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兵读书之:怪物符号学
怪物符号学,或者福柯的笑声????
??话说公元二十世纪的某一天,巴黎,法兰西学院的老花花公子福柯先生点燃烟斗(其实我并不知道福柯先生是否抽烟斗,待考),坐进书桌前靠背深陷的摇椅上,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让脊椎处于受力最小的静力学状态,他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看它们在巴黎午后浓郁的阳光中旋转、摇荡、扭曲、破碎,然后像年华老去的爱情一样不可挽回地飘散、消失、空气中不复存在任何痕迹,只有窗外远处塞纳河畔的市声如三月春风中女人的裙裾一般开而复敛,落而复起,永远为巴黎笼罩着一层化解不开、挥之不去的暧昧气氛。福柯先生把烟头从右手换到左手,顺手从身边的书堆中抄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封面,作者是博尔赫斯,是他喜欢的家伙,然后依然是漫不经心地随手翻开一页,目光顺着他那保养良好的手指落到书页上的文字上,一行奇怪的文字散漫地落入他的眼帘。这一看,不打近,一门叫做人文科学考古学的学问就在这个巴黎的午后呱呱坠地,横空出世。
??那段文字是博尔赫斯从中国古代的一本百科全书上抄的,福柯先生又把他抄在自己的书《词与物》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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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可以分为:一、属皇帝所有的;二、有芬芳香味的;三、驯顺的;四、乳猪;五、鳗螈;六、传说中的;七、自由行走的狗;八、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九、发疯似的烦躁不安的;十、数不清的;十一、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十二、等等;十三、刚刚打破水罐的;十四、远看像苍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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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先生读完这段文字,原本松弛舒展得像刚过完大麻瘾一样的身体立刻绷紧了,两眼圆睁,活见鬼一般死死盯着这一段来自遥远东方的文字,仿佛考古学家从金字塔下挖到了久已期待的莎草纸书,窗外的市声越来越响亮,一时就像汹涌澎湃的潮声一样向这个寂静的窗口涌来,要把无助的福柯先生吞没、卷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福柯僵持许久的面部肌肉一阵痉挛,紧接着他的横膈膜剧烈震动,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狮子打喷嚏般的一阵狂笑,笑得法兰西学院的楼板瑟瑟颤抖,笑得原本在窗外偷窥的鸽子们不知所措,悄声嘀咕。
??从老大陆东端的中华帝国跨过太平洋到新大陆再跨过大西洋转到旧大陆西端的法兰西,经由中国古代某位无名的博物君子—阿根廷国家图书馆—博尔赫斯的书房—法兰西学院—福柯的工作室这一连串神秘的链接,旧大陆两端的两股思想电流在这个平凡的午后猝然相遇,在福柯的脑海中激发出电光石火般的灵感。
??等他终于止住笑,福柯急忙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了如下的文字,这段文字后来就成了《词与物》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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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作品的一段落,是本书的诞生地,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的特征。这种笑声动摇了我们习惯于用来控制种种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将长时间地动摇并让我们担忧我们关于“同”与“异”的上千年的做法。这个段落引用了“中国某部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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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博学多闻、广见多识的祖先就这样成为西方人取笑和奚落的对象。读了这段文字,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无法像福柯先生那样笑出来。相反,他让我愤愤不平。
??自从读了《词与物》开头的这一段文字,我就开始一个注定将劳而无功的考证之旅,我想证明这段话并不是出自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而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中那个古怪老头儿博尔赫斯故作狡狯的编造,但是,要证明其无中生有,谈何容易,前人不云乎:证有易,证无难!接下来,在好几年的时间中,我牺牲了全部的业余时间,跑遍了全中国各地的图书馆和藏书楼,先后查考了从《尔雅》到《永乐大典》残卷到《古今图书集成》所有我能够得到的数百种古代类书和辞典,没有发现任何一本书中出现过这一段文字,甚至是与这段文字相近的引文。但问题并不能就此画上句号,盖棺论定,因为谁知道阿根廷国家图书馆厚厚的集尘下面会不会果真埋藏着一本被博尔赫斯偶尔翻阅过的汉语典籍呢,谁又知道因为八国联军入北京而散失的数万卷《永乐大典》中是不是曾经记载这样一段文字呢,而其中一卷恰巧因缘凑合而流落到了博尔赫斯的手中,糟糕的是,博尔赫斯在他的书中并没有为这段文字作上注脚、留下出处。(由此可见,写文章做好注释准确注明出处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好习惯。)
??幸好,在我被这个问题害的精神分裂或者灯枯油尽之前,时钟滴答一声响,历史就一下子回过神来,踏着猫一样轻快的步伐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日月如穿梭,风水轮流转,现代变成了后现代,启蒙迎来了后启蒙,东方从西方的远方变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原本的西方中心则沦落为被批判和奚落的对象,在这一语境下,福柯先生的那阵突入起来的笑声,获得了全新的意义,那不再是讥诮的轻薄,而变成了惊喜和赞美,于是,我心中对于这段文字一直耿耿不息的情结也就迎刃而解了。
