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华:清明节与“清明剧”
转自《海上风民族民间文化论坛》本人在帖子里曾论及清明、上巳、三月三之间三位一体的渊源关系,但未有具体论证,故引张勃、晓峰等质疑。本文或可为拙说张目。
清明节与“清明剧”
翁敏华
内容提要:中国传统节日是先民时间意识自觉的产物。节日均衡分布四季,行事充分体现对自然的亲近、对生命的关怀和对人情的呼唤。清明节是一个源于农事历法的节日。本文,我们由“清明剧”看宋以后的清明节面貌,看寒食“并”入清明,上巳“躲”进清明,令清明节在诸节中地位显赫,文化内涵繁富。本文论述的几部戏剧,或以清明为时空背景,或蕴含其民俗内涵和附会传说,或表现其民俗纠葛两性恩怨,由此我们能够获知当时清明“寒食”其外、“上巳”其里的本质,同时窥探到节令文化对戏剧题材、情节内容和人物塑造的渗透。本文证明了对以传统节日为主的民俗文化具有保存、载传、发扬等功能。
关键词:清明 寒食 上巳 “清明剧”
中国的传统戏剧与传统节日有着密切的、千丝万缕的关联。传统戏剧发端自远古的祭祀仪式,许多传统节日亦与远古祭祀有关;当戏剧定型前尚未作日常性商业性演出时,绝大多数是作节日演出的;戏剧后来独立为一项综合的表演艺术,产生了职业演员团体,在特定的勾栏瓦舍剧场、戏棚剧场作日常性演出,即便如此,岁时节日依旧是它们最集中、最大量的演出时机,是职业艺人和业余演员争相表演、甚至竞演的时机。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节日直是传统戏剧的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摇篮。同时,那些以节日为背景、穿插着节俗故事、表现节日活动节日文化为内容、甚至由节俗生发出母题和典型形象的戏剧作品,又在有意无意之间传承了节日传统,弘扬了节日文化,即使某一节日已经失传或者衰微,某一节日已与本来面貌大相径庭,我们依然可以从这些剧演中了解这些节日的原有面貌,了解它们的文化内涵和发展演变。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戏剧又是传统节日的传承载体。
本文欲展示的是清明节与清明剧之间这样的一种关系,由清明剧看清明节的节俗行事,看清明节的演变更易,看其蕴含的文化内涵和附会传说,同时窥探节令文化对戏剧题材、情节内容和人物塑造等方面的渗透。
一、清明节及其前后的寒食、上巳
清明节,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时在农历三月间,大致是春分后15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农历“三月节……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记叙了“清明”之名的来历。《淮南子.天文》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为清明。”清明之节气,大致是太阳到达黄经15度开始。这一节日前后,民间一是要忙春耕春种,植树造林,二是由于前一到二日是“寒食”,故只食起先做好的冷食,这一日一般要“改新火”,三是扫墓以纪念祖先,四是踏青以感受春天的到来。中国一年之内主要的传统节日里,来自二十四节气的节日,惟有清明一节,是惟一一个以形容性词汇作名称的节日。“洁齐而清明”,清朗而明媚,正是这一时节给人的美好印象。
清明节前后,在古代,还有两个与它在时间上十分接近的节日,在它之前,有寒食;在它之后,有三月三上巳节。这三个节日,若按过节的时间顺序排列,应该是寒食、清明、上巳,若按其诞生先后论,则应该是上巳、寒食、清明的排列。
应当说,清明这个节日原来的活动是不丰富的。查唐代之前类书史料,我们看到:寒食、清明、上巳三节中,清明的史料是最为薄弱的。至迟在唐代,清明已呈与寒食融合的倾向,或者说,清明已将寒食的行事纳入自己的怀抱。
寒食节的时间在冬至后的105日。民间传说认为:寒食是纪念春秋时期晋国臣子介子推的。介子推辅保晋公子重耳流亡时,曾割股肉给公子充饥,重耳归国当上晋文公后,介子推不愿佐政,隐居山中,晋文公烧山求之,介子推竟抱木而亡,始终不肯出来做官。于是后来于这一日全国“禁火”纪念云。另一说认为寒食起源于周代“改火”习俗 。
古人于寒食节令禁火。南朝《荆楚岁时记》云:“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会要》云:“禁火,周之旧制,唐宋清明日赐新火,亦周人出火之义。”《岁时记》云:“唐朝于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顺阳气也。” 大抵当时,人们于寒食日禁火,清明日改新火,正好两、三天。唐代诗人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炬,轻烟散入五侯家。”是当时寒食节令禁烟改火习俗的艺术写照。
