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故人 发表于 2006-9-25 15: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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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回到原始社会   
   
如果“原生态”在许多人眼中如此宝贵,那么,何不回到原始社会,那才是真正的原生态。

文 □ 主笔 黄章晋

当年,歌手郑钧的《回到拉萨》响彻大江南北时,他还从没去过西藏,但一点不妨碍他把跟自己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西藏想象成“阔别已经很久的家”。西藏是很多不相干的人“阔别已经很久的家”:每架飞往拉萨的飞机上都满满当当坐着探亲的男文青、女小资,这些一脸虔诚从大都市写字楼出来的白领,每年仅为成都到拉萨航线贡献的利润就是15亿元。

青藏铁路修通到拉萨,将大大加速西藏社会的现代化过程,当然,也将使西藏的种种神秘色彩被迅速“祛魅”,这对过着幸福而平庸生活的小资构成巨大损失:使自己的心灵在短暂假期内变纯净的地方没了,可以相信神迹、奇迹的圣域没了,要自己感觉很漂泊很流浪的环境没了——虽然写字楼下的地铁口,流浪歌手、乞丐正过着很漂泊很流浪的生活。我非常理解许多人发自内心的善良担忧:纯净的、“原生态”的西藏文明将随着铁路的修通而被破坏。

热心担忧的是旁观者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被现代化所终结肢解,最强烈忧虑和愤怒的,几乎总是不相干的文化人,而不是来自其内部的主流。

最近一部叫《季风中的马》的电影在小圈子内颇受好评,影片描述的是一位热爱固有生活方式的蒙古草原牧民,因环境被现代文明改变,被迫走向令他恐惧迷茫的城镇,过程中充满了牧民对固有生活方式的留恋,以及对都市文明的恐惧和厌恶。这电影当然会在国际影展中获得好评。问题是,电影中的牧民是“被知识分子附体”的牧民。

电影为显示“原生态”,全部说蒙语,但曾长期在内蒙牧区生活过的李大同却评论说,那是“过分城市化”的蒙语。李大同颇怀疑片子描述的这种抵抗者是否存在:“以我对蒙古民族的理解,这是一个极能适应变化的民族,他们当然习惯草原上上千年来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如果过去的家园注定要消失的话,他大概不会抵抗,会顺从这种变化……农民爱种地吗?陕西农民管下地叫‘受苦’,牧民何尝不是如此呢?谁喜欢放羊呢?如今回到草原,已经很难找到可以骑的马,有谁逼着他们骑摩托开吉普呢……”

   
与索罗斯一起创办量子基金的罗杰斯对西方环保主义者和绿党的挖苦很刻薄。他骑着摩托周游世界一番后总结说,没看到任何一个过着传统生活的民族接触到现代文明时,会产生强烈的抵触心理,相反,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之心,最强烈的反对者,倒是西方那些吃得饱饱的精力过剩的环保主义者和左翼社会活动者,这些热心的好人不远万里跑去劝阻说,你们过的是多么幸福的田园牧歌生活啊,可别让现代文明污染了你们纯净的心灵。

在北京,实在不缺少由牧民转型为成功商人的例子,过不了多久,“那达慕”的现代时尚版将会在北京成为定期节目,想出这个挣钱主意的人,过去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蒙族牧民。他的故事,是不会进入《季风中的马》的编创者法眼的,除非是文化被异化的反面典型。

《季风中的马》的导演是蒙族人,受的教育是汉族的,虽然他稍嫌用力过猛地试图表达一种文明的抵抗,但文化诠释的潜意识却是“你们汉人”的。

消费“原生态”背后的殖民心理

一位画家朋友对他的西方朋友老要他以天安门为背景作画感到十分不爽,虽然他过去有几幅成名作品的确是以天安门为背景,对政治图腾的解构。在他看来,如果无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认为天安门是必不可少的中国元素,只能证明这些人脑子里堆满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一种浅薄的悲悯同情。在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这种情怀被归为媚俗。

在中国人里,最能体现出“原生态”的个体,无疑是来自母系氏族社会的杨二车娜姆了,这位说不出有什么专长的“摩梭公主”,在西方世界活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风水轮流转,也许再过若干年,该是轮到“红色公主”之类最能体现中国社会的“原生态”了。美国人劳仑斯收集几件红色时代的破旧器物,在北京寻个四合院堂而皇之开了个“新红资”,奇贵,但生意火爆,捧场的大都是对我“红色天朝”心向往之的西方人。

