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 发表于 2003-5-6 23:37:09

神话、真理与历史

神话、真理与历史
刘宗迪
(2003,5,6)

神话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神话的真实性问题。
这是一个假问题,是只有近代实证主义和启蒙主义才能提出的傻问题。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它的神话就是真理。
神话的真理是无需证明的,无需科学证明,也无需历史证明。
相反,神话倒是其他一切真理的最终证明,对于传统社会而言,历史叙事和知识命题的真实性,最终需要神话的证明。
不是神话反映历史,神话从来不是对具体的历史事件和时间的反映。
相反,倒是历史反映神话,神话在历史中得以实现,神话中的制度和时间不断地在历史中复现,历史就是神话的复制。
神话不是存在于历史中的某段时间,神话是超时间的。
神话的时间是历史的开始,又是历史的绵延,还是历史的终结。
神话是开始,是世界和历史的开端,但这个开端又不断在世界和历史中复现,这个开端又是永恒,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开端,因为神话,历史才得以不断地重新开启,世界才得以不断更新创造。历史中的人们期待神话的再现,神话就是历史的目的,因此,神话又是历史的终点。
神话不在时间之中,正如它不在历史之中,神话不是在时间的某个时段中所发生的事情,正如神话也不是在历史的某个时代发生的事件。在本体论的意义上,神话是超时间的,神话为时间奠定了尺度,因为首先有了神话,时间才是可以度量的,才是可以理解的,时间才成为生活的时间和历史的时间,比如说,节日作为标志时间流逝和复归的坐标,就是由庆典标志的,而庆典无非是神话借仪式形式的再现(其实,归根到底,神话就是庆典,神话是庆典的叙述,庆典是神话的再现。)
神话奠定了时间,同样神话也奠定了空间。原始混沌因为神话才划分为不同的部分、不同的层次,才区别出天国和尘世、神界和魔界、家园和远方、山川和四海,空间就是宇宙的结构秩序,因为有了秩序,才有了意义,有了秩序和意义的宇宙,方成其为世界。神话奠定了世界的秩序和意义,世界才成为意义丰盈的诗意家园。
神话为时间和空间奠基,因此,所有民族的神话的核心内容,就是诸神创造时间和空间的活动,时间和空间的奠基也就是世界的开辟,也就是历史的开启。
时间和空间秩序使世界成其为世界,使历史成其为历史,而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知觉和理解的前提(先验形式),因此,也是真理的前提。世界首先成为可以理解的,才谈得上这种理解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假还是真,也才有真理和谬误。也就是说,只是因为神话给世界奠基,是世界成为可以理解的,才有真理。
所以说,神话先于真理,神话是真理的前提,神话原是人们判断真假是非的最终依据。
神话作为真理的依据,从来就不是虚幻的、也不是超自然的或者超现实的,对于古人而言,神话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们就实实在在地生活于神话的世界之中,神话世界比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还真实和实在。
对于实证性历史观而言,神话是荒诞无稽的,它没有历史的依据,不合乎自然的规律,因此,神话中的事件从来就没有真正在历史上发生过。但是,神话原本是无需历史证明的,相反,历史倒需要神话的证明,只有合乎神话的,才是合法和合理的,因此,才是可以做的,也就是说,不是神话反映历史,而是神话创造历史。没有神话,就没有历史。信仰者按照神话的要求和模式理解历史、创造历史、将神话中“虚幻”的故事转变为实实在在的历史。神话不仅是历史的证明,也是历史的动力。祭司和圣贤们在庆典仪式上用神话教育民族的后生,就是一种创造历史的活动。——神话因为这种宣讲而深入人心,人们按照神话的教训去生活,因此把神话的力量和模式贯彻于现实和历史之中。在神话尚未丧失力量的时代,讲述神话就足以成为一种创世——创造历史和世界。神话不仅是历史真实性的证明,它就是历史本身的证明。
只有到了启蒙运动之后,近代科学和认识论产生了,神话和历史的关系才被颠倒过来,神话被当成有待证明的故事或命题,神话丧失了它为历史和真理奠基的地位和力量,相反,现在,神(上帝)必须接受理性的审判,神话必须接受历史科学的检验。检验的结果肯定只有一个,这就是:神话是纯粹的谬误和迷信。——神话原本是先于历史的,是在历史之外和之前的,它当然无法被在历史中证明。
于是,就有了神话学,神话学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在启蒙之前,原本只有神学,而没有神话学,神学是按照神话和教义的前提来解释和理解世界,而神话学则相反,则是在科学的基础上解释和理解神话。神话原本是认识和理解的依据,启蒙运动把它变成了认识和理解的对象,神话学就是神话被对象化的结果。
而神话之所以被对象化,归根结蒂,是由于世界和历史本身就被对象化了,世界和历史本来是人类居于其中的处所,是人类的安身立命之地,人只能在历史和世界之中,而不可能置身于历史和世界之外,只有置身于历史和世界中,人的存在才有意义,人生才是可以理解的。而现代认识论的核心就是把人从世界和历史中的人,从理解的人,变成认识的人,变成认识历史和世界的人,世界和历史,就从人类置身于其中的家园变成了与人类相对的对象。
历史和世界被对象化了,作为历史和世界的奠基者的神话也不可避免地被对象化了,历史、世界、神话、神、人,不再是一个相互关照、生死相依、心心相印的整体,而成了相互并列、互不相关的对象,或者“东西”。