寒食不得举火,人们只能吃冷食,待清明改新火,人们自然要好好犒劳自己,所以唐《辇下岁时记》有云:“长安清明尚食”。至宋有过之而无不及。《东京梦华录》载:“京师清明日,四野如市,芳树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酬劝,歌舞遍满,抵暮而归。”这盛景,正是绘画长卷《清明上河图》所表现的。
由于寒食一般只在清明前两三天,两者的融合显得十分自然。
宋代以前国人于寒食节扫墓。有学者认为其来自寒食“葬骸”古俗 。清明作为节日,在汉代“不显”,更毋论扫墓了;唐代虽略显,但也还不及扫墓。唐代著名的《清明》诗,无论是杜甫的“渡头翠柳艳明媚”,还是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们都还看不到祭扫追悼先人的含义来。
有祖宗崇拜文化含义的清明节是宋代开始大显的。宋朝朝廷规定:清明节里,各地均须祭扫陵墓,表示对亡灵的悼念,这一天,“官员士庶,俱出郭省坟,以尽思时之敬。”
清明前后正是柳枝发芽泛绿的时候,当时人家都时行插柳枝于门上,《梦梁录》说柳枝“名曰‘明眼’”。还有将柳圈戴于头上、插柳叶于两鬓的,说是有明目、驱毒、祈年之含义。这一习惯,直至清代还十分盛行。《帝京岁时纪胜》云:“清明日摘新柳佩带,谚云:‘清明不带柳,来生变黄狗。’”民间的约定俗成,有时候是难以问一个为什么的,它带有一种强制性的力量。
比清明节时间稍后的上巳节,是更为古老的节日。上古时代以农历三月第一个巳日为“上巳”,又名“元巳”、“三巳”。后来定时间为三月三,又名“重三”。起源很早。据史载,西周时即已存在,于汉代正式立为节日。古代人在三月三这一天的主要行事是祓禊沐浴,男女自由交往。《诗经》里的《郑风.溱洧》篇就是描写三月上巳祓除洗濯、男女嬉戏之俗的。晋代起则盛行“曲水流觞”的文人游戏,王羲之的《兰亭序》可以为证。
清明和上巳至唐代也已有混同的趋势。杜甫在他的《清明》诗里最后说:“逢迎少壮非吾道,况乃今朝更祓除。”自叹年事已高,不可能像少年壮汉一样男女逢迎、更不能下河沐浴行祓禊了。祓除,原本是上巳节主题,被杜甫写进了《清明》里。清明节在唐宋开始已成为一个混合的节日,人们已将清明、寒食、甚至上巳混称,形成一个意象繁复的特殊节日,我们还能举出许多例证来。唐诗人孟浩然有《洛中寄王九迥》诗:“卜洛成周地,浮杯上巳宴。斗鸡寒食下,走马射堂前。”洛阳是上巳节俗表现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卜居洛阳的孟浩然要这样向朋友介绍这个节日的活动:浮杯、斗鸡、走马。宋之问《寒食江州满塘驿》诗的开头两句是:“去年上巳洛桥边,今年寒食庐山曲”,也将“上巳”和“寒食”联举。寒食上巳这两个节日的名称,已是可以互换的词汇、可以互文见义的了。白居易《寒食野望吟》首二句:“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清明”已经置于“寒食”之前了。王维《寒食城东即事》最后两句说:“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说少年们在这几天里四处遨游,根本不管是清明还是上巳。题目中作“寒食”,内里又写到“清明兼上巳”,三个节日已混为一谈,互相参合,可以证之。
上文说到宋代人清明戴柳圈、插柳叶祈求明目、驱毒之事,唐时也是上巳风俗,《酉阳杂俎》里说得明白:“唐时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言带之免虿毒。”
本来,清明节的文化含义远没有上巳节富繁,特别是没有男女交往这方面的含义。后来有了。这是上巳节俗的渗入。宋代诗人高翥有一首有名的《清明》诗,云:“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们看到当时的“儿女”们白日祭扫、晚上调笑的景象。这首诗很能够代表当时人的“清明观”,而“清明观”就是人的生死观:死去原知万事空,行乐须及时。
在戏曲史上,明清两代都有被统治集团严禁的“上坟”题材的曲和剧 。如果真是上坟祭扫的歌哭之曲之剧,何以会被如此禁绝?其内容,都是借哭坟,歌唱或表演男女艳情,与宋元两代的“清明剧”,从主题内容到风尚格调一脉相承。
关于寒食清明上巳三节的此起彼伏、浮沉消长,清代毛奇龄在《辨定祭礼通俗谱》卷二“祭之时.清明日霜降日行墓祭礼”,有一段清晰的概括:
(汉武帝)太初以前清明未显,焉得有清明上墓之事?惟寒食上墓则六朝、初唐早有之,如李山甫、沈佺期寒食诗皆有“九原”、“报亲”诸语,全不始开元二十年之敕。盖寒食上墓前此所有,而开元则始著为令耳。若清明则自六朝以迄唐末,凡诗文所见并不及清明上墓一语。沿及五代,吴越王时罗隐有《清明日曲江怀友诗》,始有“二年隔绝黄泉下”句;至宋诗则直曰“清明祭扫各纷然”,竟改寒食为清明矣。按……二节本相连,而历家只取清明诸节编入历中,至寒食上巳诸节皆不及。因之,世但知清明而不知寒食,逐渐渐以寒食上墓事归之清明,理固然也。
所以可以说,清明节不但在唐代开始与寒食节融为一体,而且还在宋代开始在中原地区“吃”掉了上巳节、取代了上巳节。这一点,在下文引述的“清明剧”中表现得格外明显。
二、几种清明剧的面貌及剧情概要
