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遗民流布情况概说【转】
• 简介:夏为商所灭后,其遗民之流布情况已可得大概:没有迁徙的夏人部族留在山东故地成为东夷,其势力强大,殷末为纣王所灭;一部分向北或西北迁徙,成为北狄诸部族;一部分由西北向西发展,成为西戎,居于巴蜀等地;向南迁徙的一部分成为越人的祖先;另有一部分陆续流徙到楚地,成为楚人的组成部分;还有一些夏氏族接受了周的分封,成为杞等一些姒姓小国,与统治民族混居于中土。所以,汤灭夏之后,殷人实际上只是占有了中原地区,而其四周仍然是夏人的势力,所谓四方之戎狄蛮夷都是夏人的后裔,实处于夏人的包围之中。• 夏朝遗民流布情况概说
王 宁
夏朝的故国本在今山东省,这是于史有明证的,一些历史学家多主此说,如王国维言:“自上古以来,帝王之都皆在东方……夏自太康以后以迄后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见于经典者,率在东土,与商人错处河济间盖数百岁。”顾颉刚也认为夏人的“势力范围大部分在山东” ,杨向奎云:“夏在中世以前之政治中心实在今山东、河北、河南三省间,而以山东为重点”,又云:“中夏以前,启以后夏之政治中心在今山东,其势力及于河北、河南” ;劳里云:“山东应是夏族初期活动地域,后来又西迁。大禹治水活动主要是在九州中的兖州,豫州、徐州只有一部分,后来禹治水遗迹遍及全国各地,这是后人把实在的历史逐步附会扩大而成的”。笔者也曾经写过一篇《夏国疆域新证》,比较全面地论证了夏朝故国的位置和疆域范围,夏朝的故国的确是以山东为中心,当是山东这个地方被称为“中国”或“九州”,也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活动区域。
但是奇怪的是,周代以后的文献所记载夏人活动的地域有许多言在山西或陕西者,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其中有一段重大而隐蔽的历史事实——夏朝遗民的大规模长途迁徙。关于这个问题,前人曾做过一些有益的探讨,但皆不全面。如郭沫若云:“夏民族当为中原之先住民族,然自遭殷人驱逐以后,这个民族往哪儿去了?有一部分(或其全部)朝北方迁徙了。”就笔者所见,朝北方迁徙的夏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实际上夏人的后裔四方都有,并非仅见于北方。今作此篇,拟对夏人遗民的流布情况作一下全面的探讨。
那么,怎样判断哪些民族是夏人的后裔呢?笔者认为除了史有明文记载者外,凡是夏人的后裔的部族,大都保存着有关夏禹诞生的传说或有关大禹治水的传说,也就是说,凡是认为大禹是诞生于本族的民族,那么此族必定是夏人的后裔,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其祖先传说的孑遗,而禹即是夏民族的祖先。
下面就笔者个人所见,谈谈商汤灭夏后夏人的流布情况。
一、东 夷
《世说新语•言语》二十二云:“大禹生于东夷”,东夷是夏人遗民中势力较大的一支,因为夏人的故国本来就在后来所说的东夷之地。
“夷”在殷墟卜辞中写作“尸”或“人”,卜辞中的尸方或人方也就是夷方,周金文称为尸方,称东夷为“东尸”,称淮夷为“淮尸”,后来为了避免与尸主之尸相混,就在下面加“二”作“仁”,后来仁被用为仁义字,则又另造一“夷”字代之,故人、尸、仁、夷本同一字。《说文》:“夷,东方之人也”,故又名东夷,其实夷就是人,夷人本居于山东一带,而今胶东、胶南一带方言仍然读“人”如“寅”,和“夷”非常接近,在古音里,夷、人二字古音为脂真对转,音本相近。
把“夷”或“东夷”视为异族或少数民族的观念大概是从商代开始的,在夏代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不妨先看看商人对部族的称呼与自身的关系:商人对其它的部族无论远近敌友,一概称为“方”,绝无它称,其称东夷为“尸方”或“人方”,即夷方,商人则自称为“商方”。可见商代尚无以“夷”称四方民族之事,那么夏代也必然不会有此观念。但是,就今所见到的《竹书纪年》关于夏代的记载中,除了斟寻和岷山等少数几个部族之外(实际上这些部族的所在之地皆在东夷,据近代考古研究,其地的文化亦皆属东夷文化),其它的部族全是“夷”,如:
(帝相)元年,征淮夷。
二年,征风夷及黄夷。
七年,于夷来宾。
后少康即位,方夷来宾。
后芬即位,三年,九夷来御,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
后泄二十一年,命畎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
帝泄二十一年,加畎夷等爵命。
后发即位,元年,诸夷宾于王门,再保庸会于上池,诸夷入舞。
可见对这些部族无论敌友,一概称“夷”。原来,“夷(人)”实际上是夏人的自称,夏之部族无论敌友远近,皆称为“夷”,犹商之称部族为“方”也。这些夷其实就是夏王国的所属部族,并不是什么少数民族,这由帝发元年诸夷宾于王门、诸夷入舞即可知道,盖帝发即位,其所属部族都来晋见新王,献舞以示祝贺也。其淮夷、风夷、黄夷等就是淮人、风人、黄人,由商之例推之,夏代时夏部族必也是自称为“人(夷)”,即夏人若夏夷。盖部族之称,夏曰夷,商曰方,周曰国,人、方、国从意义上讲是一样的,故夏代并无夷夏之分,夷也不是什么异族异类。所以程德祺在《夏为东夷说略》一文中认为夏人即是居于今山东的东夷人,确为不易之论。
汤伐夏桀,据《竹书纪年》,桀居于斟寻,地在今山东潍坊西南五十里德斟城,故汤帅师一路东进,最终在今鲁西的济宁一带打败了夏桀的军队,即《齐侯镈》《钟》铭文上说的“剪伐夏嗣,败厥灵师”。但是汤并没有在山东立住脚,而是匆匆收兵回亳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汤虽然打垮了桀的主力军队,使一些夏人部族被迫迁徙,但仍有很大一部分夏人部族留在山东没有迁徙,他们共以殷人为入侵的仇敌,这些夏人数量众多,尚武善射,势力强大,汤自知仅凭“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在山东这块地方是站不住脚的,所以就匆忙收兵。但从此以后,商人便成了众方国的盟主,汤也就“代夏朝天下”了。这时,商人把残存在东方的夏人一概称为“人”,因为夏人自称为“人”,称之为“人方”,郭沫若云:“夷(人)方者,山东半岛之岛夷及淮夷也。” 因为这时夷人不服商人的统治,双方经常发生战争,是死对头,所以商人把人(夷)方视为异类异族而敌视之、鄙视之。因此,以“夷”称边远的少数民族的观念实际上是从商代开始产生的,而“东夷”这个词大约是产生于春秋时期。
夏人在故国的遗民——东夷,是夏遗民中势力较大的一支,自从汤伐桀以后,就一直与殷人为敌,战争连年不断,据《竹书纪年》,殷仲丁、河亶甲时曾征蓝夷,殷墟卜辞中记载武丁时期妇好、攸侯喜征伐尸方,到了帝乙、帝辛时期开始大规模征伐人方,留下来的卜辞极多,郭沫若说“帝乙十祀曾征夷方,经时甚久”,但是帝乙的时代没有征服,真正征服东夷的是帝乙的儿子帝辛,即商王纣(受),后来也称他殷纣王。商王纣倾尽国力,扫平了东夷,并把大批的夷人掳为奴隶,《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引古本《大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大)有离德”,此言纣有亿兆夷人,就是纣平定东夷后掳来德俘虏,说有“亿兆”不免夸张,但是可以想见数量一定很多。当然,夷人没有全部被掳走,被掳走只能是少数,大部分夷人及其部族还是幸存了下来,依旧生活在山东一带,不过已经臣服于商王朝。到战国时人作的《禹贡》里仍记载有岛(一作鸟)夷、嵎夷、莱夷、淮夷、和夷等夷人。
对于商王纣来说是很不幸的,他平定东夷这项厥攻甚伟的大业完成之后不久,周人见他国力耗尽,便趁虚而入,纣王措手不及,只好把掳来的大批夷人奴隶武装起来去抵抗周人,但夷人痛恨殷人,不愿意为纣卖命,就是《大誓》中所说的“纣有亿兆夷人亦(大)有离德”的意思,结果自然是打败了,殷商灭亡,故《左传•昭公十一年》说“纣克东夷而殒其身”。
商与东夷的战争贯穿了整个商朝的历史,是夏、商斗争的延续。
二、西 戎