吕微 发表于 2003-5-12 20:22:49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温柔先生近来写下的两篇文字是我读过的有关“现象学民俗学”和“现象学神话学”最令人销魂的文字了,为此我应当专程前往《大话〈山海经〉》栏目,登门拜访以表达我的赞赏之意,顺便呈上我在五六年前(大概写于1997年,刚刚读了《读书》杂志上韩少功的文章后)写下的一段文字。几年过去了,当时的困境今天依旧,想法当然已改变了不少,但旧文没有修改的必要(当时提笔也不是为了发表完全是为了记录),只是觉得也许可供温柔先生进一步温柔地思想时作参考。吕微,5月12日

民俗学的浪漫主义“原罪”

吕微

  本篇是一系列读书后的感想,引起我的如下感想的文章和书籍包括:
  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至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
  高丙中:《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
  刘晓枫:《苦难记忆──为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四十周年而作》,(《这一代人的怕与爱》,三联书店1996年);
  韩少功:《哪一种“大众”?》(《读书》1997年 2期)。
  世纪之交的时刻,各个学科无不在反省自己的百年的历程,民俗学界也不例外。其实反省是随时随地的,一门学科从它诞生的第一日起,反省就宿命般地与这门学科如影相随,因此该学科的学术中人,也即妙玉所谓“槛内人”始终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而且这种反省经常不是针对一些技术性问题,而是涉及该学科存在理由之类的终极性问题。
  刘晓枫在一篇文章中曾引德国哲学家阿尔多诺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奥斯维辛以后是否还有理由让自己活下去?阿尔多诺是名犹太人,在纳粹时期流亡美国,未受集中营之苦。照我们中国人的逻辑来说,他应当庆幸命运的惠顾,而且在“奥斯维辛”以后甚至可以用“如果当时我在德国,我也会被抓进集中营”之类的话自己把自己供奉为无辜的受害者。经历过“文革”,中国人对这种做法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我们见过太多的“整人”的人在“文革”以后大讲自己当初如何被整。为什么?从生存论的角度说是一种被人能一眼就识破的、自我保护的诡计,甚至是一种可以使其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手段;而从存在论的角度而言则是在逃避某种责任,即对历史罪恶所应承担的个体责任。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阿尔多诺本来用不着承担什么责任,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重负,这就是“无辜负疚”。这仅仅是就个体的存在论而言,但是不要忘记阿尔多诺是个哲学家,他是从哲学的立场来讨论“奥斯维辛以后”的,“奥斯维辛以后”已经成为一个当代的哲学命题。
  “奥斯维辛以后诗已不复存在!”只有冷漠。那么,哲学呢?如果不能制止历史罪恶,思辨理性是否也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那么其他的学科呢,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自然也包括我们民俗学者赖以安身立命的民俗学。特别是“文革以后”,中国的民俗学是否也如阿尔多诺那样曾经有过无辜负疚之感呢?何况并非完全无辜。其实“存在理由”是任何一门学科始终要面对的第一问题,也是其存在的第一推动。槛内学人总要不断地从更深的层次反复讨论,这样的讨论是要跟随学者们的一生的。缺乏这样的讨论,一门学科的生命就会萎缩;相反,多了这样的讨论,一门学科才能后浪推前浪。
  近几年,关于民俗学存在的理由,已有高丙中的博士论文《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他是站在重新理解学科对象的角度来证明民俗学科的存在理由的,当然论证存在理由也还有其它的角度。高丙中指出,如果从起源看,德国民俗学的兴起以民族主义为背景,而中国民俗学的兴起则以民主主义为背景,这是完全正确的。这样说来,中国的民俗学更多地与近代工具理性和科学方法相联系,这也是完全正确的。但这还不是最后的结论。实际上,中国和德国的民俗学都是浪漫精神培育出的花朵,这是二者更为根本的相似之处。因此,中、德的民俗学之间的一个更为本质的要素就是其中的价值理性精神。我们熟知格林搜集德国民间童话是企图从中发掘出真正属于德国民族的精神价值,而德国浪漫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之间蛛丝马迹的联系是世人皆知的,格林、瓦格那……一脉相承。而顾颉刚们上妙峰山采风时不也是内心充满着浪漫情怀吗?他们在普通民众身上,在传统民俗当中竟然发现了“现代民主”的要素,这在当时是多么令人神望啊!这反映了“五四”精神的另一方面,“五四”不仅是“打倒孔家店”,也有价值重建的一面,只是顾颉刚等浪漫学者认为,价值之源存在于被正统文化所一向压制的民间文化之中。而这正是中、外浪漫主义的共同学术观点。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民俗学者是社会科学家,不如说他们是人文学者。尽管他们应用实证的方法,但他们的学术倾向已经事先预设了他们的基本结论。