在中国文艺史上,一些记录描述节日气氛景象的诗词,例被称为“元宵诗”或“重阳词”什么的,有名的如杜牧的《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苏东坡的“中秋”词“明月几时有”,等等。由此,我们也将本文涉及的几个剧本,这几个或以清明为时空背景,或描写清明节俗附会故事,或堪以发见清明文化底蕴的剧本,称作“清明剧”。
1、节日社火“闹清明”
“清明剧”除了到成熟的剧本里去寻找,还可以到民间的一些“准戏剧”或谓“类戏剧”里面去寻觅,这类演艺,与民俗行事活动更为接近,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节日行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不许我们忽视的。
浙江一些地方于清明日,要行一种名为“闹清明”的扮演活动,每个村出一条船,上面用松毛枝作棚,在锣鼓声中,船上作种种表演,所扮演的人物主要是蚕妇和田夫,蚕妇椎髻簪花,先翻“叶仙诗”,以卜桑叶好坏和叶价情况,再模拟把蚕、称茧、缫丝等,以祈求蚕丝丰收。着田夫装的扮演者则表演播种栽秧、踏车车水、耘苗除草、割获打稻等农事,以卜农业丰歉。然后,有两名体壮者表演相扑,或一人表演拳术。村民士女,则划着舟船观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故着一“闹”字名曰“闹清明”,又名“划船会”。
这类民俗演艺,已经有扮演、说白、形体动作,甚至还会有歌舞,与正规戏剧也就一步之遥。它们是民间习俗与“真戏剧”之间的一架渡桥。
2、元杂剧里的清明题材剧
元杂剧里的“清明剧”并不少见。这里略作展示。
《李素兰风月玉壶春》杂剧,简名《玉壶春》,有题武汉臣作、无名氏作,也有题贾仲明作的。 剧情概要是:嘉兴的上厅行首李素兰,于清明时节到郊外游春,恰遇秀才李斌李玉壶,两个人眉来眼去,一见钟情,素兰主动搭话,主动发出邀请,摆出春盛担里装着的佳肴,请李斌喝酒享用。对饮述怀,两情留恋,素兰又主动给玉壶送出定情物:翠珠囊和香串。两人结合以后,素兰请人根据两人名字的含义,画了一枝“素兰花儿”插在“玉壶”里,并亲自题一首【玉壶春】词于上,把当初女赠男的翠珠囊、男赠女的玉螳螂分别挂两边,以纪念两人一年的好时光。又是一个清明日,两人赏画咏词,正在欢天喜地之际,鸨母持黄桑棒赶走囊中羞涩的李斌,逼素兰陪伴富商甚黑。素兰断发明志。李斌素兰多日不见,设法约定在好姐妹处相见,正诉别后相思,鸨母又撞将来辱骂,甚黑也跟来胡闹,把李斌抓去见官,幸好嘉兴太守是李的把兄弟,为他们做媒,以玉壶素兰图为证,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是部才子妓女的爱情剧,写得曲白相生,才情并茂,特别是第一折的春景和第二折的情爱描写,十分出彩。
《逞风流王焕百花亭》,简名《百花亭》,无名氏作,也有认为是郑光祖的作品。 王焕生性风流,人称“风流王焕”,时值清明,他去百花亭游春,邂逅著名妓女贺怜怜,四目相视,一见倾心。与《玉壶春》里一样,这里也是作为女性的贺怜怜主动,先含羞摘得一枝兰花在手,随后吟出两句情诗来:“折得名花心自愁,春光一去可能留?”因为王焕一时没有反应,她还特意吟了两遍,这才有王焕“东风若是相怜惜,争忍开时不并头!”的酬答。眉目传情已是心事明了,更何况联诗!王焕从卖查梨条的王小二处得知贺怜怜的情况,小二也乐得为两人做媒,于是两人就在一处生活了半年。半年后,卜儿赶走王焕,强迫贺怜怜嫁给高邈将军,移住承天寺。贺怜怜托王小二传达对王焕的思念,王焕在小二的指导下扮作卖查梨条的小贩,一路叫卖吆喝,到寺里与心上人相会。怜怜用首饰资助王焕,让他去西延边关从军立功,并告诉他高邈的许多违法行为。王焕投延安府镇西夏立功荣归,升西凉节度使,告高邈盗用官钱买妾等罪行,夺回爱人贺怜怜。荣升团聚,双喜临门。
风流才子王焕的爱情故事在宋元两代流传得非常广,中国最早的南戏里就有《王焕》戏文,刘一清《钱塘遗事》说这一戏文“盛行于都下”,一高官的小妾们看了戏后竟至“群奔”,去追求自己真正的爱。南戏中的这一题材不止一本,《南词叙录》里有《百花亭》又有《贺怜怜烟花怨》;《永乐大典》的南戏剧目作《风流王焕贺怜怜》,将两人的名字并列;《寒山堂曲谱》则作《风流王焕百花亭记》,应该都是同一个故事 ,可见这一爱情故事的深得人心。
以上介绍的两本都是爱情剧。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元杂剧里还有一部水浒剧和一部包公戏,竟然也与清明节有染。那就是:康进之的《梁山泊李逵负荆》和无名氏的《鲠直张千替杀妻》。
《李逵负荆》剧情是:清明节梁山泊放假,黑旋风李逵欢天喜地下山,到王林酒家饮酒。他发现王林偷偷落泪,原来是女儿满堂娇被自称为宋江和鲁智深的人抢走了。李逵不辨真伪,上山就把宋、鲁两人讽刺咒骂,急得两人跟他赌脑袋。三人来到山下对质,李逵输,只得光着膀子负荆请罪。最后将功补过,捉拿到歹人宋刚和鲁智恩。本剧是所有写李逵的黑旋风戏里写得最好的一部,其下山一段,描绘清明风光,有声有色,雅俗共赏,表现了李逵也是个有情有趣的性情中人;李逵回山后对宋、鲁先不挑明事情,尽情挖苦嘲笑,讥刺得淋漓尽致,他的詈语咒骂,简直是民俗语言学研究的绝好材料。
