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一九九八廿四节气
几年前,有一个名叫苇岸的作家,选择了北京昌平的一片农地,在每个节气相交的时刻,用全身心聆听二十四节气的脚步声,将生命还原于自然,并写作《一九九八廿四节气》,可惜他的二十四节气只写了六篇,写到“谷雨”,他三十九岁的生命便嘎然而止了。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
作者:苇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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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春
〖日期:农历正月初八;公历2月4日。时辰:辰时8时53分。天况:晴。气温:摄氏5°C-–5°C。风力:四五级。〗
对于北半球的农业与农民来说,新的一年是从今天开始的。
古罗马作家瓦罗在他的著作《论农业》中写道:“春季从二月七日开始。”瓦罗所依据的日历,是当时的古罗马尤利乌斯历(尤历乌斯历即后来的公历前身)。在公历中,立春则固定地出现在二月四日或二月五日。这种情况,至少在本世纪的一百年如此。一个应该说明的现象是,本世纪上半叶立春多在二月五日,下半叶立春多在二月四日。
能够展开旗帜的风,从早晨就刮起来了。在此之前,天气一直呈现着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滞、沉郁、死寂氛围。这是一个象征:一个变动的、新生的、富有可能的季节降临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阳光是银色的,但我能够察觉得出,光线正在隐隐向带有温度的谷色过渡。物体的影子清晰起来(它们开始渐渐收拢了),它们投在空阔的地面上,让我一时想到附庸或追随者并未完全泯灭的意欲独立心理。天空已经微微泛蓝,它为将要到来的积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但旷野的色调依旧是单一的,在这里显然你可以认定,那过早蕴含着美好诺言的召唤,此时并未得到像回声一样信任地响应。
立春是四季的起点,春天的开端(在季节的圆周上,开端与终结也是重合的)。这个起点和开端并不像一个朝代的建立,或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样截然、显明。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转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个新陈更番的标帜。它还带着冬天的色泽与外观(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个刚刚投诚的士兵仍穿着旧部褪色的军装。我想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里的那句“灰色的春季”,正是从这个角度讲的。
雨 水
〖日期:农历正月廿三;公历2月19日。时辰:寅时4时43分。天况:阴,雨雪。气温:摄氏3°C-–2°C。风力:一二级。〗
在二十四节气的漫漫古道上,雨水只是一个相对并不显眼的普通驿站。在我过去的印象里,立春是必定会刮风的(它是北京多风的春天一个小小的缩影),但雨水并不意味着必定降雨。就像森林外缘竖立的一块警示标牌,雨水的作用和意义主要在于提醒旅人:从今天起,你已进入了雨水出没的区域。
今年的雨水近乎一个奇迹,这种情形大体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它使“雨水”这一节气在语义上得到了完满的体现)。像童年时代冬天常有的那样,早晨醒来我惊喜地看到了窗外的雪。雪是夜里下起来的,天亮后已化作了雨。(如古语讲的“橘逾淮为枳”),但饱含雨水的雪依然覆盖着屋顶和地面。雨落在雪上像掉进井里,没有任何声响。令人感到惊奇和神秘的是:一、雨水这天准确地降了水;二、立春以后下了这么大的雪;三、作为两个对立季节象征的雨和雪罕见地会聚在了一起。
在传统中,雪是伴随着寂静的。此时的田野也是空无一人,雪尚未被人践踏过(“立春阳气转,雨水送肥忙。”以化肥和农药维持运转的现代农业,已使往昔的一些农谚失去了意义)。土地隐没了,雪使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的事物,在回归的路上犹疑地停下了脚步。由于吸收了雨,雪有些蹋缩、黯淡,减弱了其固有的耀眼光泽。这个现象很像刀用钝了,丧失了锋芒。几只淋湿了羽毛的喜鹊起落着,它们已到了在零落乔木或高压线铁架上物色筑巢位置的时候了。面对这场不合时令的雪,人们自然会想到刚刚逝去不久的冬天;但在一个历史学家眼里,他也许会联想到诸如中国近代的袁世凯昙花一现的称帝时期。
