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按:我们的文化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民俗学到底在做什么?这些年热热闹闹的原生态、非物质文化概念背后,到底如何?这篇文章让我们沉思,让我们焦虑,让我们软弱无力。
文章见:南方周末 2007-05-17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70517/wh/dl/200705170116.asp
被表演的岜沙
“净土”、“神秘”、“原始”、“原生态”……事实如何?
□周一 撰文/摄影
“最后一个枪手部落”
在贵州地图上,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南部的从江县恰好位于全省的东南角,贵州与广西交界处。珠江的支流都柳江自西向东流过,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从江县城就建在山与水的间隙,形成狭长而起伏的城区。正值江河禁渔期,都柳江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艘渔船。然而,仅仅半个世纪以前,连接贵州与广西并直达广州的321国道尚未修通,都柳江仍是贵州高原通往两广最便捷的途径,江面上放木材的排筏一年四季川流不息。
实际上,都柳江不但曾是交通要道,还是民族大迁徙的走廊。在从江这座江滨小城,无须走出城区,抬起头就能望见附近山寨里的七彩鼓楼。这种形似巨杉的奇特建筑为侗族所特有,并被视作侗乡侗寨的标志。这里的侗族人深信,他们的祖先是从广西梧州一带溯游而上,最终定居于都柳江两岸的。今天,居住在黔东南的侗族人口在100万以上,尤其集中在南部的黎平、从江、榕江三县,“黎、从、榕”也成为侗族文化中心的代名词。
以盛产桠柑而出名的从江,近几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打造“江滨旅游城市”。当然,这里的旅游景点并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风景名胜,而一律是传统文化保存较好、民俗奇特的少数民族村寨:高增、小黄、增冲、占里、银潭、龙图……从江的侗族文化格外厚重,渐次投入旅游开发的景点也大多为侗寨,但其中最赫赫有名的却是一个苗族部落———岜沙。在地方政府的各类旅游宣传材料里,岜沙的名字总是首当其冲,通常还被冠以“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的称号。而实际上,岜沙早已经名声在外了。1990年代末,民俗学者和摄影家率先将岜沙介绍给外界,媒体记者、观光客和猎奇者随即纷至沓来,一传十、十传百,岜沙逐渐成了旅游丛书与报刊杂志上的熟客。
时至今日,作为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土著部落的典型或曰榜样,岜沙的名字总是与“净土”、“神秘”、“原始”、“原生态”之类的词语形影相随,岜沙人世代传承的习俗与信仰则被精挑细选用来制造大同小异的戏剧效果:枪不离身的男人、古代武士的装扮、崇拜太阳的部落、奇特的成年礼、爱护树木的传统、生死轮回的观念、神奇的祖母石……当“岜沙”被外界形容为海市蜃楼之时,密林深处的岜沙人正一如既往地沿着祖先的足迹踟躇而行。他们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的,不仅仅是这不停变幻的时代,还有悄然改变的家园。
那一道令人心悸的冰冷目光
自从江县城出发,7公里的连续爬坡山路之后就可以看到岜沙———被茂密的丛林逐个分割又层层环绕的5个寨子:大寨、宰庄、王家寨、宰戈新寨和大榕坡新寨。岜沙在苗语中意为“草木繁盛的地方”,名至实归。在岜沙,目所能及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清冽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树香;公路边的大寨———也称老寨———是岜沙最古老的寨子,寨前寨后都是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树,风吹过时卷起松涛阵阵。黔东南的许多苗寨都有一片不得随意砍伐的“保寨林”,而树在岜沙不单备受呵护,甚至还被崇拜和祭祀,这里的每棵树下都有一个岜沙人的灵魂:岜沙人死后不造坟、不立碑,而是在下葬的地点种一棵树。那些参天古树说明,岜沙人的祖先很早以前就居住在这里。有学者推测,秦汉时期,苗族先民在朝廷的屡屡征剿下被迫辗转西迁,一部分人南下广西、继而沿都柳江进入月亮山麓定居,岜沙苗族很有可能源于其中一支。