《替杀妻》一剧严格地说只能算一部残本,剧本只有曲词和简略科白。说的是:某员外与屠夫张千结拜兄弟,员外外出讨债半年,时值清明,张千陪嫂嫂上坟去。嫂嫂看中张千,千方百计引诱,张千借口野外人多,哄她回家再说。回家后,女人准备了酒食,打算与张千一同享用,不料员外正好到家。妻就把员外灌醉,再次向张千求爱,张强调哥哥大恩未报,女人就扬言要杀了员外,张千则抢先一步杀死了那女人,题目“替杀妻”即指此。张千杀人出逃,到开封府做了一名衙役。家里出了人命案,本来要员外抵命的,包公觉得有疑问。审理中,张千自首,真相大白。张千就刑前嘱咐哥哥(即员外)照顾自己的老母,并给自己立一块“刎颈碑”,“将我好名儿万古标题。”邵曾褀先生认为其结尾短缺,张千的结局不明。其实张千还是被斩首的,十分明了,剧本还有个名目就叫“刎颈张千替杀妻”。
令人感兴趣的并不是这几部剧本曲词写得雅致与否,人物塑造得如何,而是这一类公案类的剧作,怎么也以清明作时空背景?是随便套用?还是别有讲究?这几个问题,容我们在下文解答。
3、桃花人面——“清明剧”中的生死恋
“清明剧”最出彩、赞誉最多、影响最大的,数明代南杂剧《桃花人面》。作者孟称舜,名重一时,剧作不少,除了这一杂剧,还有描写唐伯虎点秋香的《花前一笑》杂剧、著名的传奇作品《娇红记》等。由于他擅长写作爱情剧作并且风格旖旎,历来被认为是汤显祖“临川派”的一员。
《桃花人面》今存《盛明杂剧》初集,题目正名为:“笑春风两度桃花,题红怨伤心崔氏;喜成亲再世姻缘,死相思痴情女子。”因为有一个死而复生、再结良缘的结局,此剧被称为“爱情喜剧”。
本剧隐括的是唐代崔护的一首绝句,《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一首极富戏剧性情节性的著名爱情诗,后来“人面桃花”甚至成了赞美少女、赞美爱情的专词、典故。而崔护,也以此一小诗留名于唐代诗史。此诗还有一个段被广为传播的“本事”:
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叩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之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睊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唐孟棨《本事诗.情感》)。
《桃花人面》剧情基本上尊重原诗和本事之意,特别是两人初见面一见钟情一段。增加的,是后面部分。剧本为那女孩按了个叶姓,因为是桃花开时节生的,名“蓁儿”,女孩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已到怀春年纪。清明那天,叶父到邻居家喝“社酒”,蓁儿一人在家:
碧桃花下自吹箫,空叹息梦回春晓。(【沉醉东风】)
崔护上场,自报家门,说白道:
眼下春光如醉,不胜伊人一方之想。
也是怀春男子的情怀。崔护前来蓁儿家讨水喝,两人相见,对话数语,颇有意。特别是蓁儿斜倚小桃树,含情脉脉注视崔护,更使崔护情不能堪:
他佯整罗衣,半含羞,半偷视,桃花人面画栏西。正相看不语时,东风笑殢人无二,荡得咱春心不自持。(【元和令】)
崔护告别,蓁儿欲语而止,如情不能胜,这些场景,都与上述《本事诗》所载一致。但《本事诗》只是站在崔护一人的立场上表现的,剧本,特别孟剧是上场脚色都能唱的南杂剧,剧中人的表现自可以多元。所以,在崔护离开以后:
【女长叹掩门科】早知相见难相傍,何似今朝不相见。
这也符合男女授受不亲时代女儿家的心态。
崔护一去无消息,蓁儿在家害相思。七月七日那天,她一人独唱了十一曲,全部是怨声,羡慕牛郎织女幸福,把自己比作孤单的嫦娥。幸好邻家二姐妹来串门,蓁儿袒露心曲,与她们说了半天体己话。
第二年清明,蓁儿不得不与父亲一起外出扫墓,崔护“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依旧,只是那个人儿不见了。崔护大失所望,题诗于左扉上,那诗与流行的崔护原诗第三句略有不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蓁儿归来,见诗,大为失落,一时神情恍惚,相思转剧。父亲面前不敢实告,终于相思成病,临终前才将实情告诉邻家姐妹,被父亲偷听到。这个痴情女死后,崔护前来哭悼,一声声,一句句,都是情语,全是歌哭:
我待要探花期重到玄都,谁知你早做了泪斑斑帝女下苍梧。你便死也波,这蛾眉儿还则为谁蹙,这蝉髩儿为谁枯?唏也么嘘,你俏魂儿兀自知,俺呵做不得死韩重同伊一处,则这扶睡脸、偎香腮、哭哀哀送终的,也还是那桃花下乞浆的崔护。(【尧民歌】)
感天动地泣鬼神,竟使女孩儿死而复生,两人遂成连理。剧本歌颂的,正是与《牡丹亭》一致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人之“至情”。
剧本自然是富有隐喻性的。让人疑问的是:崔护这样喜欢那姑娘,怎么一走一年、毫无音讯,直至下一个清明才来?这表明了一种什么样的信仰习俗文化?