惊 蛰
〖日期:农历二月初八;公历3月6日。时辰:寅时3时3分。天况:晴。气温:14°C-2°C。风力:二三级。〗
二十四节气令我们惊叹叫绝的,除了它的与物候、时令的奇异吻合与准确对应,还有一点,即它的一个个东方田园风景与中国古典诗歌般的名称。这是语言瑰丽的精华,它们所体现的汉语的简约性与表意美,使我们后世的汉语运用者不仅感到骄傲,也感到惭愧。
“惊蛰”,两个汉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构成了生动的画面和无穷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生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它反映了对象的被动、消极和等待状态,显现出一丝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
仿佛为了响应这一富有“革命”意味的节气,连阴数日的天况,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霁或风后)。整面天空像一个深隐林中的蓝色湖泊或池塘,从中央到岸边,依其深浅,水体色彩逐渐减淡。小麦已经返青,在朝阳的映照下,望着满眼清晰伸展的绒绒新绿,你会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沟壑和道路两旁,青草破土而出,连片的草色已似报纸头条一样醒目。柳树伸出了鸟舌状的叶芽,杨树拱出的花蕾则让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只集群无规则地疾飞鸣叫的小鸟(疑为百灵);它们如精灵,敏感、多动,忽上忽下;它们的羽色近似泥土,落下来便会无影无踪;我曾试图用望远镜搜寻过几次,但始终未能看清它们(另一吸引我注意的,在远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外缘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个穿红色上衣的少女手捧一本书,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可爱的稚态、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欢乐、上升的气息以及地平线的栅栏,此时整个田野很像一座太阳照看下的幼儿园。
“惊蛰过,暖和和。”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春 分
〖日期:农历二月廿三;公历3月21日。时辰:寅时3时57分。天况:晴。气温:8°C-‐2°C。风力:二三级。〗
“四时八节”,在二十四节气里,春分是八个基本节气之一。西方古代为了便于农事,曾将一年划分成八个分季,第二分季即“从春分到维尔吉里埃座七星升起”。春分是春季的中分点,同时就一年来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寒暑平”。春分这天太阳正当赤道上方,它将自己的光一丝不苟地均分给了地球南北。人们平日常说:像法律一样公正。实际就此与春分或秋分相比,这是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因为法律最终都要通过法官体现)。在春分前后,如果你早晨散步稍加留意,发觉太阳是从正东升起的。过了春分,“幽晦不明,天之所闭”的北方人民便明显感到,太阳一天天近了。
在春天的宫廷里,还是发生了一次短暂的政变。三月十八日深夜,大风骤起,连续两天风力五六级,白天的最高气温降至摄氏3度。关于世间类似这种突发的、一时的、个别的、偶然的“倒行逆施”,它的最大消极作用,主要还不在其使率真勇为的先行者遭受了挫折和打击,而在其由此将使世间普遍衍生以成熟和大家风度自诩的怀疑、城府、狡黠、冷漠等有碍人类愉快与坦诚相处的因素。
仿佛依然弥漫着政变刚刚被粉碎的硝烟,今天尽管大风已息,气温回升,但仍有料峭的寒意。与惊蛰对照,春分最大的物候变化是:柳叶完全舒展开了,它们使令人欣悦的新绿由地面漫延上了空间;而杨树现在则像一个赶着田野这挂满载绿色马车的、鞭子上的红缨已褪色的老车夫。另外一个鲜明变化,即如果到山前去,你可以看到盛开的总与女人或女人容貌关联的桃花。
