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而乐坏——对秦腔困境的一个反思
(原本是贴在中国秦腔俱乐部的帖子,其实如果有时间,该补充些资料,文献,写成论文的,但没有时间。把这些碎想法,贴出来吧。因为,秦腔的困境是民间艺术困境的一个缩影,也是我们的民间文学研究范式困境的缩影。)秦腔没人听了,演出没市场了,陕西台把黄金时段的节目撤了,艺术家把戏改得不伦不类了。秦腔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没人看了?我和大家一样困惑,而且因为自幼培养的情感,对这些话题带了额外的焦虑。不是没人思考,也不是没人想办法,可是,折腾了这么久,药方开了一大叠子,却都好像是江湖术士的偏方,病不见好转。
困境到底在哪里?我不敢说自己想清楚了,却似乎看到了一点端倪。所以斗胆贴出来,和关心秦腔的师友们讨论讨论。
启发我的是过年在家认真看的一本戏,《铡美案》,是郭明霞、郝彩凤等名家合演的那套三碟装vcd。说实话,这真是第一次看全本戏。其实,像我们这些新戏迷,受到的秦腔教育是很有限的。小时侯村里看社戏,上了学就基本上不接触了。因为我们的教育里,根本没有对这些本土文化的注视。即使后来上大学学文学,也发现根本没有戏曲这一块。中国文学史讲到昆曲就结束了,仿佛当年把昆曲赶出京城的秦腔根本不是中国的文艺。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不闲扯了。继续说看铡美案的感受,真的是感觉非常震动。这些被当作“乡土文化”、“民间文化”的东西,即使是在一个以欣赏卡夫卡、先锋电影为荣的观众看来,也绝对是一场经典的悲剧!它对人性的挖掘之深入,之透彻,之慈悲,令人后背发冷!这不单单是一出道德剧,它走得更远,毋宁说,它讲的是人性内在的冲突,一场灵魂在权力和良知间的搏斗。它里面没有简单的是非,却最终坚定地找到了肯定。尤其对于包拯这个形象,在某种意义上这次打动我的,不是它的无来由的铁面无私,而是他的无奈与柔弱,以及最终的超越与战胜的伟岸。也许戏里面没有比这一段更让人动容的:
叫王朝看过俸银三百两,
香莲哪,
开言来再叫秦氏香莲听,
我有心准了你的状,
公主国太闹哄哄,
赠你纹银三百两,
拿回家去养儿郎,
送儿南学把书看,
只读诗书莫要坐官,
你丈夫不把高官坐,
焉能骨肉自相残,
忙吩咐香莲下堂口,
我也要辞朝不坐官。
而陈世美也不是一个无来由的反角,儿童思维里的坏人。他不是和我们无关的,他就是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是我们生活欲望的一种盘算。正如此,他同样让我们动容,因为,他把我们内心的阴暗与耻辱一起袒露在了舞台上!而韩琦,一个小人物,也许是最令我们共鸣的,因为他真实地显示了一个弱者,一个小人物,一个日常场景里,面对这个无可奈何的冲突,所做出的悲壮的抉择。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成了这出戏里那么出彩的配角。
总之,这次看戏,让我得到的结论是,这绝不是一场公安戏,戏里要讲的故事不仅仅是爱情,不仅仅是对负心汉打板子的泄恨。里面还有着更深的关怀,生活的根本价值层次。
他要讲的是“义”,是这个中国传统人生智慧里的关键词。
义不仅仅是某种利他主义的单纯道德观,而是更深层次的,我们生存的根本价值依托。赋予我们生命以价值,将我们带入永恒。总有一种东西让我们热泪盈眶,鼻酸耳热,这就是那种超越的意义。秦腔就是哭的艺术,哭不仅是由于痛苦,消极的承受。哭是对某种价值的肯定。被别人欺负的小孩对着妈妈哭泣,他在表达对母爱的依赖与肯定;遭遇生活伤害的大人哭泣,他面对的是一种更高的价值,他在表达对这种价值的依赖与肯定。在这种哭泣里,人生的苦难就成了可以承受的,伤害者也要受到指责。就像王宝钏的等待是值得的,三娘的苦心教子就也是值得的。
这种价值,正是秦腔艺术里最值得珍重的遗产。
由此想到,一个故事不受人欢迎了,将这种故事的文艺不再流通了,关键困怕在于,那种价值观不再被人相信了。偶而看了一段电视剧后,觉得我的结论或许不是空穴来风。这个电视剧就是《新铡美案》。实际上,这是一次非常暧昧的改写。铡美案本身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无所谓“实际上”、“本来”的状况是什么这些问题。但是,这种还原的自欺欺人的障眼法,无法消除他们的真正要做的:对大反派陈世美来了一次大翻身,创造出了一个正面的“陈士美”。所以问题就在于,创作者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虚构人物翻案,重新塑造一个正面形象,这种暧昧做法,背后传达的是什么?或者说,原先的“陈世美”,什么地方让艺术家们不舒服了?