《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尚书纬帝命验》曰:“修己山行,见流行,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郑玄注:“禹生戎地,一名政(文)命。”
《黄氏逸书考》辑《河图著命》曰:“修己见流星,意感生帝戎文禹,一名文命。”
可知戎人亦以自己为禹之后。
戎人中较有名的是犬戎,郭沫若云:“犬戎与夏民族同祖”,其实不但同祖,而且是同族。原来“戎”与“夷”一样,亦人也。戎、人二字皆日母字,实是一声之转,夷、戎都是“人”的声转,盖方言不同而发音各异,今胶东、胶南一带读人如夷,而山西一带读人如戎,此其力证矣。戎人本来是夏人之一部,自称曰人,夏桀战败之后,很大一部分夏代的方国部族向西北或西方大迁移,因为方言不同而音变为戎。
戎的部族很多,见于《竹书纪年•殷纪》的就有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见于它书的有犬戎、西戎、己氏之戎、北戎、山戎、允姓之戎、怀姓之戎、伊洛之戎、骊戎等等,都是居住于西或西北的部族,他们从商代开始就和商人、周人经常发生战争,直到周亡。其居住也比较分散,势力较大的是犬戎和鬼戎,大约即卜辞中的狗方和鬼方(周金文或作畏方),是商人的敌对方国。
西戎中比较有名的还有羌族,《说文》:“羌,西戎,羊种也。”段注:“《商颂》:‘自彼氐羌’,《笺》云:‘氐羌,夷狄国在西方者也。’《王制》曰:‘西方曰戎。’是则戎与羌一也。……《广韵》、《韵会》、《史记索隐》作‘牧羊人也’,学者多言牧羊人为是,其实非也。”殷墟卜辞和周代金文中没有“羌”字,那个被解释为“羌”的字实际上应该是“苟”,也就是“狗”的本字,金文中或用为“敬”,不是“羌”。卜辞中有“絴方”,“絴”字象羊颈带索之形,音详,此或即“羌”之初文,羌本牧羊人,故其字象羊带颈索之形,意为驯服羊,所以卜辞中的“絴方”可能就是羌方。
《史记•六国年表》曰:“故禹兴于西羌”,《太平御览》卷八二引《帝王世纪》曰:“伯禹……长于西羌,夷人”,《新语•术事》曰:“大禹出于西羌”,羌族主要分布在今甘肃、青海、四川一带,故今四川一带仍有大禹诞生的传说,蜀地杜宇、开明、鳖灵治水的故事,也是根据鲧、禹、启的故事改编而来的。有学者以为是“以羌族为主建立夏王朝”,其实并非如此,羌族只是夏民族中的一个部族罢了,因夏朝灭亡而自中土迁于西方,其路线当是先迁于西北陕、晋、甘一带,而后由西北又迁入四川、青海一带。
三、北 狄
狄是指生活在北方或西北的少数民族,故又称“北狄”。狄字或又写作翟,先秦文献中二字常通用无别。笔者认为“狄”字也是“人”字之音变。“狄”古音在定母锡部,舌头音,而今山东半岛方言中读“人”的儿化音“人儿”正是舌头音,和“狄”的发音殊似。又“夷”字古音在脂部,余母字,亦是舌头音,且锡、脂二部元音相同而可通韵,故夷、狄二字为准双声,实一声之转。故知夷、戎、狄所出一源,皆人之声转。
北狄部族中势力最大的是猃狁,后称匈奴,《诗•小雅•采薇》:“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传》:“猃狁,北狄也。”《笺》:“北狄,今匈奴也。”《史记•匈奴列传》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索隐》:“张晏曰:‘淳维以殷时奔北边。’又乐彦《括地谱》云:‘夏桀无道,汤放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其言夏后苗裔,或当然也。故应劭《风俗通》曰:‘殷时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晋灼云:‘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韦昭云:‘汉曰匈奴,荤粥其别名’, 则淳维是其始祖,盖与獯粥是一。”乐彦的说法应该是比较接近事实的,应当是夏亡之后,桀的子裔淳维带领一部分夏人逃到了西北,称为獯粥,周代叫做猃狁,汉代叫做匈奴,其实都是一个民族,郭沫若云:“所谓昆夷、犬戎、鬼方(即怀姓戎)、荤粥、熏鬻、猃狁、休浑、匈奴,均一音之转,前人已言之。由上三证则夏民族被殷人驱逐后,多逃往北方,殆是事实。”又《礼记•明堂位》言有“五狄”,《周礼•职方氏》言有“六狄”,《尔雅•释地》言有“八狄”,李巡《尔雅注》云:“五狄,一曰月支,二曰秽貊,三曰匈奴,四曰单(当做箄)于,五曰白屋”,但是殷人卜辞中没有这些名目,由卜辞观之,殷人最主要的敌人来自西北,西北之敌国能确知的有十数国,其最强大者土方、贡方和苟(狗)方。
