解释世界,我们的任务是改变世界。我们这等侏儒没有这种雄心壮志,至少我自己是这样。我觉得我所要做的事情能够做好已经很不错了,那就是解释社会。我们即使能改变这个社会,影响这个社会,也是微乎其微的,甚至于我们不该抱那样的奢望。我不想极大地改变世界,我不相信极大地改变世界以后能够带来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我只能抱着慢慢来的这样一种态度,这就是我跟马克思的不同,这就是我为什么只能做一个所谓哲学家、所谓侏儒,去解释世界。再者,这也是我的角色决定的,有的人的角色可能更直接地影响社会,比如政治家、官僚,乃至大商人,而我只是一个学者。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日后可能也只是一个学者。我们的角色就是要解释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解释并非不是一种参与,解释并非不能影响这个社会,但是你也不要对解释抱以过大的期望,以为它会很快影响这个社会。不可能的。我们的使命就是解释这个世界,那么我们怎么发育出解释世界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们怎么学会思考。
  我说要从解释你身边的生活开始,要从日常生活中去学习思考,要学会解释你日常生活中的很多问题、疑团。你要对你周边的日常生活有好奇心,要问为什么。可能你跟你的很多同龄人不一样,你除了活着以外还会经常好奇和提问:哎,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周围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刺激我们的好奇心,可以诱发我们去思考、去解释。比如家里的状况,你来到世界上的最先目睹最先感受的小环境;比如你亲属的谋生之道,他们靠什么活着;他们怎么有的人下岗了;他们之间是有差别的,在职业上,在社会地位上。在你记忆中你的家庭消费在这二十年来的变化,这种变化怎么样发生的,和大社会有什么样的关系。如果你生活在农村,故事会更多。因为一个村落中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分化,在农村会目睹形形色色的生存方式。在城市互相关起门来,互相了解很少,在农村因为有很大的透明度,你从小就会接触到很多的纠纷,你会看到分家,看到村庄政治,看到要选举了,村里人在争夺权力,这是城市里的少年绝对看不到的,你不想看都会不知不觉地听到看到。现在你来到学校了,周围的日常生活仍然有望成为你的思考对象。比如,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为什么要有手机呢?座机解决不了你的信息沟通?说手机方便,真的有那么多要紧的事没有它就不成,没有的事。可能发***真的很方便很便宜,但方便、便宜诱使你发了很多很多***,加在一起钱也不少。我相信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东西非常耐人寻味,非常有琢磨头,不是像每个人张嘴就说出的那样。社会上自欺欺人的事比比皆是,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我说要从日常生活去学会思考、学会思想、学会解释。因为日后你要去解释社会,去解释世界,首先要从解释周边开始培养这个能力。如果你解释周边的能力远远逊色于你的同龄人,日后你要去解释社会、解释世界,见鬼吧,你不可能解释好。
  我讲的这个小题目是思考、思想。要这样培育自己的思考能力、思想能力。现在有很多学者的研究工作是和生活是脱离的、割裂的,不相干的,这很遗憾。那些大思想家们的思考、研究与他们的生活、经历是是融于一体的。他们的研究、他们的思想是他们生存的核心,也就是说,那不是一个谋生的差事,那是另一种境界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跟他的生存完全一体的,甚至于是他生存的核心。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像天职一样的东西,他会利用一切机会,当然包括他日常生活,去发现信息,去提出问题,将生活和学术融为一体。他的很多基础感受依赖于生活给他的刺激。
  再给大家说一个培养思想能力的小手段:记笔记。读书记笔记似乎平常,但观察周围的事情有什么想法记笔记,多数同学恐怕就想象不到了。要记笔记,要深入去想一些事,一些小事,然后记笔记。那些东西是很珍贵的,是你思想成长的轨迹,你记下你怎么想的,你再想的时候就像登台阶一样走得更高了,而不是像拉磨一样在转圈。实际上由于高度分工,现代人的生活接触面是不大的,甚至非常狭小,所以日常生活中的信息是非常珍贵的;而我们所特别强调的是,要从这个方面开始思想、开始思考。
  这也就是说我们要记两本笔记,一本是读书笔记,一本是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思考所做的笔记。这两个东西是相互对照、相互促进的。你对书本理论学得越多、理解得越深,你就能在观察周围的生活时有更深的理解,跟没有读过那么多理论的同龄人比起来,对生活的解释就不一样。反过来说,你对日常生活观察得越细致越深入,积累了很多心得,回过头来再读那些理论著作,你的理解同没有对生活做细致思考的人的理解就有很大的不同,它也会帮助你读懂很多书,帮助你和一些书产生共鸣。因为你有感受,你对社会的诸如公平问题、正义问题有很深的体会,你的体会和著者的理论是直接或间接的关联的。这两者构成了你的学术档案。这个学术档案越装越多,你读了几百本书了,你对日常生活有好多好多思考,二者融合在一起,一个人的思想学术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
  
  问 答
  问:有人说,要少读书多思考,您认为跟您的思想有冲突吗?