  前几年读董晓萍先生译美国学者洪长泰的《到民间去──1918年至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译笔之好,令人击节),深深地震惊于中国现代学术包括民俗学对当代政治、思想的深刻影响。实际上中国浪漫主义政治运动的一些基本原则可以在“五四”民俗学的学术思想中找到其源头。而知识分子思想的“脱胎换骨”也正是以民俗学的一些基本命题为依据的。当我们高呼“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时侯,我们首先想到总是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所歌颂的“高大的车夫”。当知识分子在不断检讨自己,不断真诚地自我贬损的时侯,他们所依据的正是现代中国学术中的浪漫主义为他们所预设的理由。重提这些往事是令人痛苦的,特别是对于一个民俗学的学术中人来说,往事更是不堪回首,回首意味着对自我价值的贬损。有时我想这真是宿命:有了德国的浪漫主义,于是就有了“大屠杀”;有了俄国的民粹主义,于是就有了“大清洗”;有了中国的浪漫主义兼民粹主义,于是就有了“大批判”。思想决定于存在又决定了存在,学术启发了政治又为政治所取消,这才是人间真正的悲剧。但是,也正是如此,学术的反省才是必不可免的,如果民俗学这门学科还能找到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那么她就必须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原罪”,负重前行。
  以下的问题对于民俗学来说都是性命攸关的:
  民俗学要成为一门真正的、彻底的科学学科,她是否要清理自身的一切前科学成分,她是否要摒弃其所有的浪漫主义预设?但是,浪漫主义的预设是启发现代民俗学诞生的原动力,如果民俗学彻底摒弃其浪漫主义倾向,那么民俗学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民俗学者是作一个彻底地采用实证态度的社会科学工作者,放弃为社会提供价值依据的一切责任?还是继续以其实证研究作为发掘民族文化价值、实现其人文关怀的手段,作一名介于社会学家与人文学家之间的两栖人?二者能否两全?
  反省不仅因为处于世纪之交,更重要的是因为民俗学曾经视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传统民俗正面临全面消逝的境地。与人类学、民族学正在将视野从“原始社会”、“野蛮民族”转向当代社会、现代民族;民俗学也正在力争在新民俗、城市民俗中站有一席之地。在这一过程中民俗正在实现自身的现代转换,多种流派的民俗学格局或正在形成,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民俗学家必须放弃早年的那种企图为人类提供终极价值的抱负。在近代以来的理性文化中,科学属于工具理性的范畴,而非价值理性的范畴。终极价值无法通过科学方法从历史过程中提取,终极价值只能是人类的主观设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价值设定类似于“神启”,而非科学的使命。但是,浪漫主义的“原罪”早已溶入民俗学家的血液之中,这从民俗学家总是无限衷情于传统民俗可见一斑,即使是当代的田野民俗调查,也总是以抢救传统民俗为首要任务,这时的民俗学家就像是考古学家。民俗学家在潜意识中始终把传统民俗放在民俗学皇冠的位置,因为在民俗学家们看来,传统民俗实在是“层累”地积淀的民族乃至人类精神的宝库。民俗学家必须将自己的科学研究与价值关怀区分开来,作为学者他的工作是理智的,他唯一的情感就是“爱智慧”;而作为知识分子他的责任才是出于普遍的情感。民俗学家绝不能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价值责任感带入科学研究,同时也绝不能用他们的科学研究代替价值追问。否则企图用所谓社会或历史发展规律代替价值理想除了给人类带来灾难绝不会有其它结果。
“奥斯维辛以后”,绝不仅仅是一个哲学命题,也应当是民俗学的思考背景。放弃自身早年的“远大”抱负,采取一种更加中立的价值立场,也许是民俗学今后作为一门学科的最起码要求。但是,对于民俗学来说,这个最起码的要求有时也难于做到,原因就是民俗学根深蒂固的“原罪”所致,对此,民俗学者不可掉以轻心。