孟称舜《桃花人面》塑造的崔护叶蓁“清明恋”故事,是一个生死恋的构造,这一剧本自诞生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将其列入“逸品”,说“今而后,崔舍人可传矣;今而后,他之人之传崔舍人者,尽可以不传矣。”也就是说,孟氏的这部《桃花人面》,堪称清明恋剧的代表作。它当得起这样的评价么?
这几个问题,也容我们下文再解。
三、由“清明剧”看宋以降的清明节
1、寒食其外,上巳其里
综上,我们看到的“清明剧”都写到男女之情,有的是爱情剧,有的虽称不上崇高的爱情,但也可算一种私情,一种情色。限于篇幅,我们这里举的还只是杂剧,尚未涉及到传奇剧和清代以后的地方戏;即使是宋元戏剧里,以清明节为背景的也还有一些,如《报冤台燕青扑鱼》杂剧的第二折,还有已佚的、悼念词人柳永的南戏《花花柳柳清明祭柳七记》等。
由“清明剧”看到的清明节,是宋代及宋代以后的清明节,自然早已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清明。由“清明剧”看到的清明节,是一个以扫墓祭祖为外壳、以男女自由恋爱交际为内涵的时间节点。而这两点,一则来自寒食,一则来自上巳,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那时的清明节,已然是“寒食其外,上巳其里”。
上巳的节俗行事主要是“祓禊”,或谓“祓除”,那是一种沐浴去病的仪式。《周礼.春官.女巫》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这说明:祓禊之行事在周代就已经有了,到了汉代,成为上巳节俗中最重要的行事。香草药浴,祓禊去病。上巳节自古就同时是男女求偶的节日。祓禊去病,去的也主要是不育症,有求子的意味在。上巳节的主题就是这相关联的三求:求生、求偶、求子。《诗经.郑风.溱洧》描写的就是三月初三,郑国的溱洧两河边男女交际的大集会: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兮。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用现代汉语串讲的话,即:溱河洧河的水,正在欢快地流动着;男士女眷们,正手持着兰花;女的说:“去看看吧!”男的答:“好,去!”女的说:“去看看,洧水可正是大得很呐!去那里很开心呵!”男男女女,就在那里调情,互相赠送芍药花。这里的兰花芍药,既是祓禊保健的药物,又是求情恋爱的媚物。朱熹《诗集传》称《溱洧》为“女惑男之语也”,即女子主动发起进攻,向男人发出媚惑。朱老夫子看得很准。
女惑男,我们在清明剧中屡屡看到“女惑男”。李素兰向李斌发出邀请共饮共食,贺怜怜首先吟诗倾吐情愫,《替杀妻》里的员外妻子甚至有点强迫张千接受自己。在男尊女卑的传统社会,平日里当然少有女人表达意愿的权利,但是,中国传统文化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以人为本、尊重人情的一面,比如在节日这个时点,女性就能够得到相对的解放,女性可以打扮自己,出门去抛头露面,展示自己的容貌身材,展示自己的才艺品格,展示自己的美处,甚至,可以向自己心仪之人主动表示爱意,吐露心声,率先赠送信物。这一点,与今天十分盛行的2月14日“情人节”,女性向男性赠送巧克力,何等相似乃尔!
本来是三月三上巳节的习俗,宋代以后转移到清明节里来了。宋代是中华文化转型的时代。宋型文化,是更理性的文化。一方面,在文人圈,文明化程度更高;另一面,在市井社会,世俗气息却更浓。宋代理学的兴起,抑止了一些具有巫术气息、“迷信”色彩的民间活动,但民间的力量、民俗文化的力量,总体来说不是削弱而是转移了。比如较多巫术气息和性色彩的上巳节,表面上看起来消沉了,甚至不见于正史野史笔记的记载,其实它的行事它的主旨,多转移到了清明节里。
最近,李道和博士论述过寒食向清明演进并捏合上巳节俗的历史事实,他认为,寒食的“葬骸求雨”之俗,后来演变为清明的“扫墓祭奠”行事,两者的“时间交叉”是“表层”原因,其“深层原因在于寒食缺乏广泛的适应性”,故此“在相续的时间段里,由寒食转化出或凸现出‘清明’这样的节日来。”并“受到上巳的影响”在“清澈明朗的自然环境中加进嬉戏游乐的成分。”
那么,我们要进一步探究的是:何以寒食、上巳都会归结到清明里,而不是倒过来?