  答:圣人不是早就告诉过我们了嘛。“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大概要读多少本书,我前面已经告诉你了。我自己的感觉是你们读书没有进入高度亢奋的状态,我觉得你们读书少,如果你读书已经痴迷了,可能才谈得到不要读过了头,读与想要匹配,还是孔子那句话:“思而不学则殆。”我们读书离饱和程度都差得远。但读书有没有一个最佳数量,我觉得是有的。比如说我是属于中等程度的一个人,我读起书来是很疯狂的,比如我在这儿呆了一个月,读书已经超过30本了,我现在每天去图书馆,一次借两三本。这30天过手了一遍《史记》,过手了半部《汉书》。但我始终觉得我不适合于读太多的书,比如说要是我读了陈寅恪先生那么多书,我可能就傻了。你得看自己记忆的容量,但我觉得同学们中多数人根本就不是那个问题。你什么时候一个月读了30多本书。我在这就没碰到几个同学跟我交流书,比如关于消费课程方面的书。没有,见不到这样的同学。
问:您分析了中国人不喜欢读书的原因,但分析原因没有多大启发性。如果读书是快乐的,我觉得您的重点应该是说读书有哪些快乐,引导人认识他原来认为不快乐的读书事实上是快乐的。
  答:这个事我没有必要鼓吹,没有必要做广告。毛泽东说:你要知道梨子滋味,你要尝一口。而过去光让你吃苹果了,我说的是你要有选择自由,先要摆出另一些品种的水果。喜欢是一种感受,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状态。是一种吸引与被吸引。我向你讲半天梨子也很好吃,描述那滋味,有用吗?
  问:您强调读书的数量,但未详细说到读书的结构,即博与专的问题、兴趣与专业的问题、精读与细读的问题。还有,书指什么?包括报纸杂志、网络文章吗?
  答:不包括。问题问得很好。我前面说了,我们专业化走得太早了。国外的教育不是这样的,国外教育中跳槽、换专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认识自己的兴趣事实上是有过程的,特别是我们的中学教育已经形成这样一种风格,那时候同学们没有东张西望的余力,没有慢慢发现自己兴趣的空间,而后就盲目地进入了专业,而这个专业又过于强化。另外还有我们社会的功利思想的影响。早期的阅读是应该博杂,而后“专”是没有问题的。日后你要以这个专业为饭碗,名缰利锁之下,你岂能不专?你不要评职称吗?你不要在专业里发文章被同行承认吗?所以专的事情是不用发愁的事情。没有绝对真理,任何一种观点都是在一定时空下发生的,我这种观点就是在今天这种时空下产生的。在今天这种时空下还用提倡“专”?
  问:您觉得做学术不是一件最奢侈的事情吗?您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您身边学生的生存状况吗?
  答:做学术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觉得对国家、个人来说这是两件事情。在很多硕士阶段的同学犹豫要不要读博士时候,我都会综合考虑到他的家庭状况。我不希望一个家庭经济状况不是很好的同学去读博士读得那么苦,很多年也不能独立生活、赚钱。一个人的选择是很综合的事情,不应该自私,不考虑抚育自己的父母。对个人而言,中学毕业分流一次,你上大学了,有人没上;大学时候分流了一次,有些人工作了,你读研究生了;而我们现在研究生的奖学金又这样的微不足道,跟没有差不多,那样读来读去的话,你跟老同学比是最贫困的,心态就不好了。所以对个体,做学问毫无疑问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作为一个国家来说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真正做得好的学术又是绝对需要的,我们本来的学术界应该是小而精的,不应该这么大规模。这么大规模在干什么?其中很多人在忙生存,在骗钱。金圣叹曾写过一个对子,上联是:“真读书人天下少。”学术是一种奢侈,社会养不起太多的学术,必须少而精。   问:近几年,人们对一些经济学家要么成为“御用学者”,要么成为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有很多看法。您认为一个社会学者如何保持自己独立的个性和学术的自由呢?