走进岜沙,所闻所见令人感慨不已,甚至会想:在这同一个地球上,的确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世界。吊脚楼顺着山势肆意蔓延着,“禾晾”在山坡上高高耸立着,羊肠小道上,牧童正借着落日的余晖赶着牛回家来。时光流转千年,岜沙人依旧一身与祖辈别无二致的传统装扮:男子身着土法染制的青布衣、宽大的直筒青布裤,腰间别着砍刀,肩上扛着火枪———“枪手部落”的称号由此而来;女子身穿大襟衣、百褶裙,扎着绑腿,走起路来格外婀娜多姿。在岜沙,平日里女人们三五成群地纺纱、织布、绣花或缝衣,男人们也会坐在家门口专注地编着笆篓,沉重的、舂米声里,一切都恍同隔世。
岜沙共有420余户、2100多人,近一半都姓衮,此外还有王、贾等大姓,人数很少的易姓、蒋姓和刘姓其实是后来迁到岜沙的汉族,与苗族通婚而逐渐“变苗”的。
岜沙附近的山峦间到处都是梯田,蓄满了的水在夕阳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场景很壮观,但分配到各家各户最多也就三四亩,一般只有两亩左右,几乎全都用来种水稻,一年的收成顶多自给自足,绝少有人卖米卖菜,收入主要靠栽在山上的桠柑。岜沙严禁砍伐寨边的古树,但允许在附近的树林里砍柴;砍来的柴禾晒干后,除了自己留用,都在每个周末的赶场天挑到县城卖掉以补贴家用。岜沙人赶场每次只能挑一担柴,并且必须徒步往返,据说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目的是“保护生态环境”,但恐怕还有更切实的原因:一担柴通常卖6块钱,冬天可以卖到7块,而从江县城到岜沙的单程车费是3块钱,这意味着如果坐车就将一无所获。所幸岜沙的柴禾在县城还颇有口碑,进城后一般很快就能卖掉;在贵州高原阴冷的冬季,城里人家家户户生起火盆,岜沙的柴禾甚至供不应求。
“岜沙人是很特别的,他们很淡泊,也很自信,态度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你到岜沙人家里,他们既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漠。”从江县旅游局副局长梁丁香说。梁丁香在县文化馆工作时曾在岜沙住了两个月做民俗调查,对岜沙的情况非常了解。也许,岜沙人一贯的淡定与从容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与挑战。近年,岜沙的名气越来越大、观光客越来越多,旅游开发也在按部就班地推进着,停车场、展览馆、小花园、招待所、农家乐饭馆、导游地图……新鲜事物在公路边接二连三出现了,但村寨里的模样其实变化不大。传统部落文化与外来主流文化之间的战争———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在岜沙是不易察觉的。
岜沙的5个寨子中,大寨就在公路边,宰戈新寨则紧挨着大寨,宰庄、王家寨和大榕坡新寨距离公路较远。在宰庄、王家寨和大榕坡新寨,岜沙人依旧平静地看着你蹑手蹑脚地闯入,和气地打着招呼,有时还会大方地邀请你到简陋的家中坐坐;而在大寨和宰戈新寨,你随时都有可能与一道令人心悸的冰冷目光不期而遇,在这里,“要钱呐”成了普及最广、妇孺皆知的一句普通话———照相是要给钱的,哪怕你正在拍的是一担柴。不难发现,旅行团的参观路线恰恰从这两个寨子穿过,到岜沙旅游的散客也大多到这两个寨子逛逛,只有极少数游客会造访宰庄、王家寨和大榕坡新寨———那里有点远了,何况这些寨子看上去有什么不同呢?在公路边的大寨和宰戈新寨,每天都会遇到几拨慕名而来的观光客,通常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或手里端着“掌中宝”,四处看看、拍拍然后离去。在他们身后,岜沙的小孩子们会歪着脑袋问你“有钱吗”,如果你摇摇头,孩子们仍然会充满期待地再问你:“那,有糖吗?”这是个天真无邪的问题,却令人满心酸楚,犹如此时此地,岜沙人与观光客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