“九尽杨花开,农活一起来。”每年到了三月中旬,一般便出九了。但眼下农田除了零星为小麦浇返青水的农民外,依然显得空旷、冷清。现代农业作物种植的单一和现代农业机械器具的运用,不仅使农业生产趋于简便,也使农民数量日渐减少。随着工业文明的推进,人口学家预测,2010年世界人口达到七十亿,其中城市居民将逾三十五亿,有史以来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在人类的昨天,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农业和农民都曾备受尊崇。古希腊罗马时期,人们曾用“好农民”或“好庄稼人”来称赞一个好人(“受到这样称赞的,就被认为受到了最大的称赞”)古罗马作家加图在他的《农业志》中这样赞美农民:“利益来得最清廉、最稳妥、最不为人所疾视,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绝不心怀恶念。”如果加图的说法成立或得到我们认同,那么看来人类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化,不光污毁了自然,显然也无益于人性。
清 明
【日期:农历三月初九;公历4月5日。时辰:辰时8时6分。天况:晦。气温:17°C-8°C。风力:零或一级。】
作为节气,清明非常普通,它的本义为,“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但在二十四节气中清明后来例外地拥有了双重身份:即它已越过农事与农业,而演变成了一个与华夏人人相关的民间传统节日。就我来说,清明是与童年跟随祖母上坟的经历和杜牧那首凄美的诗连在一起的,它们奠定了我对清明初始的与基本的感知、印象和认识。我想未来也许只有清明还能使已完全弃绝于自然而进入“数字化生存”的人们,想起古老(永恒)的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的神奇、信誉与不朽的经典性质,在于它的准确甚至导致了人们这样的认识:天况、气象、物候在随着一个个节气的更番而准时改变。与立春和立秋类同,清明也是一个敏感的、凸显的显性节气,且富于神秘、诡异气氛。也许因其已经演变为节日,故清明的天况往往出人意外地与它的词义相反(这在二十四节气里是个特例),而同这一节日的特定人文蕴涵紧密关联。在我的经验里,清明多冽风、冥晦或阴雨;仿佛清明天然就是“鬼节”,天然就是阳间与阴界衔接、生者与亡灵呼应的日子。
今年的清明,又是一个典型例证。延续了数日的阴天,今天忽然发生了变化:天空出现了太阳。这是可以抬头直视的太阳,地面不显任何影子(与往日光芒万丈的着装不同,太阳今天好像是微服出访)。整个田野幽晦,氤氲、迷蒙,千米以外即不见景物,呈现出一种比夜更令人可怖的阴森气氛。麦田除了三两个俯身寻觅野菜的镇里居民外,没有劳作的农民。渲染着这种气氛的,是隐在远处的一只鸟不时发出的“噢、噢、噢”单调鸣叫。它的每声鸣叫都拉得很长,似乎真是从冥界传来的。这是一种我不知其名、也未见过其形的夜鸟,通常影视作品欲为某一月黑之夜杀机四伏的情节进行铺垫时,利用的就是这种鸟的叫声。
从田野返回的路上,我在那片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一家药业公司圈起待建的荒地内,看到一群毛驴,大小约二十头,近旁有一位中年农民。我走了进去,和中年农民攀谈起来。他是河北张北人,驴即来自那一带。这是购集来供应镇里餐馆的。我问:驴总给人一种苦相感,农民是不是不大喜欢它们?中年农民答:不,农民对驴还是很有感情的,甚至比对马还有感情;驴比马皮实,耐劳,不挑食,好喂养,比马的寿命也长。
谷 雨
【日期:农历三月廿四;公历4月20日。时辰:申时15时16分。天况:晦。气温:26°C-14°C。风力:零或一级。】
从词义及其象形看,“谷”首先指山谷。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在她的著作《汉字王国》中即讲:“我只要看到这个字,马上就会想起一个人走进黄土高原沟壑里的滋味。”当谷与雨并连以后,它的另一重要含义“庄稼、作物”无疑便显现了。
像“家庭”一词的组构向人们示意着只有屋舍与院子的合一,才真正构成一个本原的、未完全脱离土地的、适于安居的“家”;“谷雨”也是一个包含有对自然秩序敬畏、尊重、顺应的富于寓意的词汇,从中人们可以看出一种神示或伟大象征:庄稼天然依赖雨水,庄稼与雨水密不可分。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宜人的几个节气之一。这个时候,打点行装即将北上的春天已远远看到它的继任者――携着热烈与雷电的夏天走来的身影了。为了夏天的到来,另外一个重要变化也在寂静、悄然进行,即绿色正从新浅向深郁过渡。的确,绿色自身是有生命的。这一点也让我想到太阳的光芒,阳光在早晨从橙红到金黄、银白的次第变化,实际即体现了其从童年、少年到成年的自然生命履历。
麦子拔节了,此时它们的高度大约为其整体的三分之一,在土地上呈现出了立体感,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开始显露出了男子天赋的挺拔体态。野兔能够隐身了,土地也像骄傲的父亲一样通过麦子感到了自己在向上延续。作为北方冬天旷野的一道醒目景观的褐色鹊巢,已被树木用叶子悉心掩蔽起来。一只雀鹰正在天空盘旋,几个农民在为小麦浇水、施撒化肥。远处树丛中响起啄木鸟的只可欣赏而无法模仿的疾速叩击枯木的声音,相对啄木鸟的鸣叫,我一直觉得它的劳动创造的这节音量由强而弱、频率由快而慢的乐曲更为美妙迷人。
