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每个周五的下午是系里的例会或者“政治学习”时间,把那些处长们院长们的谈话,经过主任的口再领会一遍。初冬蒙蒙的天气,早已习惯了这样懒婆娘裹脚式的漫漫沉沉,毕竟还有会后重逢的同事腥荤间杂的八卦。就在这样的空气里,不知道谁提到有人大的博导跳楼了。可是死人在中国有什么惊讶呢?不说近年来学生老师自杀的消息早已不是新闻,就在今天,洪洞矿难的死者,也达105人了。
然而,有人说,是文艺理论方面的,叫余虹。文艺理论方面的余虹?我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会呢?于是立刻在百度里搜索。新华网简短的消息,证实了,确实是余虹先生……
最早听说余虹这个名字,应该是在海南大学的那套丛书里。大约2000年前后,书店里出现了一套“海南大学人文丛书”,夸张的有些俗气的深绿色封皮,随笔性质的文字,都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就在这里,聚集了必将被不断记念的那一长串名字,张志扬、陈家琪、耿占春、萌萌,还有就是余虹。这是一次多么奇特的聚集,天涯海角的海南大学,齐整整地聚拢了当代中国最富才华和创造力的一批思想家。在那时,年轻的海南大学是我心中的圣地。
于是就知道了《艺术与精神》,知道了海德格尔诗学,孔子删诗,知道了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知道了在“古代文论”的死板版式后面,是温热的精神和思想;余虹的名字也成了一个读书的索引。
其实,由于“学科”、“专业”的改变, “学术”“论文”的压力,一直没有细致地读过余先生的文字,后来发现的《革命•审美•解构》,虽再次为其清晰与透彻惊喜,但同样在读书计划里无限推后了。最近看到余先生的文字,还是南方周末上的专栏。
然而太突然了。没有任何的迹象,让人把处于学术旺年期的他和死亡联系起来,更没法和新闻标题所谓的“人大博导”联系起来。是的,看不懂。像我等买不起房娶不起妻的小讲师,不是都活着吗?为什么年届知天命的博导却要自杀。我甚至期望,它背后有着琐碎日常的因果,甚至蝇营狗苟的案情,近年耳闻目睹的教授们的传言,足以旁证安慰我们日渐俗白的好奇心。
然而不是,这明显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行动,遗嘱,遗书,还有博文里的预言都在显示着这一切。是的,不是意外,不是是非,它超出了日常的范围。
就在这茫然里,突然想到了王家新的诗:
在一个人的死亡中,远山开始发蓝,
带着经年持久不化的雪冠,
阳光强烈,孩子们登上上学的巴士……
但是,在你睁眼看清这一切之前,
你还必须忍受住,
一阵词的黑暗。 (《布罗茨基之死》)
以及,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帕斯捷尔纳克》)
念着念着,一阵久违的悲伤涌上来,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帕斯捷尔纳克》)
懂了。正如余先生在博客里写的,“事实上,一个人选择自杀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更何况拒绝一种生活也是一个人的尊严与勇气的表示,至少是一种消极的表示,它比那些蝇营狗苟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
拒绝一种生活也是尊严与勇气,甚至是最为深刻的尊严与勇气。在这个时代,也许终于能按自己的内心写作了,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越来越像是一句迷离的梦呓。无论如何文字激扬的脾气,也要在大学养鸡场的流水线上叼食课题学术的瘪粒,博一点安稳的小生活或专家的荣耀。在凯歌高进的时代,在GDP翻一番幸福指数翻一番的时代,你在活着吗?纵使你在中产阶级的清梦里活着,更多的人仍在余华的小说里活着,还在李阳的盲井里活着。你在向死而生还是永不翻身地沉沦?在这个连穷途恸哭在你的小日子里显得奢侈的时代,余虹死了吗?是消亡了还是走向了一种更高的肯定?