“我们跟他们讲了不知多少次了,每个‘黄金周’之前都要上来开动员大会,跟他们讲不能随便问游客要钱,好多人就是不听嘛。”县旅游局的一名导游埋怨。她也忿忿地批评了“某些游客”:“他们到岜沙完全为了猎奇,来了以后就歧视岜沙人,说这地方怎么就这么落后呢,连鞋都不穿。”这时候,一个穿摄影背心、手持佳能“大炮”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寨里吆喝着几个岜沙小女孩站到停车场中央,她们每个人的手里分明攥着一把糖果。“哎,站成一排,脸往这边偏一点,头再抬高一点,笑一笑,哎,好!”———大概只有在这儿,他的长焦镜头才能派上用场,而如此荒唐的一幕,正在岜沙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并不坚固的堡垒
在岜沙,衮元亮的名字家喻户晓。他是岜沙“曝光率”最高的名人,连他自己也说,他是岜沙的“形象代表”。35岁的衮元亮个头不到1米6,与他14岁的儿子衮吉元不相上下,他的老婆王叶旺整整比他高出一头。王叶旺是王家寨人,19岁那年喜滋滋地嫁给了衮元亮。
岜沙被称为“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男人必须同“枪手”二字等同起来才算是真正的男人,神枪手则会得到异性更多的倾慕———至少曾经是这样。衮元亮的枪法是闻名于岜沙的。据他讲,他小时候在山上守牛,闲得发慌就打几枪,打小鸟、打山鸡,一枪一个。
衮元亮外形独特,在人群中总是很醒目,到岜沙的游客都喜欢找他聊聊,男性游客通常还会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衮元亮的名片上,赫然印着一个扛着枪的卡通人物。每当有游客要为他拍照,衮元亮就会像摄影模特一样飞快地摆出举枪瞄准、准备射击的架势,要么就肩扛长枪、昂首挺胸,总之,很是气宇轩昂,而他出现在报刊杂志上的形象也大抵如此。但实际上,除了表演,衮元亮已经有七八年没到林子里放过枪了,其一是因为当地有关部门早就禁止打猎,况且森林里可打的东西也所剩无几;其二,更重要的是,他没功夫再去打鸟了。衮元亮是岜沙“苗族风情表演队”的队长,每当有旅行团、考察团或新闻采访团到来,他都要前前后后忙乎一番,无论他手头正在做什么。此外,他还负责替旅游局卖门票、登记游客人数,每卖出一张定价12元的门票,他可以得到5角钱的“工资”。岜沙虽然是处景点,但并没有检票口,游客经常不知不觉就进了寨子,卖门票时双方难免会有一场争论。现任村支书是岜沙另一个有权卖门票的人物,他看上去远比衮元亮更热衷于这项工作,时常徘徊在近乎游客必经之地的停车场,手里握着一沓门票东张西望。
这几天到岜沙的游客比较多,几乎每天都有表演,节气都快过了,衮元亮家的秧子还没插完呢。实际上,他家的农活基本上都包给了手脚麻利的老婆和16岁的女儿,他自己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在公路边盖房子,一座两层的木楼,一个未来的旅馆。那是他现在最大的梦想。除了搭梁上瓦,全部的活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现在是农忙季节,请亲戚们帮忙不太可能,雇人吧又没钱。除了表演,基本上整个白天衮元亮都在“工地”上哼着小曲,猫着腰锯木头、刨木板,看不出究竟完成到什么程度的木屋里堆满了木料和各种工具。他说,赶年底一定要把房子盖好,来年春节旅馆就能开张了。
老早以前衮元亮就在谋划建旅馆了。之前他也思忖着到广东打工,但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黎平机场开通时,衮元亮等人被邀请到黎平表演,还去了趟肇兴(黎平南部著名的侗族大寨,备受西方游客青睐),特意参观了那里生意颇为兴隆的乡村旅馆。年初,他总算从县农村信用社拿到了1万元的贷款,旅馆也终于可以动工了。2004年起,陆续有人到岜沙开办旅馆,最多的时候有四家,现在只剩下一家在惨淡经营着。原因很简单,岜沙距从江县城仅7公里,乘车的话一支烟的功夫便到,那里有的是舒适的宾馆,何况2006年以前岜沙还不通自来水,连吃水都是问题;到岜沙的旅行团往往在导游的带领下,在寨子里转一圈、看完表演就走了,偶然才有“背包客”在岜沙过夜。我问衮元亮:“以前开的旅馆都倒闭了,你还要开旅馆,怕不怕亏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怕!以前那些人都是外面来的,不是岜沙人,他们不懂。他们也不像我认识这么多(游客等)朋友。”衮元亮盘算着,他的旅馆总共十来个房间,兼作农家饭馆,运气好的话两三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