笔者认为,寒食是“并”入清明的,上巳是“躲”入清明的。
寒食的“并”入清明,借用李道和的观点,是因为寒食“缺乏广泛的适应性”;上巳的“躲”入清明,是因为正统理学规范压制的结果。三月三上巳节,在一月一新年、五月五端午、七月七七夕、九月九重阳这一奇数复叠的节日系列里,是最具性色彩的一个节日,也惟有它消失在中古时代(当然,这里指精英文化层面)。带着祭扫祖先坟墓“面具”的清明节,在宋代的理学和正统文人集团面前,自然摆得上台面,容易存身得多。
宋人笔记《东京梦华录》和《梦梁录》的“清明”条目里,有一个类似的记载值得我们格外注意:都提到了清明节的“子女上头”的习俗。前者说“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后者更详尽些:“凡官民不论小大家,子女未冠笄者,以此日上头。”所谓“上头”,就是给少年少女们行成人礼,少年戴了冠,少女梳了笄,就说明可以成婚了。勿庸置疑,这样的礼俗,应当与祭扫祖墓的清明节俗不相干,而是与上巳节相关的内容。由《梦梁录》可见,南宋清明节活动更是在“追悼祖灵”的大帽子下开男女交际的“小差”了:“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沸腾,鼓吹暄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殆酒贪欢,不觉日暮。”“男跨雕鞍,女乘花轿,次第入城。”连钱塘人、作者吴自牧都不禁感叹:“杭城风俗,侈靡相尚”。
南宋的另一部笔记《武林旧事》,记叙清明时节杭人的游湖,“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以至痴儿騃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 简直包罗万象。其中男女间的恋爱婚姻,特别引人注目。《白蛇传》的戏剧故事就定型在南宋杭城,白素贞许仙的一见钟情,就发生在清明。
2、“清明剧”民俗意象种种
清明之所以与上巳在精神上能够合一,其最根本原因,我认为,是社神崇拜,是祈祷农耕丰作的民俗目的。
我们知道,中国的社日是礼拜土地神的日子,分春社和秋社,春社一般就在上巳清明那几天,不少地方把春社日定在三月三,这一日,以村为单位,要举行祭奠仪式,一家出一人,带一壶好酒、一碗好菜,聚集在代表社神的山石或寺庙一类的地方,先焚香烧纸,跪拜听经,然后聚餐共饮,联络感情。 这样的的情状在“清明剧”中不就有表现么?《桃花人面》剧中,第一年清明叶父外出,正是和邻家一同饮社酒,且没带女儿同往,与上述介绍的社日之俗完全吻合;第二年清明,却是叶父带蓁儿一起去扫墓。这说明,当时的清明,既可以用于祭社,亦可以用于祭扫祖坟。这就造成了第一年蓁儿崔护的邂逅和第二年的错过。
古人行上巳节俗每每选择水滨,水意象是三月三节最显见的意象。先秦的溱水、洧水,隋唐的灞水、洛水,成为与这一节日并称的著名河流。有趣的是,宋代描绘清明节风貌的著名图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题目竟用有“上河”二字。上河?上河去做什么?祭扫?祖先坟墓不都在山间的么?结论只有一个:清明上河,即过去的上巳上河是也!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诗《丽人行》)的宋代版!仔细端详《清明上河图》卷,缺的,竟然正是哭坟扫墓的形象和画面!画卷上的射柳、拔河、蹴鞠、相扑、听书、看戏、斗鸡、荡秋千,还有林立的酒馆、长龙般的饼摊,还有没明确画出来的沐浴、流觞、男女对歌嬉戏,情投意合者甚至可以幽会试婚,概括起来,正是“食色性也”。至今传承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和邻国日本韩国的三月三节俗,依旧有许多宴饮以及性放纵的痕迹,是支持我们观点的活着的民俗材料。
清明剧中的第二大意象是桃花意象。桃花是清明时节开放的最美丽的花卉、最多见的景色。在民俗文化中,桃花意象向来是美的意象同时又是薄命的意象,用来表现民间女子最为切合。其他几剧只是作为一般景象描写,《桃花人面》则女主人公就是桃花的化身,桃花象征着女主人公的美貌和灵魂,或者可以说,叶蓁儿就是以桃花的形象来塑造的。她桃花时节生、桃花时节爱、桃花时节死又死而复生,哪有这么巧的?惟有把这些情节作为寓意理解,才能解通。她的名字叫“叶蓁儿”,来自《诗经.周南.桃夭》的“其叶蓁蓁”句,姓与名连贯一体,极富诗情画意。剧本在对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具有极大的自由。