懂了。新闻记者式的探访,永远不会发现先生的死。死亡在这里证明的不是涂尔干,而是海德格尔,甚至基督。是的,这是一次走上十字架的,启示式的死。当我再一次想象那决然的眸子,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耻辱,是疼痛;是对自己日渐沉沦的耻辱,是发现自己还是人的疼痛。在一个越来越轻的时代,让你再次确立对伟大事物或奇迹的信心: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帕斯捷尔纳克》)
2007年也许真的将成为一个被历史记住的年份,不再是淹没在历史里的数字,而是开启历史的一个节点。在这里我曾今傻傻地期待过,我拥有却不过是领会与学习,一份不再有编者手记的杂志,和不断被刷新的对邪恶想象的底线。而今,在年底,我还听到一个启示式的消息。让我以王家新的诗结束这篇写给暗夜的悼念: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帕斯捷尔纳克》)
[ 本帖由 词语的黑暗 于 2007-12-9 01:49 最后编辑 ]
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余虹: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余虹
我们都会死去,因此有无数的理由宽慰面对死亡的心灵,但总有一些人的死让你的心无以宽慰,难以承受。这些人死了你还活着,这是一件荒诞的事情。你们曾一起活着,一起呼吸一起穿过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石头,在众人与万物离你很远的地方他或她总会出现在你的近处,不用呼唤,他们总与你同在。他们的死带走了你熟悉的呼吸和生命的跳动,分离了你的血肉之躯也分离了你的灵。 ( http://www.tecn.cn )
一个名叫萌萌的人死了,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实。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进修,常去旁听研究生的一些课。有一次正上课期间,一位姑娘悄然而至,不一会又悄然而去,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衣与一条红色的围巾在我眼前飘过,优美而急速,好几次以后才算看清了她的面容却始终没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似乎始终不在此地,她的整个身体悲剧性地混合着不幸的知青气息与安娜式的贵族气质。这位姑娘就是我最初认识的萌萌,那时的她正在华中师范大学师从王忠祥教授攻读外国文学的硕士学位,王教授称她为“一阵风”,说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目光是在友人唐有伯家里,那次她受张志杨之托向我转达北大张世英教授的意愿,希望我去湖北大学德国哲学研究所工作。在我谈及刚出版的那本有关海德格尔诗学的书时,她的目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收回到我们的话题上,从此我不再感到她的目光在别处。那以后,我们走近了,后来又觉得她远了,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远,这样绝望的远。 ( http://www.tecn.cn )
萌萌很美,而美总是很远也很短暂。这是当我走近萌萌时的伤痛。在海南大学工作期间,有一次我找萌萌有点急事,事先未给她电话就去了她家里,她家的保姆刚好开了门,我也就径直走了进去,当时萌萌正在书房的电脑上打字,见我到来,感到非常不安,不断对我解释说她早上起来后因忙于发一些急件而没有收拾,一切都太乱,她的目光转向了远处,但她的面容却没法转出我的视线,那是一张疲惫、松弛、暗然而有些陌生的面孔。这是萌萌吗?那从来就光彩照人、美不胜收的萌萌吗?我不断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但实际上我能接受这个萌萌吗?那时萌萌大概已四十有八了,我忘了这个事实,不,是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萌萌本人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美是她的生命。记得有一次萌萌因治疗颈椎病吃药时间太长而导致了全身发胖,我见面便冲口而出:“你怎么这个样子?我不想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当然是开玩笑,但也是无意识的表达。我要美的萌萌,而萌萌也要美的萌萌,后来她竟然停药了。 ( http://www.tecn.cn )
萌萌很美,萌萌自己最清楚。她因美而幸福、骄傲。美是她的一切,也是她给朋友的赠礼。凡有萌萌的地方总有一个散了又聚的朋友圈子,萌萌说那是“天堂幼儿园”,那里只有美,只有聚集在美周围的爱与友情,在这个天堂幼儿园里朋友们都分享了萌萌的美。没有美的萌萌是不可思议而难以存在的。萌萌的一生,特别是中年以后的萌萌一直在为守护自己的美而顽强地与残酷的力量做斗争,她坚持要以美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尤其是要以美的面貌出现在朋友面前。在长期的病痛中她坚持精心化装和打扮,以至于她的去世让所有的朋友都感到特别突然。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萌萌拒绝朋友们的探望,我想那就是萌萌,那是深知没有美就没有萌萌的萌萌。 ( http://www.tecn.cn )
在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像萌萌那样是一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了。萌萌的唯美不仅表现在对自己外表之美的呵护上,也体现在对自己写作之完美的苛求上。我知道萌萌有复杂的个人经历,有敏感奇异的神经,有广泛的阅读与丰厚的学养,也有致命的写作爱好和一系列写作计划,但萌萌没有著作等身。每一次写作对萌萌来说都是一次死去活来的难产,因为她要完美,她要最好的文字。 ( http://www.tecn.cn )
唉!一个人要美可以到如此地步!而美的毁灭也可以到如此地步!
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在余虹的死亡变成新闻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他。但是,昨天跟词语的黑暗聊天,从文字里感受到那种灼痛。
他对这个世界,怀有一种深切的焦虑,很多情绪是我不懂的。
但是,我相信,在旁人不在乎思想的尊严之时,他在怀念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可能有他最珍视的东西。
愿所有的美好都成真。
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告别的年代……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悲伤之思,追惟酷甚!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冬天的不幸。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总有一些人的死让你的心无以宽慰,难以承受。这些人死了你还活着,这是一件荒诞的事情。你们曾一起活着,一起呼吸一起穿过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石头,在众人与万物离你很远的地方他或她总会出现在你的近处,不用呼唤,他们总与你同在。他们的死带走了你熟悉的呼吸和生命的跳动,分离了你的血肉之躯也分离了你的灵。”的确!难忘的2007。
因为熟人的“骤然”逝去,我们已经活得不完整了,我们在表达中希望接近原先想象中的“完整生活”,而这导致了新的沉重。但我们别无选择,如果连这份沉重都没有的话,那连自己都会鄙视自己的。
RE: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我的生命骤然疼痛——悼念余虹先生
自由的灵魂诗意地
栖息在
自由的天空
……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