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三人谈
清明时节语纷纷(聊斋)主持人:杨凯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07-04-03 第08版 ) 【字号 大 小】【打印】【关闭】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晋文公求贤心切,却烧死了介子推,因此下令全国这天禁烟火。这段故事成为寒食节的起源。
清明节是传统节日系统中少有的依阳历而确定的节日,比较固定在每年阳历的4月5日前后。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踏青时节。
让插柳、戴柳、荡秋千、放风筝、斗鸡蛋、挑荠菜等充满生机的活动与扫墓混在一天,让生的快乐和死的惆怅混在一起,才是大和谐。
嘉宾:
刘晓峰 (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施爱东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
陈泳超 (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杨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唐代诗人杜牧的这首《清明》,在中国可以说尽人皆知。借小杜的名句,我们进入今天的话题,就是清明节,小杜的诗句好像描述了某种场景,我们今天不妨来还原一下这个细节。
陈泳超:春天是万物萌动、生机盎然的季节,“杏花春雨江南”,足够诗意,也足够迷人,不过因为有“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句子,就改变了诗歌的色彩。杜牧没有明说他写的是什么情景,但是以我们现在清明节出现的扫墓现象来想象,似乎也很合拍。这样,这首诗就有一种生的欢乐与死的阴影交织的复杂情韵,在我看来,这也正是清明节最动人的意味。
刘晓峰:对。扫墓是清明节最重要的节俗。不过,从历史上看,这个节俗有一个演化的过程。最早清明节是和寒食节连在一起的,唐代法令中就明文记载“寒食通清明”放假四天。那时人们每到寒食就上坟扫墓。唐代有个诗人叫王建,写了首《寒食行》,说:“但看垄上无新土,此中白骨应无主。”可见那时寒食日没有被祭扫的坟墓,甚至会被认为是无主的荒坟。
从唐末发展到宋代,扫墓习俗开始改在清明。此后清明节扫墓祭祖逐渐定型,最后成了中国人社会生活习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变化带来的结果是决定性的,直接导致了寒食节的迅速衰落。在今天的中国,只有部分地区仍然重视过寒食节,寒食节的影响已经和清明节不可同日而语。从寒食节与清明节的这段兴衰替代,我们不难看出清明节真正的生命力,渊源于扫墓祭祖的习俗,渊源于中国人对于自己先人的追思和缅怀。
陈泳超:晓峰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不过,我倒是认为:扫墓原来多在寒食,后来之所以归并到清明,主要是因为两个节日时间太靠近。那么为什么是清明吞并寒食而不是相反呢?因为清明本身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历法体系作支撑,不能随便更改,而寒食没有这样的“后台”,所以才有晓峰说的寒食迅速衰落的现象。再说寒食的主要节俗是吃冷食,也不利于健康,曹操就曾下令禁止过这一习俗。
杨凯:清明节在中国人的心中确实非常重要。我们看现在两岸关系,很重要的一条,今年实现了两岸57年以来的首次清明节包机。42个往返包机,从3月30日就开始了,台胞可以在这个重要的节日到大陆来祭扫。可见这个节日背后的文化意涵是相当的丰富。
刘晓峰:那是当然。“春风重拂地,佳节倍思亲”。对于海内外中国人,清明节之所以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就是因为清明节是扫墓祭祖、追怀先人的节日。它是中国文化重视孝道、慎终追远的文化精神在社会生活中的直接体现。老百姓常说,做事情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地祖宗,这是中国老百姓道德的底线,是民族责任感的源泉之一。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清明节发挥着其他节日很难取代的社会功能。
杨凯:在我们中国是只有清明节才祭祖吗?
陈泳超:也不尽然。我听说我国很多少数民族有自己的祭祖时间和仪式,不一定都在清明节扫墓。最近有关的部门不是在考虑国家的法定节日问题吗,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这些民族差异呢?不过慎终追远的道理,大概都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清明节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刘晓峰:“无古不成今”,在中国人的时间体系中,现在就是过去的延续。在中国人传统的生死观念中,逝去的先人并没有永远离开我们,而是在冥冥之中和我们同在。祖先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享有神圣而崇高的地位。千百年来,中国人以近乎宗教情感的虔诚,来祭拜自己的祖先。我国土地辽阔,民族众多,南北东西,气候不同,再加上各地有着不同的地域文化,因此,虽然同是祭拜祖先,但各地的做法确实有很多不同。但是总体上说,在清明日扫墓祭祖这一根本点上,各地大体上还是一致的。
身在海外的中国人,不管他们浪迹他乡多久,离开故土多远,他们的心中,都有自己的故乡,自己祖先的坟茔。叶落归根,回乡省墓,是无数海外华人、台湾同胞共同的愿望。
杨凯:清明节在时间上的选择,有没有什么科学的依据?