??而且现在轮到我们东方人取笑西方人的懵懂无知、孤陋寡闻和一根筋的西方理性了。
??在这个暮色苍茫的后现代,理性大厦崩溃了,原本井然的秩序瓦解了,世界重新陷入混乱,那些原本被理性秩序压制在底层下、排斥在边缘外、挤压在夹缝中的不可名状之物、混沌模糊之物、怪异荒诞之物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卷土重来,纷纷成为学术关注和艺术表达的对象。
??正是后现代主义对西方科学和工具理性的批判、后结构主义对固定的能指和所指关系的破解,以及福柯的后现代历史学和地理学对于连续性的质疑和对于断裂性的关注,所有这些形成了一个有利的思想背景,让那些在理性主义背景下消失隐遁的怪异之物重新呈现,让我们能够对这些一直无法思考和分析的模糊之物进行考量和窥测,让我们能够把目光探进那些一直被忽视的文化和思想的边缘地带和幽深夹缝之中,从其中发见怪异之物滋生和繁殖的秘密。
??只要你有足够的眼力和注意力,你就会在一条可能很不起眼的夹缝中发现秘密。
??让我们看看一位福柯的法国同胞和历史学同行的著作中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夹缝吧。
??法国大学出版社从上个世纪40年代就连续出版了一套庞大的《我知道什么?》丛书,其定位相当于中国著名的《十万个为什么?》,也是一套旨在向一般读者普及各种知识的百科读物,至今已经出版了3000多种,世纪之交,商务印书馆选择其中好几十种译为中文,让·泰奥多里德的《生物学史》就是其中一种。
??21世纪的某一天,北京,我在长安街东段的古贡院、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个办公室里,开始读这本小书,读到第6页,古老东方文明中的生物学传统,第一节,论述中国古代的生物学,第一段的内容大概也像博尔赫斯书中那段著名的引文一样,也是辗转引自中国的一本博物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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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这口气是典型的格林童话的开篇,接下来一句应该是“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国家”,不过,作者省略了),中国人对动物便已经具有了一些重要的生物知识。如,他们喂养丝蚕以用来获得精细的纺织品原料,同样,他们很早就关注其他的昆虫(胭脂虫、用作争斗的蟋蟀)、用来狩猎和捕鱼的猎禽、鱼类(挑选类似望远镜眼睛和多尾巴品种的鱼)和驯服的哺乳动物。(这翻译真叫人犯晕,不过,我们马上就会看到,我们实在应该感谢这蹩脚的译文,因为它老实,所以完好无损地保留了原文中的文明裂痕)。??
??诸位看官,小心你买的瓷器上有裂纹!不要急于读下文,请你稍微逗留,仔细读一下最后一个括弧中的文字:“类似望远镜眼睛和多尾巴品种的鱼!”??
??“Ladys and Gentlemen,can you tell me what is the kind of the fish?”??
??我想像我对着台下那些渴望了解悠久而神秘的东方文化的巴黎女士和先生们问道。
??他们纷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No!——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说No是指的我那蹩脚的英语还是这种怪异的鱼,一种长着望远镜眼睛和多条尾巴的鱼。
??“同学们,你们知道这种长着望远镜眼睛和多条尾巴的鱼是什么鱼吗?”
??我问学生,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视,满脸困惑,其中一个说:“老师,也许可以查查《山海经》。”
??“拜托!对于《山海经》难道我还不比你熟悉。况且,《山海经》那年头的作者就知道望远镜了吗?”
??可以想像,这种前所未闻的鱼肯定又和博尔赫斯笔下的中国古代百科全书一样勾起了我的考据癖,于是我翻辞典,钻故纸,google、百度全用上,还是不知道这种长着望远镜眼睛的多尾鱼是什么怪物。
??下班回家,走到楼道门口,碰到在路口卖金鱼儿的邻居王老头,老头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问我是不是丢了钱包,我告诉他是因为那条望远镜眼睛的鱼。
??老头儿一听,眯缝着鼓鼓的金鱼眼盯着我阴阳怪气地笑,一边把一条红色金鱼从鱼缸捞到塑料袋中,一边说:“小子哎,别以为读了几本书就敢跟我拽洋文打哑谜,什么望远镜的眼睛的鱼,什么多尾巴的鱼,幼儿园小朋友的谜语吧?你大爷我可是养了一辈子金鱼。”
??王大爷家的金鱼到了法国历史学家的笔下怎么就成了带望远镜的鱼呢?
??我跟王大爷告别,王大爷送我一条金鱼,说:“小子哎,送你一条望远镜鱼,你不是整天神神叨叨地研究神话吗?还研究嫦娥为什么会奔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今天晚上不要睡觉,等到月亮从西边出来,你端起这条金鱼对着月亮看,一准看到月亮里面的嫦娥跟吴刚在桂花树下谈对象。”??
??将来如果有一天,我果真能够把我关于中国妖怪学的研究计划付诸行动,我一定会像福柯那样,把这位法国历史学家这段关于中国生物学的论述和它给我带来的笑声放在全书的开头,让这条长着望远镜眼睛的怪鱼名垂青史。
RE:匪兵读书之:怪物符号学
有趣。RE:匪兵读书之:怪物符号学
故事好像还没结尾哪?RE:匪兵读书之:怪物符号学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棵枝繁叶茂的生命树,每一个故事的结尾都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这一点应该是品三同学的功课,俺不管。“今天我们提起梁祝故事,许多人会以为“化蝶”就是该故事的唯一结尾,实际上,该故事在民间的流传状况并非如此。民间的口头叙事从来没有定本,它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滋生异文的可能,在整体上呈现为无限的丰富多样和生命树般的枝繁叶乱。”——施爱东:《民间故事生命树的生长与寂灭——以梁祝故事的结尾方式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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