RE:苇岸:一九九八廿四节气
大地上的事情作者:苇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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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上帝之子》一文中这样写过:“在所有的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羊自初便们于对立的一级,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从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它们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作天空的孩子。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护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在雀形目鸟类中,体形最大的是鸦科。鸦科鸟下分两支,一支是鸦,一支是鹊。鸦的种类较多,如寒鸦、松鸦、星鸦、渡鸦、白颈鸦、秃鼻乌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等。鹊主要为喜鹊和灰喜鹊两种(还有一种数量较少、分布不广的红嘴蓝鹊)。
喜鹊的躯体比灰喜鹊壮实,粗拙。它们站立时惯有的警觉动作和那身从早到晚的燕尾服,使它们被儒勒•列那尔戏谑地称作“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它们仿佛拥有一付金属的喉咙,叫声锐利、干燥、毛糙,一派大巧若拙的气度。灰喜鹊的形体柔美,羽色具有灰蓝和苍蓝的光泽。它们的叫声娇媚、委婉、悠然。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像一群古代仕女。
这是两种北方典型的留鸟。在冬季,看着它们,你会想到一个王国:喜鹊是王灰喜鹊是后(它们喜欢在山地和树林活动,如在后宫),而那些在它们周围起落的、时而尾随它们飞行一程的麻雀,则是数量众多的国民。其它偶尔出现的鸟类,如乌鸦啦、老鹰啦及啄森鸟等,都像国外来的旅行者。
“40岁以前的相貌上帝负责,40岁以后的相貌自己负责。”这是上个世纪林肯的一个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是说,一具人的容貌在40岁之前取决于他的双亲,在40岁以后取决于他的心灵。即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通过他的容貌得到准确反映。
莎士比亚曾经让哈姆莱特向他的母亲指出两个兄弟肖像的天壤之分:一个堂堂的先王,一个猥琐的篡位者。在《心灵史》中,我也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关里爷是一位坚毅而善良的白须老者,永远手握一支竹笔,满面阿拉伯和波斯词汇,一脸圣洁的苏莱提之光。”“苏莱提”,阿位伯语,意即信仰者特有的容貌之美。
传统“文如其人”(“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的结论,由于存在古今一些作家“言行不一”的反证,正受到愈来愈多的现代读者的质疑。我想,这一富有真理色彩的成语,也许将会被“貌如其人”代替。
在放蜂人的营地,我曾看到过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同蚂蚁一起在密桶偷食蜂蜜。这个经验,导致我后来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
胡蜂在我的书房窗外筑巢期间,为了酬劳它们,我在巢下的窗台为它们放过一只尚有余蜜的空蜂蜜瓶。我是下午放上的,但到了傍晚,也未见一只蜂蜜触动蜜瓶。晚上九点,我突然发现外面蜂巢大乱,只见窗户上,瓶子里,到外是蜂。可能它们天黑停止工作后,部分蜂出来吃蜜,这些带有密味的蜂回巢后遭到了攻击。直到夜里十一点,蜂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打开纱窗,将瓶子放倒,因为里面还有七、八只蜂无法出来。这些满身是蜜的蜂,艰缓地沿窗向上爬去。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蜂巢,身后的玻璃上留下了道道蜜痕。
翌日一早,蜂群又正常地开始了它们紧张有序的建设工作。一种预感,使我忽然想到楼下看看,在楼下,我找到了十余只死蜂。由于愧怍,我没有将这件事情写进《我的邻居胡蜂》里。但我当天写了日记,我在最后写道:“请原谅,胡蜂!”
