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马伯乐《书经中神话》序
按:顾颉刚先生治古史,疑古辨伪,一生对神话学念兹在兹,但其著眼一直是在上古文献,对神话学的直接发言并不多,故此篇序言弥见可贵。序言是顾氏为冯沅君译马伯乐(Henri Maspero)《书经中的神话》所作,书于193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马氏此书,为外国人研究中国神话的开山之作,一度在国内外学界极有影响。但此书自初版之后,似迄未重印,国内图书馆罕见收藏,故现时国内学者已少有提及和引用,而顾氏的序言也因之罕见称引,其多种文集中皆不见辑存。因转载于此,以飨同学。《尚书》这部书,自春秋迄清代,二三千年来谁不把它当作至尊无上的圣经看?谁不把它当作至真无假的古史读(虽然曾有孟子和刘知己等极少数的人怀疑它的历史的价值!)他们所谓:
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皆载此书。(蔡沈《书经集传》序)
这就证明了这是多么不应怀疑的一部书啊!可是不幸,到了我辈手里,这个好梦已经不容再维持下去了,那澎湃的时代潮流,鼓荡着世界,把任何有权威的偶像都冲倒了。自从康长素先生提出了“孔子改制”的一个观念,于是儒家经典的历史的权威就渐渐动摇起来。我们生在这个时代,能够用了历史学和民俗学的眼光来研究这几部古书,细细地分析,把分析的结果换了一个方式来综合,而得到一种新结论,这是我们所碰到的机会特别好,并不是我们的聪明远胜过古人。
自从中国的书籍流传到西方,外国学者运用他们的精密的头脑、科学方法,居然把我们的几部古书整理出一部分的头绪来。马伯乐先生就是一个以外国学者的资格来研究中国古书的人,他曾著有《中国古代史》、《中国文化的起源》、《中国汉代以前所受西方影响》等书。这部《书经中的神话》,就是他的著作中尤应介绍到中国来的。现在已由冯沅君女士把它精细译出,更经陆侃如先生把马伯乐先生的事迹写出了一个简传,使我们可以领略这位外国学者的治学精神,这是怎样值得感谢的一件事!
这部书共分三章,是:一,羲与和的传说;二,洪水的传说;三,重黎绝地天通的传说。关于第一部分,马先生根据《归藏》和《山海经》等书,以为羲和本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她(羲和本是个女性)仿佛是个司日的神,她是太阳的母亲兼御者,后来才变成羲与和四个天文学家。跟着他叙述关于十日与羲和传说的一切,并叙述了中国人对于宇宙的种种观念。关于第二部分,马先生以为中国古代洪水传说共有六种:一,禹的传说;二,台骀的传说;三,女娲的传说;四,共工的传说;五,蚩尤的传说;六,混淆了的传说(如禹与共工、女娲传说的混淆)。他以为中国文化只是现在的中国与印度支那北部的人民的共同文化的进展,把这些传说与那些南方落后的部落的传说相比较,我们便可以想象出他们在古中国人的信仰中所占的地位。于是他跟着举出了几个印度支那半岛神话以与中国的洪水传说相比较,结果觉得两方面很相接近。关于第三部分,马先生以为“重黎绝地天通”也是一种神话(《国语》的解释不可靠),他取了几种外国神话来比较它,结果,他以为这个神话的大纲本是这样:“在原始时天地是互相交通的,一些神能自天下降于地,后来上帝命重黎绝天地之交通,于是人神间的关系就停止了。”
本书的见解很精到,称引很繁博,骤然看去,简直叫人不信这是一本外国学者讨论中国学问的书。对于问题的讨论,我们即使有些不能完全同意的地方,但就大体上说,这部书究竟是值得特别称道和介绍的。
《尚书》中所有的神话,并不止马先生所举的几条(这一点马先生自己也知道),如《尧典》:“胤子朱启明”一语,就包含着一个神话。考《山海经•海内西经》云:
海内昆仑之墟……,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它说昆仑山上有一种神兽,叫做开明,守着昆仑山的九门。开明兽是一种身体大到像老虎、长着九个脑袋和人的面孔的怪物。案,“开”“启”古音同,“启明”实在就是“开明”的变文。
“朱”呢?《尧典》下文又云:“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可见,“朱”也是同“虎熊罴”差不多的一种大兽之名。《尧典》的作者把“朱”与“开明”连在一起,把“朱”说成了人,把“开明”作为“朱”的表德,这是不是一种“爱凡麦”式的历史解释法的例证?
《尧典》又云:“舜……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前人把这句话解作“广致众贤”,“广视听于四方”(《尚书伪孔安国传》),自是合于《尧典》作者的原意。但是这句话里却也是包含着几种神话的质素。考《天问》云:
昆仑悬圃,其居安在?……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这是说昆仑山上有四方之门,只有西北方的门开启着。《尧典》的“辟四门”“达四聪”,我以为就是从这里来的。在战国时,上帝的传说往往化成尧舜的传说,如上帝殛鲧,变成尧舜的殛鲧;上帝“遏绝苗民”,变成尧舜的放伐苗民等。昆仑山是“帝之下都”,它是上帝传说里的一个地名,所以会与尧舜发生关系。又舜有重华之号,又有“目重瞳子”的传说,这种传说的原始,或许是说舜长着四只眼睛,所以《尧典》又有“明四目”的记载。例如战国时传说“黄帝四面”,这本是说他一个脖子上长着四张脸,但是《太平御览》七十九引《尸子》载:
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也。
经此一解,“四面”的神话就成了“四人治四方”的人事了。这与舜“明四目”的传说的演变何异?这是不是又是一件“爱凡麦”式的历史解释法的例证?
【下面一段论《尧典》中丹朱故事的神话渊源,此略。】
古经典里的神话多着哩,正待我们去分析,去研究。如果我们一班人都能走上正经的轨道干去,我敢说,将来的成绩绝不是现在所能想象的出来的。
马先生这部书很可以作我们研究的先导。他的态度是客观的,他的方法是可科学的,他的成绩也是值得相当钦佩的。读了这本书,我敢寄语国内一班研究古史的人:你们再不要作建设“真善美合一”的历史的迷梦了!——历史是只有“真”的,那“美”的和“善”的历史的时代,现在是早已过去了!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二日顾颉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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