  答:你从经济学家开始问,我就从经济学家开始回答你。近代经济学的鼻祖亚当·斯密的一本书,严复翻译的是古文,《国富论》,经济学家是研究一个国家怎么富裕的,不是研究私人如何富裕的。我们很多经济学家只帮助企业和自己致富,这是辱没了经济学家这个称号。
  问:现在“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词很流行,您能评价这样一种现象吗?这种现象是否会影响学术的纯洁性?
  答:我们每个人都是多种角色的结合体。比如你现在是个学生,也是一个家庭中的儿子,还是某些人的朋友。就我来说,有些人说我是个社会学家,有些人说我不是一个社会学家。说什么都不要紧,学科划分都是件人为的事情,而问题是自然的,不是拿单一学科的知识可以透视的。我算个学者吧。除了学者,我还是个公民。我吃着学者的饭,但我同时还是个公民。我和别人一样在社会上生活,我有和别的公民一样的喜怒哀乐,我有和别的公民一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想法。我刚才不是说要从对日常生活的投入中去增长你的思考能力嘛。公共事务与学术天然地是结合在一起的。当然有人的研究与公共事务相距很远,但并不是没有关联的。这不要紧,还是有关联的,对于社会的良性影响实际上是存在的。
  问:您说,学术只是解释世界,它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那么,是什么能够支持一个学者将其一生投入其中?学者精神上的满足难道仅仅止于单纯的读书兴趣,如果不能成功地参与世界的改造,一个学者的价值在哪里?
  答:是两个动机支撑着我做学术的。我想如果只存在任何一个动机的话,都是容易动摇的。比如你说你做学术是为了经世济民,经世济民要有实际成果,如果你忙了几十年也没有实现经世济民,你不觉得自己的选择荒诞吗?而经世济民是要有条件的,建议、方案,是要被采纳才有效果的。你不是实践者,你不是掌权者,如果你的建议被采纳的概率很小,你当初还愿不愿意进来做这件事情。所以说这位同学说经世济民应该是学者的最主要动力,我要给你泼冷水,你要是抱持这样一个动机,并且是强烈而单一的动机的话,很可能你最不容易持续下去。如果智力足够的话,你应该看到学术研究能够经世济民的概率很小,那你还要不要做?而我说,实际上还要有一个支点,是什么呢?就是这是一个智力游戏,是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贡献实现不实现到社会层面上都可以。思想领域的人为社会思想库提供一点东西,这个思想库会在明天或者遥远的未来反馈给社会。你的思想被加入到文化库、思想库里面,跟别的因子一起发酵,然后反馈给社会。一个人如果只为学术而学术,不关注养育你的社会,那是没有良心,但如果仅为经世济民作学术,这人大约弱智,根本看不到如何实现,还干什么呀。我觉得有上述两个动机,才能持久下去。只是经世济民,学术将是单薄的。只有关心非功利的学术,兴趣才是广博的,视角才是宽阔的。有些东西好像没什么用,然而在你关心了以后,你的本领不知不觉大了,你解释社会的能力强了。就说此前刚刚去世不久的我们社会学界的老权威费孝通,至今为止我对他没有过一句话的评论。他刚去世的时候,我接到《南方周末》的电话,想让我说几句话。我说:我不说,我现在说是不厚道,人刚去世,我对他发微词不好。我觉得他是悲剧人物,极其遗憾。改革开放以后没有什么成就,此前在知识界,他是一个受到良好的教育,非常有见识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但是以后的成果让人实在不敢恭维了。一方面是后来当了很大的官,被约束了。但另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他只有一个经世济民的动机,他没有一种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的情怀。这是很遗憾的。他跟马林诺夫斯基的另一个学生、他的同学利奇争论过,他说他的旨趣不在于认识文化的普遍规律,只在于中国,在于寻找中国的富裕之路。他自己说,有一段时间他是一个被打垮的人,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就放弃社会学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研究不允许做了。而如果研究不仅为效果,更因为热爱,为学术而学术的话,不允许做、没有用途,仍然可能喜欢做,不是为社会做,仍然会为自己做。在为学术而学术上,他比不了潘光旦。
  问:当读某一本经典著作时,由于读者的理解能力有限而产生诸多困难,甚至第一章就难以理解,您有何建议?