原先的那个陈世美让他们不舒服了,这才是根源。那个选择了背叛、背负千古骂名并被惩罚的“小人”让他们不自在了。为什么不自在,因为,陈世美把他们的猥琐算计全放在了良知的聚光灯下。
而且,这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被遗忘与改造的原因,其实很可能是一个剧种,一种社会价值观被背叛的原因。如果我们想想,秦腔艺术,最根本的生命思考,恰恰就是对这种仁义价值观的肯定。周仁回府、五典坡、打镇台、八件衣,等等这些人们喜欢的剧目,不都是在对仁义这种价值的悲壮肯定?甚至《花厅相会》这样的爱情戏,也不是对来去无由的现代激情的宣扬,而是对更高价值的持守。所以由任哲中先生沧桑的嗓音唱出来的时候,显得更加有韵味。
具体到行当角色上,秦腔里老生须生和青衣才是核心,正因为老生须生与青衣,是这种价值的承载者,是社会的公义、永恒的仁爱的象征。这与一些只有小生小旦角色的“二小戏”或民间小戏,比如二人转,形成了关键的区分。也与靓男少女风行的当代文艺,形成了关键的区分。不是古人不解风情,而是他们才意识到,小生小旦作为另一种生命价值的象征,有着根本的缺憾。
小生小旦,是爱情的同义词,是这种激情生活的象征。激情,在极端的和消极的意义上,是“及时行乐”、“喜新厌旧”的同义词。所以,正如吉登斯指出的,任何社会总会对这种激情生活做出限制,而且也不被当成是婚姻(这种维持生命安详与社会持续的制度)的前提条件(《亲密关系的变革》)。恰恰是现代社会,对这种关系做了目光短浅的放纵。而且,激情也不过是一个象征,它只是现代人对自身生命价值普遍短视的一个侧面:不再相信永恒的价值,不愿承受悲壮的仁义,而是选择逃避沉重、麻醉于身体、背叛社会仁义。不是吗,看看对《赵氏孤儿》的改变,就能明白这些!当金海曙制造出一群沉沦于非理性的人物,当他的孤儿以不承担父辈的责任为由来放弃复仇时,这不过是作者不过是故意选择的立场暧昧,用人的非理性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救还是不救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
关键是秦腔做了勇敢的承担,而现代的艺术家们选择了机会主义的逃避。
这恐怕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时代变了,人对自身价值的看法变了。而这种“现代”的变化却不见得更正确。
那么,你怎么能指望现代人还喜欢秦腔,还喜欢寒窑苦守十八年的王宝钏,喜欢舍身取义的周仁与程婴!
秦腔为什么没人看了?因为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需要?不符合快节奏的生活?都不是,这些不过是借口。为什么秦腔偏爱小生小旦了,为什么昆曲豫剧都在高青春版了?因为老生青衣的沉重话题不适合要放轻松的现代人了。因此,不仅秦腔在衰落,负载仁义“传统” 价值的那些剧种都在消失,看护人性的所有艺术都在衰落。而二人转这些流氓段子火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了火了。
这样可以吗?也许。只是王宝钏注定被看作无聊,秦香莲也只能默默承受它的悲痛。镇台如果可以不打,贪官就会横行。这个不会因为大家的轻松哲学而一块解决。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秦香莲,不是王宝钏,不是王震,不是孤儿,那么你放纵吧。
但是,现代从来不是价值本身,传统当然也不是,而在传统与现代之上,却有一个绝对的人的价值!