郭沫若云:“卜辞中习见之土方与贡方必为猃狁之部族无疑”,又云:“土方之疆域盖在今山西北部,或包头附近也。是则土方当即猃狁之一大部。猃狁于《诗》称朔方,金文《不娸簋》又称驭方。朔、驭、土古音均在鱼部,则土方当即朔方、驭方。知此,则所谓土方即是夏民族,夏字古音亦在鱼部,夏、土、朔、驭一也。”至秦、汉则称匈奴,又称“胡”,胡古音亦在鱼部,亦夏、土、朔、驭之字的音变。
土方,即夏方,关于这个问题,胡厚宣有专文《甲骨文土方为夏民族考》详论之,认为“土通杜,杜通雅,雅通夏,是土即夏也”,信而有徵。而贡方当即猃狁,“贡”的写法乃是上工下口,象小酒杯放在器皿中贡献之形,此即贡献之贡的本字,后来被用为方国字,甲骨文又借“工”为之,后来又更造一“贡”为之。贡古通赣,孔子的弟子子贡古书或作子赣,赣与猃、玁等字古音皆在谈部,读音相近,所以贡方即是猃方或玁方,也就是猃狁,王玉哲有《卜辞贡方即玁狁说》一文详论之,因此,笔者认为土方当是夏民族之主力迁于西北后之国家,仍然用其故国之名,他并不是猃狁,而贡方亦是夏民族迁于西北的一支,就是后来的猃狁,因为根据卜辞记录,土方在商王武丁时期已经被商人征服,并占领了其土地,大概是其中有一部分并入了贡方,成为猃狁,而土方本身并非猃狁也。
苟方即狗方,卜辞中的“苟”乃是“狗”字的象形,或释为“羌”,是不正确的。狗方应该就是后来的犬戎,《山海经》中即有对犬戎的记载,认为是黄帝之苗裔,有犬戎国,又叫犬封国,据郭璞注也叫狗封之国,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民族,晋地的犬戎即为姬姓。童书业说:“观晋地姬姓犬戎、骊戎之例,及与周通婚之申戎(西申)等,似为夏族西迁之二大支,入居戎地,与戎族杂处,习俗文化相互交流,其族长又有入居戎地为其君长者,故取‘氐’、‘羌’之名化之为‘姬’、‘姜’。”
郭沫若以为土方的位置是在山西北部或包头附近,但笔者认为其地最初应当是在山西南部或中部,故山西有“夏墟”之称。
关于“夏墟”,郑杰祥曾有一段论述,兹引于下:
“大夏、夏墟所在,《汉书•地理志》及《左传》杜预注以为在晋阳,即今山西太原市附近,但《史记•晋世家》云:‘(成王)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正义》引《括地志》云:‘故唐城在绛州翼城县西二十里,即尧裔子所封。’清人顾炎武、近代丁山、徐旭生、顾颉刚等先生均主此说,是知古夏墟当在今黄河与汾水以东的翼城地区。另外,翼城以南的安邑古代也称为夏墟,《史记•吴太伯世家》:‘乃封国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墟。’《集解》引徐广曰:‘在河东大阳县。’《索隐》又说:‘夏都安邑,虞仲都大阳之虞城,在安邑南,故曰夏墟。’所谓‘大夏’和‘夏墟’就是夏人长期聚居或都邑的故墟。”
得此三“夏墟”之所在,已大体可知夏人北迁之经过:盖夏人在山东被商汤击败之后,其一些主要部族便北渡济水(今黄河下游一段),逆流而上,进入山西,现在安邑一带驻扎,此地离殷人较近,目的是便于找机会反攻,重新打回故土。但此后在与殷人的战争中屡屡失利,此时离殷人近反而成了威胁,只好北迁至翼城一带,后来又受到殷人的压迫,又北迁至今太原一带。商朝后期,夏人在受殷人压迫的同时,又受到周人的威胁,所以只好再次北迁,进入今蒙古、甘肃等地。夏人在安邑、翼城、太原等地聚居的时间较长,留下了大量的夏文化遗迹,所以自殷周以来,人们多以为夏人的故国是在山西,并把夏遗民聚居过的地方称为“夏墟”了,其实是误解,那只是夏亡后夏朝遗民聚居之地,因为他们仍然称自己为夏,所以其地仍称“夏墟”,严格地说那是“后夏墟”,而非夏王朝的故国。