剧作家在塑造这一形象时发挥了很好的想象力。就像补天遗石至于贾宝玉、绛珠仙草至于林黛玉一样,孟称舜没有全然按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少女形象来塑造叶蓁儿,而在他的艺术构思中掺入了原始象征意义,捏合了民俗传统心意,使他笔下的人物带了点变形神话的意蕴。在这里,叶蓁儿既是生活在大自然环境中健康的怀春少女,又是桃的化身、美的象征、爱的精灵,所以她才能为情而死又为情死而复生,所以生活在同样文化氛围中的人们能够接受她喜欢她,把她看作与清明节相联系的艺术形象。《桃花人面》的成功主要成功在叶蓁儿这个女主人公形象上。这是祁彪佳所没有肯定够的。
徐子方先生《明杂剧史》在分析这一剧本时,注意到了叶蓁儿的作为农家女子形象,在历代文艺女性形象长廊里的“新意”、“特别”,注意到了崔叶之恋既无“六礼”,又无“媒证”,更无“皇帝赐婚”,提到了孟称舜的“这一个” ,但是,他没有联系清明的节俗文化和桃花意象作深一层的分析,总让人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清明剧”第三意象是媒妁意象,或人或物的媒介。《玉壶春》里以酒为媒(后来嘉兴太守陶伯常也出面参与做媒),《桃花人面》里以茶为媒,酒和茶在这里都不只是饮品,而是与婚俗密切相关的东西,酒在婚礼上是“喜酒”,茶在订婚礼中叫“茶定”,都是婚姻礼俗中不可或缺的媒介品;《百花亭》中的媒介有二,其一,以诗为媒,贺怜怜半首,王焕酬答半首,内中就有远古上巳节俗如《溱洧》中女呼唤男应答的遗痕,也有至今少数民族地区三月三节俗中男女“对歌”的面影;其二,则是小贩王小二,他在王焕贺怜怜的恋爱中所起的作用,不是一般的牵线搭桥,还帮助他们出主意想办法,动用了自己的智慧才能和职业社会关系,为他们克服重重困难,突破重重障碍,才得以成功的,这位媒人,就其功用言,简直可以与《西厢记》里的红娘媲美。媒的意象自然也是上巳的节日意象。上巳节的节日崇拜就是高禖神。由此,上巳节和融合了上巳节俗的清明节本身,也变得具有了媒妁的意味。所以,像《桃花人面》,可以说无“媒证”,也可以说是有“媒证”的。
中华文化对于男女性事,有比较严格的规范,但也有网开一面的做法,民俗中有特定的性开放的日子。《礼记》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上巳节以及宋以后变化了的清明节,正是在仲春时节。另外还有元宵、七夕、中秋等。在这些日子里,男女欢爱试婚甚至私奔,都是被允许的。这里面也有祈求农耕丰收的俗信在 (P45)。
我们在上文提到的明清两代的禁戏《小上坟》之类,就是一类“上坟其外、艳情其里”的剧目,正与中世后“寒食其外、上巳其里”的清明节相吻合。
3、以民俗纠葛构成的戏剧冲突
《替杀妻》杂剧里,张千最后临刑前,见一路上人山人海,“我只见街坊邻里,大的小的,啼天哭地,见了我并无一个感叹伤悲。”街坊邻里们哭的,是那个被他杀了的女子。他想不通。在他眼里,那女子该死。他确实是“鲠直张千”。他没想到,清明时节即便是婚姻以外的男女有点“不伶俐的勾当”,也是习俗所默许甚至鼓励的。他不懂得什么是约定俗成。他拒绝那女人拒得太绝情了,致使她恼羞成怒扬言要杀了亲夫,街坊邻里恐怕是不会相信她真会杀人吧!
近现代有一个在戏剧说书中非常流行的故事叫《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一个奸杀的公案,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最后承认:他们在某年清明有过“一夜情”,官府认为这算不得“通奸”,这一情节,也是基于上述清明节俗的惯习。
吞并了上巳的清明之日,男女若有私情,也每每是“一夜情”,一般过后不再思量。这就是何以《桃花人面》中崔护第一年清明去都城南庄后,直到第二年才再去。两情相悦的男女甚至连姓名都不通问,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时的愉悦与否。元宵也一样,所以词人会有“去年元夜时”、“今年元夜时”的对比吟唱(宋朱淑真【生查子】,一说欧阳修作)。
至于《李逵负荆》,宋刚和鲁智恩两个“歹人”清明那天抢满堂娇,也有古代抢婚习俗的残余面影留存。《秋胡戏妻》里的秋胡,在桑园调戏了妻子,最终得到妻子的原谅,也因为事情发生在清明上巳采桑时节。
清明、寒食、上巳并称,不但清明,后来连寒食也沾染春游、男女情色的意味。石君宝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时间背景是上巳节,正旦有句说白却是:
妹子你看,那庄家每(们)也赏寒食呢!