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风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木头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大体构成了一只野兔的基本特征(同时也喻示了它们的黑暗命运)。这是一种富于传奇色彩的神秘气氛,以警觉和逃遁苟存于世的动物。它们像庄稼一样与土地密不可分,之实际它们看上去已经与土地溶为了一体(我将野兔视作土地的灵魂)。传说白天见到一只野兔的地方,夜晚便会出现一群。而误伤伙伴或自伤,往往是那些捕猎野兔的猎手的最后下场。在西方,野兔不仅曾经与月亮女神有关,也曾被民间当作遭到追逐而无处躲藏的女巫化身。
野兔本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能力,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至海拔49000米的山地,远至两极的冻原),但是现在人们却很难见到它们的踪迹了。我地直居住在北京郊区,且常深入田野,但我对野兔的印象主要来自童年的记忆。一次愚人节,我打电话庄重的告诉城里一位朋友,说我赤手抓到了一只野兔。其实,甚至今年春天在河北霸州,我提着望远镜在平原上徒步走了一上午也未发现一只。是的,野兔已从我们的土地上销声匿迹,正如它们在一支西方民歌中所慨叹的:“这是人的时代。”
“杜鹃”更像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在向日葵、碾盘和贫匮院落长大的农家姑娘的名字。我喜欢它们的别称:布谷(尽管在鸟类学家那里,杜鹃属中只有大杜鹃才被这样称呼)。“布谷”一词,让人联想到奇妙的、神奇的、准确无比的二十四节气,它从字形发音以及语音都像二十四节气,洋溢着古老的土地和农业气息。在鸟类中,如果夜莺能够代表爱情的西方,布谷即是劳作的东方的最好象征。
就像伊索寓言里夏天沉迷于歌唱、冬天向蚂蚁乞粮而遭到嘲笑的蝉,唯一不自营而借它巢繁衍的鸟,即是引吭沥血高歌的杜鹃(杜鹃可产出与寄主的卵酷似的拟态卵,它将卵放入寄主的巢后,便会衔走寄予主一个或多个卵,以免被寄主觉察卵数的异常)。如冠军或独裁者,杜鹃在世上的数量不多。我从未听到过三只以上的杜鹃同时啼叫,通常只是一只。每一个巧取的富人须有若干本分的人作他的财富基础,而每一只杜鹃后面必有一个牺牲寄主满巢子代的血腥背景(出壳后的杜鹃幼雏,会将同巢寄主的卵或幼雏全部推出巢外,独享义亲哺养)。
杜鹃的胆子,与其智能、体形均不相称。它们一般隐匿于稠密枝隙,且飞行迅疾,使人闻其声却难见其形。华兹结斯即曾为此感叹:“你不是鸟,而是无形的影子,是一种歌声或者谜。”迄今我只观察到过一次杜鹃,当时它在百米以外的一棵树上啼鸣。我用我的20倍望远镜反复搜寻,终于发现了它。它鸣叫的样子,正如我们通常在鸟类图谱中看到的:头向前伸、微昂,两翼低垂,尾羽上翘并散开,身躯上缘呈弧形。在望远镜里,这羞怯的、庄重的、令整个田园为这动容的歌手,无论大小、姿态及羽色都像一只凶猛的雀鹰。
过去,我一直认为麻雀行走只会向前蹦跳,因为我从未看到过它们像其它鸟类那样迈步。这种怪异的、仿佛两腿被绊住的行走方式也许是麻雀所独有的,我注意过比麻雀体形更小的鸟在地面上行走时也是迈步。
一次在北京西站候车,正是清晨,旅客稀少,在候车大厅外面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一只正在觅食的麻雀。我观察着它,它啄一下,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向四周瞧瞧。我忽然发现它会迈步:当它移动幅度大时,它便蹦跳;而移动幅度小时,它则迈步。法布尔经过试验推翻了过去的昆虫学家“蝉没有听觉”的观点(蝉听不到低频的声音,但能听到高频的声音),此时我感到我获得了一种法布尔式的喜悦和快感。
我想,作为一种在人类周围生息的“蓬间雀”、一种地面鸟,麻雀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觅食品店需要大步快速走动,但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由此便形成了它们像袋鼠一样跳跃行走的习性。
在张家界,有一晚夜宿天子山。晚上我独自出来在漆黑的山路散步,听着近在咫尺的汨汨水声,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水系与一个国家的“对应”关系。
就像任何水流都开始于水滴,任何人类社会行政单位的构成都需要有它若干数量的个体。一滴水,即一个人。当若干水滴喜悦相遇,连成一泓水线时,便出现了一个村。而若干水线形成的溪流,即是一个乡。若干溪流结成的已具备拥有自己名称资格的小河,则是一个县。若干小河汇成的仿佛能够划地独立的支流,就是一个省。最后,支流合成干流;省合成国家。一条干流的流域,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面积。
