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冯志 发布时间:2007-02-05 13: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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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
原载于1945年8月
第1版上海太平书局
《立春以前》
我很运气,诞生于前清光绪甲申季冬之立春以前。甲申这一年在中国史上不是一个好的年头儿,整三百年前流寇进北京,崇祯皇帝缢死于煤山,六十年前有马江之役,事情虽然没有怎么闹大,但是前有咸丰庚申之烧圆明园,后有光绪庚子之联军入京,四十年间四五次的外患,差不多甲申居于中间,是颇有意思的一件事。我说运气,便即因为是生于此年,尝到了国史上的好些苦味,味虽苦却也有点药的效用,这是下一辈的青年朋友所没有得到过的教训,所以遇见这些晦气也就即是运气。我既不是文人,更不会是史家,可是近三百年来的史事从杂书里涉猎得来,占据了我头脑的一隅,这往往使得我的意见不能与时式相合,自己觉得也很惶恐,可以说是给了我一种障碍,但是同时也可以说是帮助,因为我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事理很不多,实在只是一部分常识,而此又正是其中之一分子,有如吃下石灰质去,既然造成了我的脊梁骨,在我自不能不加以珍重也。
其次我觉得很是运气的是,在故乡过了我的儿童时代。在辛丑年往南京当水兵去以前,一直住在家乡,虽然其间有过两年住在杭州,但是风土还是与绍兴差不多少,所以其时虽有离乡之感,其实仍与居乡无异也。本来已是破落人家,本家的景况都不大好,不过故旧的乡风还是存在,逢时逢节的行事仍旧不少,这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自冬至春这一段落里,本族本房都有好些事要做,儿童们参加在内,觉得很有意思,书房放学,好吃好玩,自然也是重要的原因。这从冬至算起,祭灶、祀神、祭祖、过年拜岁、逛大街、看迎春、拜坟岁,随后跳到春分祠祭,再下去是清明扫墓了。这接连的一大串,很有点劳民伤财,从前讲崇俭的大人先生看了,已经要摇头,觉得大可不必如此铺张,如以现今物价来计算,一方豆腐四块钱,那么这糜费更是骇人听闻,幸而从前也还可以将就过去,让我在旁看学了十几年,着实给了我不少益处。简单的算来,对于鬼神与人的接待,节候之变换,风物之欣赏,人事与自然各方面之了解,都由此得到启示,我想假如那十年间关在教室里正式的上课,学问大概可以比现在多一点吧,然而这些了解恐怕要减少不少了。这一部分知识,在乡间花了很大的工夫学习来的,至今还是于我很有用处,许多岁时记与新年杂咏之类的书我也还是爱读不置。
上边所说冬季的节候之中,我现在只提出立春来说,这理由是很简单的,因为我说诞生于立春以前,而现今也正是这时节,至于今年是甲申,我又正在北京,那还是不大成为理由的理由。说到这里,我想起别的附带的一个原因,这便是我所受的古希腊人对于春的观念之影响。这里又可以分开来说,第一是希腊春祭的仪式。我涉猎杂书,看中了 《希腊神话》二三事
止庵
《希腊神话》是世界上惟一一部古希腊人自己编的神话,周作人从原文直接译为中文,写有与正文字数相当的注释,搁置将近四十年后第一次面世。这本书出版我起了一点建议作用,但是现在所能说的也只有上面这些。此外的情况,无非是从译者几篇有关文章中得知,读者不如自己参看好了。只是周氏前后所讲,有些不大一致或者不甚清楚的地方,可以约略讨论一下。
第一,关于著者。阿波罗多洛斯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希腊神话》又是什么时候的书,似乎一向有些疑问。译者1934年写《希腊神话二》引用俄来德《希腊晚世文学史》,认为从前福都思主教所说著者“生存于基督前百四十年顷”有误,而“从文体考察大抵可以认定是西历一世纪的作品”。十年后他为本书写引言,重复了这一看法。1958年又写一篇引言,改说成“公元前一世纪”。最后在《知堂回想录》中又回到俄来德的意见。我们只有另外找到更可靠的材料,才能断言何者正确,抑或得出与此不同的结论,此前只能保留原样。
第二,关于版本。1944年引言中提到原文“分为十九章”,但是现在出版的译本并非如此。1944年第10、11和12期《艺文杂志》曾连载《希腊神话》译文,据译者在附记中说一共只是第一章的一半,内容相当于现在所见译本第一卷一、二、三章全部和第四章第一节,注释中则提到“见下文第十九章”和“见本书卷三第八章,案即今译本第九章”。好像有两个本子,一是“本书”,一是“今译本”。“分为十九章”并连载了一部分的是“今译本”,而现在所见译本则相当于“本书”。周氏在《希腊神话二》和《知堂回想录》中都提到是根据勒布古典丛书本翻译的,但是为什么两个译本不一样,因为没有见到周氏据以翻译的任何底本,也只好存疑。