施爱东:自古以来,世界各国有过许多的时间系统,但最常见的只有两种,一种是月亮历,就是阴历,一种是太阳历,也就是我们说的阳历。万物生长是以地球绕太阳的运转也即阳历为周期的,阴历与阳历在时间节点上不能重合,也就是说,月亮绕地球12周与地球绕太阳一周的时间周期不等,阴历要设置闰月对时间系统进行调整,我们的农历就是这样来的。所以,严格地说,农历不能等同于阴历,它是阴阳调和历,仍然无法对时间进行严格等分。
竺可桢指出,西方国家早在公元前46年就已经有了系统的太阳历,所以,他们没有二十四节气的需要,而我们的农历却不能用以指导农业生产,这就需要用一种简单的时间等分系统,也即二十四节气作为补充手段。所以说,节气是一个用来补充农历的不足,以指导农业生产为目的的时间节点。
二十四节气大约定型于秦汉时期,它表面上看是星历,实质上是把一年二十四等分的太阳历,刚才泳超也说了,这是“不能随便更改”的时间系统。清明节也是传统节日系统中少有的依阳历而确定的节日,比较固定在每年阳历的4月5日前后。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踏青时节。所以说,只能改变寒食、上巳的节期来就清明,不能改变清明的节期去就别的节日。
杨凯:我有时候想,有一个很习见但是有趣的问题,就是我们今天过的是什么时间?星期一、星期二……还有不少的节日圣诞节甚至万圣节,简单地说,这是一套“西方的时间”,而清明,包括前前后后的春节、端午等等,这是一套传统中国的时间,这两种时间的“相遇”,我们可以怎么去评价?
陈泳超:中国历来对于历法特别讲究,改朝换代都要改正朔、易服色之类,把时间当作天命的一个高级标志,老百姓都得等着统治者颁布时间坐标,这样一面对时间神圣化,一面也设置了一定范围内的知识禁区,所以在天文、历法的科学观测上,中国虽然发生很早,但后来发展缓慢,远不及西方的科学发展速度。
作为日常生活的时间坐标,我以为最主要的是要便于使用,其次再去考虑其中的文化因子。民国开始改用公历,就很方便日用。现在听说有人在宣传要重视农历什么的,我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重视,比如传统节日;多数场合还是公历好得多。星期的周转系统不就很方便吗?现在谁还会特别意识到它是外来的文化呢?
杨凯:最近还有一个很热乎的话题,刚才泳超老师也捎带提到过,就是传统节日要不要变成国家法定假日的问题。刘晓峰老师说,唐代法令中就有清明节放4天假的规定,看来这还不是个新问题,祖宗们至少从唐代就已经在讨论了。我知道施爱东老师正在做这个课题研究,您对此持有什么样的看法?
施爱东:近几年来,这是一个很热闹的话题,媒体和网络都炒得很厉害,两会期间也不断有代表提交议案,很多网民甚至为此有些民族主义的情绪性言论,这都可以理解。据我所知,中央一直很重视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决策,是因为还有许多具体细节需要调研、论证、权衡博弈,这正说明了政府运作机制的日趋成熟。
我参与这些工作是很偶然的。中国民俗学会几位主要专家这几年一直在为传统节日纳入法定假日系统而调研。刘魁立先生2005年组织一批专家协助中宣部等五部委草拟了一个“运用传统节日弘扬民族文化传统”的意见,去年底又组织一批专家完成了文化部委托的一个“四大传统节日与国家法定假日”的课题论证。我只是参加了后一个课题,主要论证清明节的起源与流变、内涵与功能、象征符号、节日活动等。
许多人以为清明节就是祭祖、扫墓,害怕清明一放假,封建迷信活动就会抬头,处处行人欲断魂,其实这是对清明节的误解。清明从节气上排在春分之后,正是天气回暖、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大自然显露新生的上好时节。自唐宋以来,清明节就是人们远足踏青、亲近自然的好日子。人类户外活动的原始意义在于顺应天时,以主动的姿态去顺应和促进时气的运行,有助于吸纳大自然的纯阳之气,大大地有益于人们的身心健康。
所以,清明不仅是人们祭奠祖先、缅怀先人的宗亲节日,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认祖归宗的思想纽带,更是一个远足踏青、亲近自然、催护新生的春季仪式。这是多好的一个关于春天的节日呀!
陈泳超:爱东的意见挺好。其实,清明节里面还包含着另外一个传统节日,就是爱东前面讲到的“上巳”。中国古代以干支纪日,上巳指的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后来随着干支记日被数字记日替代,上巳节逐渐固定于三月三日,所以上巳节又名三月三。它起源很早,节俗主要是到河川中熏香洗濯,让不祥与灾祸随着一个冬天的宿垢荡涤而去,获得像春天一样明净的身心,古人称为“祓禊”。向来被人认为风雅绝代的兰亭集会以及曲水流觞的游戏,其实不过是上巳祓禊的小小变形而已。后来这种信仰色彩越来越淡泊,更多的就是踏青郊游了。杜甫《丽人行》里写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是这个景致。三月三同样与清明的节期很靠近,后来也被清明节吞并了。
传统清明节还有好多有意思的活动,比如插柳、戴柳、荡秋千、放风筝、斗鸡蛋、挑荠菜等等,都是充满生机的游戏,我总觉得让这些活动与扫墓混在一天,让生的快乐和死的惆怅混在一起,才是大和谐,让人赞叹。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07-04-03 第08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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