从存在的角度讲,一个孤立的水滴意味着什么呢?死亡!故每个水滴都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个终极愿望或梦想:天下所有的水滴全部汇聚在一起。在这个伟大梦想的驱动下,河流最终消失了,诞生了海洋。在人类这里,自古以来它的个体同样怀有水滴相似的梦想,但它的废除了边界、海关和武器的“海洋”,至今尚被视作乌托邦。
在世界上,现在有两种事物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象。一种是树叶,一种是水。
这是两种壮美的、周而复始的运行:树叶春天从土地升到树上,秋天它们带着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又复归土地。而水从海洋升到天空,最终通过河流带着它们搬运的土壤又返回海洋(江河就是它们的永恒的道路和浩荡的队伍)。
不同的是,对于水来讲,以前它们从海洋出发最后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归)。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占据,它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
RE:苇岸:一九九八廿四节气
美丽的嘉荫作者:苇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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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嘉荫的土地,我便被它的天空和云震动了。这里仿佛是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我所置身的空间纯净、明澈、悠远,事物以初始的原色朗朗呈现。深邃的天穹笼罩在我的头顶,低垂的蓝色边缘一直弯向大地外面,我可以看到团团白云,像悠悠的牧群漫上坡地,在天地的尽头涌现。尽管北面的地平线与南面的地平线在视觉上是等距的,一种固有的意识仍然使我觉得,南方非常遥远,而北方就在我脚下这片地域。我的“北方”的观念无法越过江去,再向远处延伸,我感到我已经来到了陆地的某个端点。看着周围那些千姿百态的云团,每观察一个,都会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我甚至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四肢和面目。它们的神态虽然狰狞,但都温驯地匍匐在地平线上方,我注视了很久,从未见它们跑到天空的中央。它们就像一群从林中跑出饮水的野兽,静静地围着一口清澈的池塘。
蓝色的黑龙江,在北方的8月缓缓流淌。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迁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许多东西。想到它的起源;想到它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事情;想到它将要路过的地方、将要遇见的事情;想到它或悲或喜的结局。想到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具有一颗决不被这疯狂的监狱世界摧毁的心的河流/使我们对天边的群峰保持狂热和友善的河流”牗《索尔格》牘的颂歌诗句。河流给我们带来了遥远之地森林和土地温馨的气息,带来了异域的城镇与村庄美丽的映象。我常常想,无论什么时候来到河流旁,即使此刻深怀苦楚,我也应当微笑,让它把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与祝福带到远方,使下游的人们同我一样,对上游充满美好的憧憬和遐想。
嘉荫仿佛是一个蹲在黑龙江边上的猎人,它的背后,是莽莽苍苍的小兴安岭。我不了解嘉荫的历史,不知道它诞生的时日和背景,我所看到的是一座美丽清静的河边小镇。走近它,我感到很温暖。这温暖的感觉,不仅来自它橘黄的色调,双层门窗的屋舍及每个院落的桦木段垛,更来自它温和的居民。走在嘉荫的街上,即使你的感官天性迟钝,你也会被这里淳朴的民风所打动。从人们的神态和表情我能够看出,只要你开口,他们会乐于回答你任何问题;只要你请求,他们会给予你任何的帮助。以后我还会走很多地方,但这样令人感动的地方,我将终生难忘。
在嘉荫江岸的堤下,汛期过后,便裸露出一片狭长平坦的沙滩,积满沙砾和细屑的卵石。边民在这里网鱼、洗澡、冲涮家什,妇女们将洗净的衣物晾在光洁的石子上,拖运原木的江轮停泊在一旁。在江水遥遥的对岸,散落着一排醒目的白房子,阔大方正,它们沿江而列,仿佛在同此岸的嘉荫小镇相互呼应。那里偶尔会传过几声狗吠或若断若续的歌声。一种浓郁的家园氛围,一种和平的生活气息,弥漫在河水两岸的寥廓空间。