如此说来,所谓“讨论”也者,只是强调“保留原样”和“存疑”两点罢了。确实如此。这里要讲一点题外话:《希腊神话》乃是“苦雨斋译丛”之一种,开张这个译丛目的有二,一是周氏多数译作已经绝版,都是文学名著,现在分批把它们重印出来;一是其中大部分从前出版时或多或少经过删改,这回依照原稿一一恢复过来。“苦雨斋译丛”如果有特色,其中之一便是“保留原样”和“存疑”。《希腊神话》因为从来没有出版过,更要尽量保存本来面目,故而一概不予改动,甚至不作注明。前者无须解释,后者道理也很简单:两个地方说法不同,读者一看就知道,又何必大惊小怪,多此一举呢。如果另外拥有材料,那倒可以就此发表一点意见。但是目前除了译者告诉给我们的,并不额外知道什么,所以只能“不知为不知”。然而因此未曾乱改乱动原稿,对译者和读者都尊重,大概也说得上“是知也”了。
第三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本书的翻译经过。译者在1958年引言中说:“本书翻译凡有两次,第一次是1938年,第二次是1950年,这是第二遍的译本。”似乎确定无疑,不过《知堂回想录》里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虽然也提到“先后翻译过两次”,但是《北大的南迁》一章说:“……不记得从那年的几月里起头了,总之是已将原书本文译出,共有十万多字,在写注解以前,又译了哈里孙女士的《希腊神话论》,和佛雷则的十五六篇研究,一共也有十万字左右,回过头来再写注解,才写到第二卷的起头,这工作又发生了停顿,因为编译委员会要搬到香港去了。我那些译稿因此想已连同搬去,它的行踪也就不可得而知了。”《我的工作(三)》一章说:“我译了《伊索寓言》之后,再开始来重译《希腊神话》。那即是我在1937年的时候为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所译的,本文四卷已经译出,后来该会迁至香港,注译尚未译全,原稿也就不见了。”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如果译稿早已丢失,后来在《艺文杂志》发表的一部分从何而来,除非他重新翻译了。我曾提出周氏先后翻译三次,就是以《知堂回想录》所说为依据。当然这是推测,也就谈不上无可置疑。但是我不大信服另外一种推测,即原本有两份稿子,编译会带走的是正式稿,底稿留在译者手边,1944年发表的便是这个。因为据我所知,无论翻译还是写作,周氏向来都不打底稿的。何况《知堂回想录》中说得很清楚,“这回所以又是从头译起”,如果手边留有底稿,他何以要如此呢。
【附记】此文写毕,看到《不列颠百科全书》有“阿波罗多罗斯”一条:“阿波罗多罗斯(雅典的)(活动时期公元前140)希腊著名学者,以所著《希腊编年史》闻名。曾从师于阿里斯塔科斯,约公元前146年离开亚历山大城前往帕加马,最后定居雅典。《希腊编年史》用希腊喜剧通用的抑扬格三音步诗体写成,纪事时期从特洛伊城陷落(公元前1184)至公元前144年,后又续至公元前119年。他的其他著作有:专题论文《诸神论》;一篇有关荷马诗作中船只名录的文章,斯特拉博在他的《舆地志》中曾加以引用;还有一些评论文章。一部概述希腊神话的书《神话全书》以他的名字传世,实际上并非出自他之手。”
如此说来,福都思讲的阿波罗多洛斯的年代原本不错,但是所著《诸神论》并非流传下来的这本《希腊神话》(原名Bioliotheke,周氏译为《书库》或《书藏》,即这里提到的《神话全书》);俄来德根据文体推测《希腊神话》的年代可能也有道理,然而他将此书作者和阿波罗多洛斯混为一谈了。所以周氏的两种说法都不无可议之处,没想到这是一部托名之作。虽然它的价值并不因此有所减损,即如译者所说:“这神话集的好处,叙述平易而颇详明,固然是其一。是希腊人自编,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这一点也颇重要,是其二。” 《希腊神话》引言
周作人
希腊神话是世界文学遗产的一部分。古代的神话与小孩爱听的童话,民间流传的故事,以及原始民族的传说,实质都是一样,可以说是人类幼稚时期的小说。希腊神话本质特别好,又为希腊古代的诗文戏曲所取材,通过了罗马文学,输入欧洲,经了文艺复兴的消化,已是深深地沁进到世界文学的组织里去了。所以现今说起希腊神话来,这并不是希腊一国,或是宗教一方面的物事,乃是世界文学的普通知识的一部,想要理解西欧文学固然必须知道,就是单当作故事看也是很有意思的。我曾见中国报纸上登载斯大林的一篇演说,说共产党不离开人民永不会失败,引用安泰俄斯因为是地母的儿子,在他的身子和地相接触的时候杀不死他的故事做比喻,可见在苏联今日这些故事也是很熟习普遍的了。后来又听说维辛斯基在联合国会议上批评英国的狡猾态度,说他是两面人耶奴斯(Janus),那又是罗马神话里的人物,用罗马字写年月的时候,写到“正月”就要遇着他的,不意却在这位政治家口中听到,更觉得是很有意义的事。