  答:循序渐进。先从能看懂的开始看,要是一点都看不懂就先放下。没别的好办法。
  问:您知道在日本地铁上人们读的是什么书吗?
  答:不知道。但我知道西方人在交通道路方面比中国人要明智,很多人自己先开车,然后换乘火车、地铁。他们因为知道每天要在车上度过几十分钟,所以他们通常是有备而来,不是偶然地读书,偶然地读报。有备而来跟偶尔为之就大不一样。
  问:英国有句谚语:“有学问无阅历,不如有阅历无学问”。老师怎么看?
  答:这谚语从中国语言里可以找到许多近似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孔子还说过一句话,跟这句话更相似,“行有余而学文。”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对这样的人非常尊重。我不是很看得起对世事没有什么感觉的书呆子。但是个人是极其有限的,一个人只能亲历一段时间,而如果读过书就可以了解其他时空中发生的事情,这种经历跟你亲身经历有很大的不同。亲身经历是深刻的、直接的、全方位感受的,但是非常有限的,而读书,虽然不是直接的、亲身的,但如果你对上下五千年有一定的了解,并能与你切身的一小段深刻理解结合起来的话,你就挺厉害的了。反之,二者相背不能结合的话,你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实践者,你在你有限的时空里,游刃有余,你活得可以说有血有肉,对得起你的父母亲朋。但是我们人类是一种有历史的动物,不是生活在瞬间,我们因为有历史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也因为有历史、有文化积累而变得格外的智慧。所以你要完全离开了这些东西,离开了书,大概很遗憾。
  问:您对学术界打假怎么看?
  答:这些活动挺好的,但我看来这些事情对于改善学术界、净化学术界,是小打小闹、杯水车薪,没什么用。根本大问题没有解决,打假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中国的假冒商品能靠王海来解决吗?根本不行。虽然不行,但是这些个体的行为是道德的,正义的。
  问:您对大学的事情怎么看?
  答:学术界的事情,走到今天已经令我失望到极点,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比如我曾经认为应该教授治校、学术民主化,现在我放弃了这个主张。十年前这么做还可以,十年后很多学校——我们学校还算好的——教授团已经污七八糟了,过半的人根本不可以当教授;还有拉帮结派的现象,一个系半数教师是首领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谈什么教授治校了。如果一个系已经被大量不称职的人占据,你问我这个系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多院系都是已经无可救药了。中国的事情不能细看,外国人不了解中国情况,他们见林不见木,我们也可能犯见木不见林的错误吧。不能细看,包括教师,也包括同学们。同学们是最无辜的,不管你们犯了多么严重的过错,比如在我们课堂上,我的课上经常有三四个人迟到,这是我在北大人大都是没有感受过的。这事也不全是同学们的错,对不对?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这样啊,还不是一些教师给惯出来的。比如于老师那天跟我说,北大毕业的一个天才少年,正在香港读书,前几天来看他。于老师跟我说这孩子上他的课呀,一次都没来过,然后考试不知道怎么的,考了个第四名,真有天分。我说,他一次不来你还给他分啊?要是我早就叫他滚蛋了。他不来上课就是教师们惯出来的,我这个课迟到还算好呢。这堂课过了30分钟一个同学刚来,下堂课还是这样,讲过几次没用,下次还这样。你是在侮辱你自己,还是在侮辱我呀?我在美国念书,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现象。所以我说细处不能看,细处真的不能看。我们是干什么不吆喝什么,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神圣感。我在这里呆了五十多年,我看到了我们社会的若干细部,就这样我们能在世界民族之林里获得领先地位?当然这不影响我们看到自己有起色的地方,是吧?可能外面的人更能看到,因为外面人会跟你以前比。但是内部人看到很多细节是无可救药的,是悲哀的,有什么办法呀。






* 郑也夫在北大深圳研究院的演讲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