衮元亮家在大榕坡新寨,是一幢典型的苗族吊脚楼:底层养猪,顶层堆放杂物,中间一层住人。在岜沙,衮元亮的家境无疑算是比较好的。家里摆着一台14英寸的“北京”牌彩电,喇叭有毛病,声音忽大忽小、时有时无,通过一个形似大铝锅的接收器可以收到包括凤凰卫视在内的几十个频道,但无法收看到贵州本地的任何电视节目。岜沙的户年均收入多在两三千元,拥有电视机的人家委实不多,每天晚上,衮元亮家里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亲戚和邻居,站的站、坐的坐。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居然在这里也大受欢迎,有的女孩子甚至能脱口喊出李宇春的名字———与其说岜沙这座堡垒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坚固,不如说流行文化的渗透力实在可怕。
这天,衮元亮到田里放鱼仔,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儿子衮吉元在铡猪草,女儿衮更元早就洗好了菜,等着衮元亮来炒菜。以往都是老婆王叶旺炒菜的,但不久前衮元亮被旅游局选送到县城参加了半个月的“农家乐厨师培训班”,回来以后就改由他炒菜了。吃晚饭的时候,衮元亮一边喝着苞谷酒,一边还问我:“这个菜味道怎么样?是我炒的!”昏黄黯淡的白炽灯下,他全然不似人们熟知的那个雄赳赳的神枪手,他的脸上,堆满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家之主的憔悴。
令人迷惘的表演
岜沙的“苗族风情表演”始于1999年。“1999年以前还没有多少人到岜沙呢,从1999年开始,游客多了,旅游局就上来人组织表演队。”衮元亮回忆说。因为枪法准、脑子好使,衮元亮被推选为队长。岜沙的表演队起初只有二十多人,以火枪队为主,女孩子很少,表演节目也很简单;现在,表演队已有六十余人,男女各占半边天,而且不时有女孩子吵着要加入。表演队的男队员从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不等,扮演鬼师的贾格香年纪最大,已经45岁了。女队员几乎一律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岜沙女子一般20岁左右就出闺了,再去蹦蹦跳跳是不成体统的。每年都有不少女孩子嫁人,也有些女孩子出去打工,表演队的女孩子也就像小麦一样一茬又一茬地来来去去。
每逢旅行团到岜沙,县城里的导游会提前一两天通知衮元亮做准备,再由他把话传下去。为了方便联系,衮元亮特意配了一部手机,还在家里装了部“移动座机”,而对于绝大多数岜沙人来说,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依然是陌生的事物,信息主要靠口头传递,因此每次表演都难免“漏掉”几个,六十多人全部到场实属罕见。表演队每场表演收费400元,村委会从中提取10%,其余按实际参与表演的人数均分;也就是说,每表演一场,每人大约可分得6块钱,这相当于进城卖一担柴。
一场表演,短则一个小时,长则两个小时,这取决于旅行团的规模。临近表演时间,队员们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这是规定的———赶到停车场集合,然后到寨门口的树林里等候客人。这时总会有一名队员像哨兵一样站在公路边眺望,旅行团乘坐的大巴还没有出现,火枪手们各自把弹药填好,芦笙手会将芦笙检查一遍,新来的女孩子则聚在一起排练跳舞。客人们一进寨门,火枪齐鸣、芦笙齐奏;若是贵宾来到,女孩子还要列队献上牛角酒———尽管真正把酒喝进肚子的客人并不多。