嘉荫,这是一个民族称作北方而另一个民族称作南方的地方。站在黑龙江岸,我总觉得就好像站在了天边。对我来讲,东方、西方和南方意味着道路,可以行走;而北方则意味着墙,意味着不存在。在我的空间意识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形成完整的四方概念。望着越江而过的一只鸟或一块云,我很自卑。我想得很远,我相信像人类的许多梦想在漫长的历史上逐渐实现那样,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1988年8月13日初记
1990年10月4日改定
RE:苇岸:一九九八廿四节气
放蜂人作者:苇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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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
一年一度,大地复兴的时候,放蜂人开始从他的营地起程,带着揪木蜂箱和帐篷。一路上,他对此行满怀信心。他已勘察了他的放蜂线路,了解了那里的蜜源、水源、地形和气候状况。他对那里蜜源植物的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规律,已了如指掌。他将避开大路,在一座林边或丘旁摆下蜂箱,巢门向南。他的帐篷落在蜂场北面。
第一束阳光,满载谷粒的色泽和婴儿的清新,照到蜂场上。大地生气勃勃,到处闪亮。蜂群已经出巢,它们上下飞舞,等待着侦察者带回蜜源的消息。放蜂人站在帐前,注视着它们。他刚刚巡视了蜂场,他为蜂群早晨的活力,感到兴奋。他看蜜蜂,如同看自己的儿女,他对它们,比对自己的身世还要熟悉。假若你偶然路过这个世界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诚,上前开口询问,他会热心给你讲蜜蜂的各种事情。
放蜂人在自然的核心,他与自然一体的宁静神情,表明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每天,他与光明一起开始工作,与大地一同沐浴阳光或风雨。他懂得自然的神秘语言,他用心同他周围的去苦生命交谈。他仿佛一位来自历史的使者,把人类应有的友善面目,带进自然。他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与自然最古老的一种关系。只是如他恐惧的那样,这种关系,在今天的人类手里,正渐渐逝去。
放蜂人或许不识文字,但他像学者熟悉思想和书册那样,熟悉自然,熟悉它的植物和大地。他能看出大地的脉络,能品土壤的性质;他识别各种鸟鸣和兽迹,了解每样植物的花事与吐蜜的秘密。他知道枣树生长在冲积土上,养麦生长在沙壤上,比生长在其他土壤上流蜜量大;山区的根树蜜多,平原的格树蜜少;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不流蜜。他带着他的蜂群,奔走于莽莽大地。南方的紫云英花期一终,他又匆匆赶到北方,那里,荆棵的蓝色花序正在开放。他常常适时溯纬度而上,以利用纬度之差,不失时机地采集生长在不同地区的同一种植物的花蜜。
“蜜蜂能改变人性。”这是放蜂人讲的一句富于文化色彩的话。如果你在蜂场呆上一天,如果你像放蜂人那样了解蜜蜂,你会相信他的这个说法。
我把放蜂人讲的关于蜜蜂(主要指工蜂)的一生,记在这里:一日龄,护脾保温;三日龄后,始做清理巢房,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虫、蜂王和雄蜂等内勤工作;十五日龄后,飞出巢外,担负采集花蜜、花粉、蜂胶及水等外勤重任;三十日龄后,渐为老蜂,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事情。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它们便悄然辞别蜂场,不明去向。
这便是蜜蜂短暂的一生,辛劳不息,生命与劳作具有同一涵义。放蜂人告诉我,在花丛流蜜季节,忘我的采集,常使蜜蜂三个月的寿命,降至一个月左右。它们每次出场,要采成百上千朵花的蜜,才能装满它们那小小的蜜囊。若是归途迷路,即使最终饿死,它们自己也不取用。它们是我们可钦可敬的邻居,与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也使我们经常想到自己的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震,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他滞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
RE:苇岸:一九九八廿四节气
极好的语言,有生命的姿态。如果民俗学者能用这样的语言写文章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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