moonrock 发表于 2004-12-27 16:05:05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刘先生说的很好。

葡萄中秋 发表于 2005-1-7 22:10:31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正读着"The Last Unicorn"
刘老师可是让世上最后的一只独角兽从梦幻般的童话森林走入了我们的侠义江湖叻
于是好奇起老师初译介时的定位来~

P.S.很是佩服其中歌词翻译的古典浪漫,不觉想起佩兰披芷的三闾大夫来:)

刘宗迪 发表于 2005-1-7 23:26:11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在下自知笔拙,不是译书的料。翻译这本书只是替朋友帮忙。
    原著很有意思,倒不是在其童话色彩,而在其反讽的腔调,整个故事其实就是西方经典民间文学的戏仿,仿佛《堂吉诃德》与骑士小说的关系。西方民间文学中的许多经典母题都可以在其中找到。
    如果熟悉西方民间文学和经典文学,读起来会更多会心之处,可见这本书其实不是为儿童写的。
    作者想写的,其实是一个成长的童话,一个走出童话世界的童话。
    出版商不了解这一点,被其童话表象所误,硬是把它包装成了童书。
    说起其中的歌词,说来惭愧,那最古雅的一首恰恰不是出自本人之手,是一位经常光顾本论坛的朋友帮助翻译的。

[ 本帖由 刘宗迪 于 2005-1-7 23:32 最后编辑 ]

donghaisi 发表于 2005-1-25 15:32:16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刘宗迪走火入魔了

也谈山海经 发表于 2005-3-5 22:24:49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山海经是科学书籍,价值非同寻常,二位版主,改大话《山海经》为探讨《山海经》才好。

子夜 发表于 2005-3-5 23:13:59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所谓“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兄台道貌如斯,倒教小的们噤若寒蝉了。

zyl 发表于 2005-5-19 12:33:34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哎,这个还民俗?
说的话人民都听不懂!
象西游记多好,山海经那么多优美的故事就是没有做到系统的民俗,所以没有办法流行

蔷薇剑 发表于 2005-5-23 23:19:28

RE:神话、真理与历史

看高手过招,真是痛快!招招都能学见识!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神话、真理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