在导游小姐照本宣科的解说词里,游客们穿过寨头林、参观了“进献毛主席纪念堂香樟纪念亭”,经过停车场时可以看到几个女孩子坐在那儿手摇纺车———这是在表演纺纱呢,继而穿过老寨,途经吊脚楼、禾晾和七七八八的陈列室到达表演的主要场地———丛林里的芦笙堂。在这里,表演队要表演祭祀祖先、镰刀剃头、迎娶新娘等节目,最后以女孩子们与客人手拉手共跳芦笙舞而结束。这套表演程式和游览路线,基本上是在旅游局的指导下制订的,也有表演队自行“研发”的节目。表演节目中,游客最感兴趣的显然是“镰刀剃头”,这是岜沙男子独特的成人礼,苗语称之为“达给”:依照岜沙的传统,男孩从出生那天起,不能随便洗头、梳头,更不能随便剃发、剪发,到十五六岁时用镰刀把一头长发统统剃去,只留下中央的一撮并梳成高高的发髻,也就是堪称岜沙部落标志的“户棍”发型。如今,为了应付表演,表演队的小伙子每年都要行两三次“达给”。
一天中午,旅游局的导游突然打电话给衮元亮,说个把钟头后将有个“日本团”到岜沙,让他“多少搞点节目”。临时组织表演是根本不可能的,岜沙人这时都在田里插秧,寨子里几乎空无一人。衮元亮最后决定把儿子衮吉元拉来表演剃头。衮吉元在岜沙希望小学读四年级,他很不情愿地脱下身上的汉装,换上平时不怎么穿的闪闪发亮的土布衣裳。在表演之前,衮元亮在公路边的大寨里转了一圈,找了块磨石把镰刀仔仔细细地磨了又磨———据衮元亮说,就在前一天下午,表演队在芦笙堂表演“达给”时,可能是因为镰刀钝了不太好使,居然把头给割破了,“血流的呀,把那些人(游客们)给吓坏了”。所谓的“日本团”其实只有三个人,包括一个陪同的翻译。为了省事,衮元亮并没有去芦笙堂,而是在大寨选了块空地给儿子行了“达给”。自始至终,两个日本人都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衮元亮剃头,时不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贵阳来的翻译则站在旁边,一脸迷惘。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岜沙人的枪是摘不下来的。”68岁的老支书易笃培说。直到今天,岜沙的男人们下田、守牛或上山砍柴都依然枪不离身,偶尔从丛林深处穿来一两声短促沉闷的枪响,那是有人在打鸟。易笃培回忆说,1960年代,岜沙附近的森林里有很多野羊、野猪和野兔子,全寨每年能打十几头野猪,直到1980年代还有人打过野猪,但1990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野猪了。狩猎无疑曾是岜沙人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但现在,除了表演给游客观赏,枪手们几乎再无用武之地。
而年轻人早就谋划着外出打工了。从江县城到岜沙的途中有一座很大的木材加工厂,刺耳的电锯声昼夜不息,这个有十几年历史的“华丰木业有限公司”可算是岜沙人最早的打工地点,据说这里的活能“累死人”。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岜沙人到外地打工,依次集中在广东、广西、湖南三地,小伙子们一般在建筑工地当搬运工,女孩子们则纷纷进了五花八门的工厂。现在,在外打工的岜沙人至少有上百名,且每年都在增加。
2005年以后,岜沙人开始外出表演了,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打工。1951年出生的衮拉旺在岜沙算是见过世面的,1970年代初他在北京、河北等地当兵,1999年至2004年任岜沙村支书。2005年春节前夕,广西融水(与从江相邻的苗族自治县)的一个老板找到衮拉旺,请他出面牵头,组织一批人到海南三亚的槟榔园风景区表演。春节过后,衮拉旺分两次将六十多个岜沙人带到千里之外的海南岛。这么多人集体离家远行,在岜沙的历史上恐怕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据衮拉旺说,槟榔园在三亚市郊的高山上,景区里有好几支表演队,“有黎族部落;有森林部落,是云南那边的;我们是蚩尤部落”。因为到槟榔园的游客很多,衮拉旺他们每天要演四五场,而老板开出的工资也让他们比较满意,“包吃包住,最多的一个月七八百,最少的一个月也有四百多”。然而,到了8月,岜沙人纷纷返乡了。“海南太热了,台风刮得人受不了,吃东西也不习惯。”衮拉旺解释说,“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想家。”不过,还是有几个小伙子留在了海南,他们“想闯一闯”。