很多年前,随便一个西方白痴跑到殖民地“探险”,都会在历险记里不断强调“一个欧洲白人”在当地引发的骚动,以及当地如何的落后野蛮。有样学样的日本人也急着在有限的几宗探险里展现文明人的优越感。

世道变了,西方人批判过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端,反思过种族主义的高高在上,落后民族的一切“原生态”突然都值得歌颂赞美了。那些“拙朴”的民间工艺品、那些动物骨头,远比现代精密工业的造物更“人文”,虽然它们很可能是狡猾的温州商人批量制造的。

一切古老而美好的事物,只有落后国家落后地区才能找到。外国男人到北京上海追寻西方没有的纯真爱情时,是“F4”:find them, feed them,fuck them and forget them,西方女人在北京的爱情要持久些,土著摇滚乐手在用完她们的美元之前,她们会为异域爱情感动不已。

对时尚最敏感的白领小资有样学样。杨二车娜姆的故乡成为西方人眼中的天堂,北京上海的白领小资跟着蜂拥而至。不久前,城里人唱着《小芳》将爱情遗忘在村口,今天,城里人用短暂的假期到最远的异乡寻找真正的爱情。

一位在内地毕业的藏族学生在丽江开了个海鲜馆,每天披上藏袍,等待大都市的白领丽人兔子般主动撞向他的枪口,她们在他身上找到了深刻得令人绝望的爱情:原始、朴素、单纯、荒蛮、异族、本能、忘俗……这都是文明都市找不到的浪漫元素。不是没有人试图用爱情反叛“伪文明”,一个北京时尚女子西藏旅途中爱上一位牧民,带爱人回北京的路上,像马一样健壮的他见到火车后吓得大哭,该伟大爱情最终结局有待后续追踪报道。

不难想象,一旦“原生态”消失,附丽其上的种种荒蛮的浪漫想象亦不存在,“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的单调啊。美国大右派罗杰斯认为,这种消费心理是殖民主义式的。

谁愿是他人观赏的文化活标本

共鸣着海子的“喂马劈柴”的人,没有一个当真愿意“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到拉萨去追逐“纯净”的人,从不买单程票。那些到第三世界劝告人们坚守田园牧歌的西方人,也没一个当真去过那种美妙生活。

文化标本,从来都是别人来做,自己来欣赏。这很不internationalism。

现代化不等于粉碎一切民族文化特色的西方化,更不等于中国每个城市都一个模子里灌出来的。但是,某种“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如果得以维系的前提是继续封闭,外面的人跑去呼吁不要破坏“原生态”,值得推敲。

为了“我们”可以继续观赏到“原生态”的“藏族文明”,所以我们担忧甚或反对西藏的封闭环境被打破,那么,为了西方人可以更好地欣赏到我们的“原生态”,我们就该回到一百年前男人蓄辫、女人小脚的时代,男耕女织鸡犬相闻,环保又节约。

没有任何民族是天生愚钝的。发现自己的生活方式成为别人大老远跑来观赏的对象,有些牧区的人顺势以专为旅游者表演谋生,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双赢,但有挑剔的专业人士回去就指责人家不淳朴了,背离了真实的田园牧歌生活,是假标本,不原生态了。可有谁愿意自己是他人观赏的文化活标本?

青藏铁路修通,当然会使沿线的藏民受益,至少他们不用赶着牛羊去转山了,探亲访友不需骑着马备了大量干粮才能成行,牛羊牲畜将会卖到更好的价钱,他们甚至可以做生意了。当然,这会使去得迟的人看不到藏民的“原生态”了。

前些时候,舆论关注较多的一个话题,是怒江水坝问题。反对者非常重要的一个理由是破坏了当地的“原生态”:自然环境的、当地居民生活方式的。一位曾多次在那里实地调查过的南方报人对建坝争议,至少不赞成这一理由,因为当地落后的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早就使沿江成为濯濯童山,所谓的“原生态”,只是当地居民越勤劳越贫困、环境破坏越严重的恶性循环,理论上,建坝存在改善当地居民生活质量的可能性。至于其他,则另当别论。

毫无疑问,我们许多人在呼吁要保护别人的“原生态”时,也许真心是在为别人着想,可是,这种着想似乎该问问人家是否喜欢“原生态”。如果“原生态”在许多人眼中如此宝贵,那么,何不回到原始社会,那才是真正的原生态。

凤凰周刊2006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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