这部分北迁的夏民族的势力亦甚强大,而且是其中坚力量,在商代一直想反攻回来,所以经常侵伐殷商,故殷墟卜辞中记载与西北之敌的战争极多,令商人十分头疼,但是夏人也没有达到目的。真正实现重霸中原目的的夏人就是周人,周人本来是夏民族的一支,夏亡后随夏诸方国迁入西北,到了周文武之时伐商成功,重新入主了中原。他们的策略就是先投靠大商,然后在大商的支持下与其它夏代遗民的戎狄开战,扩大势力,然后伺机征伐殷商,终于成功。但是他们和其它夏裔部族如猃狁等结下了仇怨。这部分仍然是戎狄的夏人便在周代则寇周,秦代则击秦,汉代则掠汉,与中原统治民族的战争连年不断,但这时他们侵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掠夺人口和生活资料,重霸中原的目的早抛到脑后去了。
据《史记•匈奴列传》,匈奴之先曾名山戎,则知古人亦视之为“戎”,在先秦古籍中甚至有戎、狄不别的现象,如《竹书纪年》曰:“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狄)王”,上明言是伐“鬼戎”,下却又说所俘的是“翟王”,可见其将戎、狄视为一族,皆夏之遗民也。
四、南 越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曰:“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曰:“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绝祀,乃封其庶子于越,号曰无余。……春秋祠禹墓于会稽。”是在少康之时,夏人已经对越地进行开发,夏桀被商汤打败后,也是逃到越地并死于此,《史记•夏本纪》云:“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正义》:“《括地志》云:‘庐州巢县有巢湖,即《尚书》成汤伐桀放于南巢者也。’《淮南子》:‘汤败桀于历山,与妹喜同舟浮江,奔南巢之山而死。’《国语》云:‘满于巢湖’。”其地正当越地。这部分逃来的夏民与原至此开发越地的夏民合并,成为春秋战国时代越人的祖先。
五、夏裔十二国
《史记•夏本纪》曰:“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襃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戈氏。”此十二国即夏之遗民所封者。
1、夏后氏:《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夏亭故城在汝州郏城县东北五十四里,盖夏后所封也。”在今河南临汝之郏县。
2、有扈氏:《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雍州南鄠县,本夏之扈国也。《地理志》云:‘鄠县,古扈国,有户亭’。”在今陕西鄠县境。郑杰祥以为“古有扈氏实生活于今郑州市以北的原武镇一带。”此国原当居于黄河下游,后迁入陕西者。
3、有男氏:《史记索隐》:“《系(世)本》男作南。”《水经注•江水二》云:“《周书》曰:‘南,国名也。男氏有二臣,力均势敌,竟进争权,君弗能制,南氏用分为二南国也。’按:韩婴《叙诗》云:‘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吕氏春秋》所谓‘禹自涂山,巡省南土’者也,是郡取名焉。”郑杰祥据《路史后纪》四认为“当在今南阳盆地或长江、汉水之间。”
4、斟寻氏:《史记索隐》云:“《系本》寻作鄩。……张敖《地理记》云:‘济南平寿县,其地即古斟寻国。’”其地实在今山东潍坊西南。按:另有鄩邑,在今河南巩县西南,今或有学者以此为斟寻故国,其实大误,《说文》:“鄩,周邑也。”即周大夫鄩肸之封邑,与夏裔之斟寻不相干也。
5、彤城氏:《史记索隐》云:“按周有彤伯,盖彤城氏之后。”其地在今陕西华县境。
6、襃氏:亦称有襃,《国语•晋语》:“周幽王伐有襃”,注:“襃,姒姓之国。”《史记•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曰:“襃国故城在梁州襃城县东二百步,古襃国也。”在今陕西勉县东南。而《路史》则以为在今河南息县北襃信集。
7、费氏:《路史•国名纪•夏后氏后》云:“费,今河南缑氏,滑都也。”在今河南偃师县缑氏镇东南。