为什么会火?还因为人民可以决定自己的审美爱好了,人民可以放纵自己的欲望了。你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了。
原先我们觉得,秦腔这些艺术是“民间艺术”,是人民大众创作的,喜闻乐见的艺术。这是极大的误解。从历史看,像秦腔这样的大剧种,创作者恰恰是那些“读书人”。读书人,不只是说他们掌握了文字书写,而且更重要地是他们所承载的文化传统与社会责任。那就是说,这些人不仅仅是盲目地生活,更重要的是会以思考和知识活动反思人类的生活,并为人的群体共存设定秩序,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们是智者,他们以智慧引导人,教化人,消除那些不适合群体共存的人类原欲。而“民间”或“民众”,在它们只是盲目的生存者这个意义上,他们的意识无法超越这一层次,也就无法思考并提出有益于群体生存的智慧。所以,这个意义上的民间创作很容易堕落为人的浅见的欲望的发泄,如二人转这类东西。
但是,现代历史来了个翻天覆地。人民走上了历史前台,读书人被打到了。大家开始走向民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后来,人民开始民主了、自由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在走向幸福的大道上,只要不摩肩接踵,一切都是可以的。
真的吗?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想讲这个道理。托马斯和萨宾拉享受着不会留下感情负担的性,特蕾莎却向托马斯祈求长久的爱。所以前者的生命轻,后者的生命重。后来特蕾莎尝试了一次轻,却无论如何享受不了。萨宾拉轻松之余,对着黄昏里牵手的老夫妇热泪盈眶。昆德拉很暧昧,但他知道,轻也是一种负担。
昆德拉是现代知识分子,在承担读书人的天明之间,左右徘徊。而且,无论怎么选择,他都是自言自语。他不再有权利,讲一种价值教给大众。
人民到底能不能民主地、自由地走向幸福?我选择悲观的结论。
一个例子是建筑与民居。传统社会里,“民间”确实拥有过具有相当审美价值的民居。一些古村落、古建筑,整体的和谐与美观,越来越吸引了建筑学家和普通大众。我们需要承认,在所有哪些经济状况不是很差的时代和社区,他们是以某种审美的心态设计自己的居所的,而且能达到一种整体的和谐。
但是,当现代的号角吹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一片白瓷砖的水泥立方体!越来越没有个性,越来越缺少安宁与整体的和谐,而且与周遭生态、环境毫无对应,与历史文脉、传统好无承续。所以当清华大学的建筑师
我们的民间其实是很脆弱的。传统社会的持续,是由于“读书人”和“诗书”在社会里占有一个关键的地位。而现在,礼崩乐坏,斯文扫地,知识人沦落。甚至,只有媚俗才能博得关注。于是愈加自甘堕落。
所以,秦腔的衰落暴露了民间文化的脆弱,也暴露了我们的概念“民间文化”的盲点,暴露了知识分子立场的缺憾。
秦腔在衰落,而秦腔的衰落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一种社会价值与秩序的瓦解。这个贾平凹先生在《秦腔》看的很清楚。(很遗憾没有时间认真读)而要发展秦腔,就当然是对这种文化、传统、价值、秩序的恢复。当然,首先是读这些问题要想清楚。否则,我们的着急焦虑与病急乱投医式的保护,恐怕只是病症的另一种表现罢了。
秦腔衰落涉及的问题很大,我知道自己没想清楚。只是告诉自己谨慎,并继续关注下去。
RE:礼崩而乐坏——对秦腔困境的一个反思
节日的最后一天,看了楼主的反思的帖子。秦腔的衰落或许不能完全归咎于“礼崩乐坏”,“社会价值和秩序的瓦解”的表象之下可能是兼容多元的开始。
因为从小听着二人转长大,所以,不敢认同楼主说“二人转”为“流氓段子”。应该说有些人愿意听二人转中的低俗段子才有了那些被批判的内容,这不能否定它的艺术形式的整体。打开窗后,除了新鲜的空气之外,苍蝇蚊子害虫也会进来,同理,一种地方戏曲被人所知,好的坏的都会被有利可图地生产呈现出来。然而,从二人转的“火”中会发现,它随波逐流的特点,这与高居庙堂而远离大众文化或者说局限于地域文化中的其他地方戏曲有别,当然,也与艺人们通过影视媒体的自觉地推动有关。
RE:礼崩而乐坏——对秦腔困境的一个反思
没人听的又岂止秦腔,神州大地上众多地方戏,还有多少人在听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火爆未必就等于消亡。想想看,将来国人的文化殿堂中,难道真的就没有戏曲的一席之地了么?也许,在不温不火中,戏曲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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