这里的“寒食”,显然是上巳节乃至暮春季节的代称。
白朴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其第一折正末扮演唐明皇,上场唱了一首【仙吕 八声甘州】后,有这么一句夹白(带云):
寡人自从得了杨妃,真所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
这里的“寒食”和“元宵”,竟都成了男欢女爱的代名词!以“寒食”代替男女须臾不愿离开的浓情蜜意,那么寒食节的文化内涵,早已不是吃冷食纪念介子推,而已经加入三月上巳的爱情含义了。
关汉卿写有一部爱情剧《诈妮子调风月》,塑造了一个敢爱敢恨的婢女燕燕形象。其第二折说的是:寒食那天,燕燕外出玩了一整天,回来时意犹未尽道:
年例寒食,邻姬每(们)斗来邀会,去年时没人将我拘管收拾,打秋千,闲斗草,直到昏天黑地。
曲词将当时少女们节日里放纵游乐的情景写得生动形象。但是今年,她不敢这等放肆:
今年个不敢来迟,有一个未拿着性儿女婿。
指她刚刚在这一季里爱上的小千户,对他的性格还有点拿不准。
她回来时小千户已经在家,不理不睬冷着脸,她以为是自己贪玩所致,所以格外殷勤,不料这时从小千户衣服里掉出一块女用手帕来,原来这一天小千户郊外游春,邂逅一位莺莺小姐,两人相见恨晚,刚相识已经交换了一大堆情物。燕燕对眼前“摩合罗般的小哥哥”由爱转恨,剧本的后两折就是描写她怎样与小千户斗争、与命运抗争,怎样为自己争取合情合理的权益的。
《调风月》与上述的《替杀妻》、《秋胡戏妻》,其戏剧冲突,可谓是由“民俗纠葛构建的情节冲突”,陈勤建说,“自人类诞生以来,男女两性的位置和关系历来是一个普遍的民俗纠葛,人类最初的冲突纠葛以及后起的阶级压迫,均是两性位置和关系的不平衡所致”。 燕燕回来晚了就要遭谴责,而小千户却在这一天里背叛了她;唐明皇“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责任,最后要杨贵妃来负。这一点,本文就不展开了。
本文题为清明节与清明剧。作为尾声,我们不禁要问:节日,到底对我们的世俗人生具有怎样的意义?
节日,一年中的这一个一个时节节点,与天地运行、气候变化、万物生长规律有关。所以,它与人类的生命和生命感悟有关。它是人类走出寻常走向非常的时点,是对日常规范的消解。是人性欲求的放纵。是人神沟通的机会。是人类特别厚待自己心灵的日子。那里面,有一种对超越世俗的恒久意义的追求。
而清明,集三节于一身的清明,成了春天的节日代表。
清明节关注生命中的两大风景:生命的勃发和消失。所以,清明节是一个关乎生命的节日。它特别的关怀生命,关怀生命中最浓烈两极:爱与死。生则爱,死则葬,这就是清明。人类就是在这样的生生死死中,得到永恒的,这就是清明给我们的启示,清明剧给予我们的感悟。这一点,《桃花人面》表现得最为酣畅。
笔者不久前曾经写就《论三部元杂剧的上巳节俗意象》一文,分析了《墙头马上》、《曲江池》、《金钱记》三部唐代故事剧,都在原有的本事上,增加了三月上巳节背景,表现了求偶求子的节日习俗意向和高禖祭祀的节日崇拜。宋元时代是三月三上巳节名存实亡的阶段,而元杂剧剧本却频频青睐三月三。这从一个侧面证明戏剧来自祭坛、并自始至终对祭祀具有一定的替代作用。同时,戏曲对于古代民俗文化又具有很好的载传功能。在这里,本文论述的几部戏剧,或描写清明节俗行事,或蕴含其演变更易,或表现中世后清明节新的文化内涵,由此我们能够获知清明自宋代以后,“寒食”其外、“上巳”其里的事实,同时窥探到节令文化对戏剧题材、情节内容和人物塑造的渗透。本文同样证明了,古剧所隐含的祭祀功能和对以传统节日为主的民俗文化的保存载传功能。这两篇论文堪称姐妹篇,对清明、上巳这两个姐妹节日的沉浮存亡,作了互补互益、相得益彰的论说。
元宵节俗也带有不少性色彩,所以后来戴上了“傩”的面具;性色彩更浓的上巳节俗,则“躲”到了清明的掩饰伞下。民间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聪明做法。民间的智慧和民间的力量,至今依然是保护传承和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首要。在发掘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兴未艾的今天,明白这一点似乎显得特别重要。
bixuling 发表于 >2006-8-4 22:20:50 [评论] [引用] [推荐] [档案] [推给好友] [主页] [问题日志] [收藏到网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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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访客697140 时间:2006-8-4 23:59:47
上海师范大学的翁敏华教授是一位在节俗研究以及当代节俗文化开发实践方面的专家。清明节吞噬寒食与上巳本是事实,但本文这样细腻地展开,让我们眼界大开。
[ 本帖由 戈兰 于 2006-8-5 01:06 最后编辑 ]
RE:翁敏华:清明节与“清明剧”
本来准备了一组节俗方面的文章,宗迪的七夕大作还在桌面上,正准备登载。博客本身流水账,很难组在一起,好在我那里有个岁时节俗栏目,可以在那里通览。我没有深入研究节俗,收集一些在那里为了教学之用。节俗研究现在到了一个上水平的新阶段,已经不再是那样简单罗列了。
[ 本帖由 田兆元 于 2006-8-5 01:25 最后编辑 ]
RE:翁敏华:清明节与“清明剧”
想不到祭祀鬼神却又同时搞男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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