8、杞氏:《史记•周本纪》云:“武王封大禹之后于杞”,《正义》引《括地志》云:“汴州雍丘县,古杞国。《地理志》云:‘古杞国理此城,周武王封禹后于杞,号东楼公,二十一代为楚所灭。’”杞国初在雍丘,今河南杞县;杞成公迁缘陵,今山东昌乐县东南;杞文公迁淳于,今山东安丘东北。
9、缯氏:《左传》作鄫,《世本》云:“夏少康封少子曲列于鄫,春秋时为莒所灭。鄫太子巫仕鲁,去邑为曾氏。”《说文》云:“鄫,姒姓国,在东海。”在今山东苍山县西北,又或作曾。又有鄫国,在今河南方城一带,然非姒姓之国。
10、辛氏:《世本》云:“辛氏,夏启封支子于莘,莘、辛声相近,遂为辛氏。”又云:“莘氏,用国为氏,禹后,姒姓。文王妃家。”《水经注•河水》云:“河水又迳郃县城东,……故有莘邑矣,为太姒之国。”在今陕西合阳县境。案:有莘即有辛,又作有◎(上新下女)、有侁,其故国非在陕西,而当在今山东。证之者,《楚辞•天问》曰:“成汤东巡,有莘爰及。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王逸注:“言汤东巡狩,从有莘氏乞匄伊尹,因得吉善之妃,以为内辅也。”但今所知有莘在陕西,而汤都在亳,今安徽亳州一带(或曰在河南偃师的西亳),而有莘正在其西,不当言东巡也。可知古代的有莘必定是在亳之东,今山东有莘县,当与古有莘国有关。
11、冥氏:《世本》云:“冥氏,分封用国为氏。”《路史•后纪》十四注引《春秋公子谱》曰:“鄍出姒氏,则冥即鄍也。”《说文》:“鄍,晋邑也。《春秋传》曰:‘伐鄍、三门’是也。”许慎所引《春秋传》见《左传•僖公二年》,杜预注:“冥,虞邑,河东大阳县东北有颠軨阪。”在今山西平陆县北。
12、斟戈氏:《史记索隐》曰:“斟戈氏,按《左传》、《系本》皆云斟灌氏。”《水经注•巨洋水》云:“应劭曰:‘寿光县有灌亭。’杜预曰:‘在县东南,斟灌国也。’……薛瓒《汉书集注》云:‘按《汲郡古文》:相居斟灌,东郡灌是也。’”按:斟戈即斟灌,戈、灌古音为歌、元对转,读声相近而假也。其地在今山东寿光县东北。
以上夏裔十二国(氏),所居分散,盖其所居或为故国,或为迁居之地,或为新封之采邑,故散乱如此也。
六、在楚国的夏之遗民
有一件事颇值得注意,即一些记载鲧、禹、启、太康、少康等夏朝历史传说最多的书籍,如《山海经》、《楚辞》、《归藏》之类,几乎都是楚人的作品,楚文化中夏文化的含量很高,殊为可怪,但仔细推求,却有其因由。
吕振羽曰:“夏人完全被商族奴隶主集团战败后,他们这一系的人,一部分就沿豫西而入了今日的湖北荆襄一带(楚初居湖北秭归、荆门一带),渐次又扩至湖南,这一部分人,在一个长时的过程中,又有一支沿长江东下而直抵今日的江浙。在殷朝国家的长期年月中,又不断有南去的,如太伯、仲雍一样。他们到达今长江流域以后,又与原住民逐渐融合,而成为春秋时的楚人、吴人、越人等。到了两湖及江浙的,后来与原住民融合后,便根据其原来带去的神话传说,加以修改,因而一说他们是‘禹’的后裔,又说他们是‘后稷’的后裔。”所以,“在楚人和越人中都有夏人的成分,而且后者是起主导作用的。”
吕先生所说应该是不易之论。笔者认为里面还有一部分夏朝遗民的东夷人。前面说过,纣王平定乐东夷,掳掠了“亿兆夷人”为奴隶,但不久殷商就为周人所灭,一部分殷人和东夷奴隶变成了周王朝的臣民和奴隶,而“另一部分的殷人和他们的同盟民族则被压迫到江淮流域,即殷纣王所开拓出来的东南夷旧地,便成为宋、楚、徐等国。终周之世南北都是对立着的。”这一部分逃到楚地的殷人带走了大批的东夷人,也就是夏朝的遗民,后来成了江淮流域诸国包括楚国在内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部分东夷人夏文化带到了楚地,后来与殷商文化、周文化和当地土著文化融合,形成了灿烂瑰丽的楚文化。所以,战国时代的楚人作品中常见夏人的传说也就不足为怪了。
七、结 语
综上所述,夏为商所灭后,其遗民之流布情况已可得大概:没有迁徙的夏人部族留在山东故地成为东夷,其势力强大,殷末为纣王所灭;一部分向北或西北迁徙,成为北狄诸部族;一部分由西北向西发展,成为西戎,居于巴蜀等地;向南迁徙的一部分成为越人的祖先;另有一部分陆续流徙到楚地,成为楚人的组成部分;还有一些夏氏族接受了周的分封,成为杞等一些姒姓小国,与统治民族混居于中土。所以,汤灭夏之后,殷人实际上只是占有了中原地区,而其四周仍然是夏人的势力,所谓四方之戎狄蛮夷都是夏人的后裔,实处于夏人的包围之中。