两个月之前,衮拉旺的小儿子衮水拉带着包括老婆孩子在内的一支28人的表演队去了“贵阳”表演,讲好了包吃包住,试用期每人每月300元,之后涨到500元。我在平坝县马场镇一个叫作青鱼塘的地方找到了这支表演队,这里实际上离贵阳有三四十公里,距离从江则有四百多公里。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县级公路边立着一块“南蛮部落”的大牌子,上面还有几个身披兽皮、树叶的原始人画像;比起一处景区来,它更像是几亩果园;门票价格更是离谱,60元。我猜想,除非旅行社刻意安排,否则断然不会有游客到这里来的。
刚到景区大门,就看见两个岜沙少年扛着枪站在门口,几个游客正兴致勃勃地同一个穿得叮当作响的小孩合影———那是衮水拉4岁的女儿衮丙水。她穿着岜沙小女孩的衣服,戴的银饰却是岜沙服饰中所没有的。在这支表演队中,只有衮水拉曾随父亲去过海南表演,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离开岜沙。除了27岁的衮水拉和扮演寨主的62岁的王老苦之外,其他人还不到20岁。28个人全都住在景区的一间木屋里,睡大通铺,每天早上8点上班,直至下午6点。表演的场地很简单,一座木棚、几排长凳。表演的节目则与岜沙的表演队迥然不同,女孩子跳芦笙舞的动作很难说所从何来。据衮水拉说,这些节目有的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有的是四川老板为他们设计的。衮水拉矮而壮实,表演时将一只大鼓擂得响亮,这种乐器也是在岜沙见不到的。
偶然的,景区内另一支来自云南的佤族表演队也会过来串门、聊天。我问其中普通话很流利的一个女孩子:“云南旅游那么火,你们为什么还要到贵州来?”她回答说:“云南那边的表演队太多了,到处都是,我们想到贵州来找条新路子。”大多数时候,四下里一片寂静,公路上的车来车往听来竟仿佛很遥远。女孩子们低着头绣衣服,小伙子们则一声不响地编笆篓,角落里已经堆着好多笆篓了,而笆篓在这里除了给女孩子们放针线之外几乎别无用途;年纪最大的王老苦拿着砍刀不停地削着竹条,忽然停下来,望着树林深处———他们都沉默着,心事重重。后来,衮水拉告诉我,他们原本想干到年底的,可是现在景区的效益不好,实际领到的工资与老板当初承诺的相差甚远,他们都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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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肩扛长枪的衮元亮。岜沙人的骨子里很有几分自负,但他们已能感觉到来自外界的关注和压力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岜沙寨内有一所希望小学,孩子们头发的样式还保持着本部落的传统。他们既调皮、又羞赧
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在岜沙,每家都有一个秋天用于晾晒稻谷的“禾晾”。有几根木头,就说明这家有几口人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在岜沙,每家都有一个秋天用于晾晒稻谷的“禾晾”。有几根木头,就说明这家有几口人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男子成人礼———“镰刀剃头”是岜沙“苗族风情表演”中最吸引眼球的固定节目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男子成人礼———“镰刀剃头”是岜沙“苗族风情表演”中最吸引眼球的固定节目RE:转贴:被表演的岜沙
其实这种践踏原生态民族文化,低劣改编民俗事象在许多地方演绎着,包括现在许多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保护,有不少是学院派的臆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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