夏人迁徙到新地,便用故国的山川地理名称来命名新地,其国名亦仍其旧,正如杨向奎所言:“古人迁徙往往把旧居的地名也放在新居,有些山川河流的名称亦可以任意搬迁”,所以今山西、山西、四川等地的一些山川地名有许多是夏之遗民从故国山东带去的。此后,夏之故墟山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纣王灭东夷,使东夷诸国遭受重创;周灭商以后,周公东征,东夷再受践伐;武王封师尚父于齐,封周公旦于鲁,对原来的东夷故地进行重新开发,其人民有大半不是东夷人了,如鲁国,其主要人口是殷民六族,而且对当地夷人“变其俗,革其礼”,使东夷文化逐步走向湮灭;后齐人灭莱,使最后一个东夷部族被消灭,夏民族在山东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除了一些传说和零散的历史记录外,夏朝故国的痕迹在齐鲁大地上被抹煞殆尽。而夏人的新迁地却相对比较稳定,历商及周,累计千年,使夏文化的遗迹得以留存并被人们所认识,此正如汲黯所云:“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因而后人径直把夏人的新迁地山西称为“夏墟”,并认为夏人是产生于西方,此实本末倒置之见,因为这应该属于“后夏文化”,不能与夏代的“夏文化”等同视之也。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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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向奎《评傅孟真〈夷夏东西说〉》 中国先秦史学会编《夏史论丛》第156页齐鲁书社198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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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引《竹书纪年》皆据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2月
详见程德祺《夏为东夷说略》 载《中国古代史论丛》1981年第3辑;关于夏与东夷的关系问题,请参阅拙文《夷夏关系新论》 载《东岳论丛》1994年第6期,又见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zgxqs.cn/data/2006/0630/article_836.htm
关于汤伐夏桀之战的线路分析,详见拙文《夏国疆域新证》。
见《吕氏春秋•仲秋纪•简选》
见《史记•夏本纪》
《郭沫若全集》考古编2《卜辞通纂》第12页、第12页、第440页 科学出版社198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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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鲁周公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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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1月3日(初稿)
2006年8月19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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