现在来给希腊神话做广告,其实都是多余的,因为他的牌子是经过了两千多年的考验,大众周知的了,重要的是出货色来,这里多少有点麻烦。东西各古国的神话传说多存在经典里,印度与犹太都写了许多,唯独希腊与中国相像,没有他们的圣书,这也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因此使我们找不到神话的定本,一直只好看西欧人随便编纂的书了。古代希腊有史诗,却单是讲一件事,只有赫西俄多斯(Hesiodos)的诸神世系(Theogonia)有集成的意思,但共总才有一千行,究竟太少一点,接着起来有散文史家,初期是讲故事,应该很有意思,可惜都已失传,总算万幸留存了九卷,史家之父赫洛陀妥斯(Herodotos)即希罗多德的史记。我们追踪下去,到了公元前一世纪中才算找到了这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os)的书藏(Bibliothêkê),他的时代不很早了,但据现代学者的研究,他这神话集却很可信用,盖是依据斐瑞库得斯(Pherekydês)而作,斐瑞库得斯是赫洛多托斯的前辈,所著故事书十卷已逸,但据逸文,看来大都与书藏相合,可以为证。我们不得见斐瑞库得斯的书,现在,尚能得到阿波罗多洛斯的述作,也是很可喜幸的了,虽然时代上要迟四百年,内容上有些缺少,但总之是希腊人自己所写的,我们觉得可以凭信。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对于罗马文人转述的神话,不加注意,简直不一引用,这可以算是对的,因为这样保存了希腊人自己的神话,不至于被别国的传说所渗杂了。这一点也是他的特色,虽然是或者出于无意识的。
关于本书来则有评论云,“书藏可以说是希腊神话及英雄传说的一种梗概,叙述平易,不加修饰,以文学中所说为依据,作者并不说采用口头传说,在证据上及事实的可能上也可以相信,他并不采用,这样几乎可以确说他是完全根据书卷的了。但他选择最好的出处,忠实地遵从原典,只是照样记述,差不多没有敢想要说明,或调解原来的那些不一致或矛盾。因此他的书保存着文献的价值,当作一个精密的记载,可以考见一般希腊人对于世界及本族的起源与古史之信念。
作者所有的缺点,在一方面却变成他的长处,去办成他手里的这件工作。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词章家,所以他编这本书时既不至于因了他学说的关系想要改窜材料,也不会为了文章的作用想要加以藻饰。
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接受本国的传说,简直照着字面相信过去,显然别无什么疑虑。许多不一致与矛盾他都坦然地叙述,其中只有两回他曾表示意见,对于不同的说法有所选择。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他说,并不在利彼亚,如人们所想,却是在远北,从北风那边来的人们的国里,但是关于这奇怪的果子和看守果子的百头龙的存在,他似乎还是没有什么怀疑。他又告诉我们,在雅典那与波塞冬关于占领阿提刻的有名的竞争事件上,宙斯所指定审判这事的人,并不如人们所说,是刻克洛普斯与克剌那俄斯,也不是厄律西克同却是十二神明本人自己。
阿波罗多洛斯如何密切地依从他的典据,只须将他的叙述与他所引用的现存原书一比较便可明白。他从我们见得到的那些作者的著作里那么忠实地去复述或节录,这使我们也信用接受他关于作品已佚的人们的记述。在这些人中间最重要的或者是斐瑞库得斯,他在公元前五世纪的上半生存于雅典,著有一部讲希腊神话传说的长篇散文著作,这在许多书中大概最适于为阿波罗多洛斯的书藏的模型与基础。不幸斐瑞库得斯的著作散失了,因为假如我们未从现存的少许断篇判断,那似乎是一个希腊神话传说资料的宝库,用了使我们至今欣悦的赫罗多托洛斯的那种简单诚实的笔法写了出来。他所包括的范围,他所用叙述的方法,大部分与我们的著者相合。他讲诸神世系,讲神们与巨人的战争,普洛里透斯、赫剌克勒斯、阿耳戈斯与克瑞忒的传说,阿耳戈船的航程,阿耳卡狄亚、拉科尼亚与阿提刻的部落或家族的传说,又像阿波罗多洛斯一样,他似乎很注意于世系的事。阿波罗多洛斯时常引用他的意见,我们可以相信他从这有学问的前辈一定是得益不浅。”
本书翻译凡有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三八年,第二次是一九五O年,这是第二遍的译本,现本略加整理,译音一律改从希腊悲剧集所用的字,虽不甚准确,以归一规。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五日、译者记 『夜读知堂』[中西之间]陈泳超:周作人·人类学·希腊神话
发帖人:史帷发表时间:2003-11-15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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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人类学·希腊神话
□ 陈泳超
一
或许事实便是如此,或许只是因为周氏兄弟风格自异却同样不失韵致的文笔,在人们的印象中,周氏兄弟的家乡以至家庭,似乎包裹着一种浓厚的民间文化的氛围。鲁迅笔下的社戏、五猖会、长妈妈、蛇女故事,我们早已深有领会。周作人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就更丰富了:他儿时听过蛇郎、螺女、老虎外婆之类的故事,唱过“大学大学,屁股打得烂落”之类的儿歌①,看过道士炼度的“戏剧似的演出”②;他的祖父也是个不失趣味的老人,时常会背些《西游》、《封神》那样的“大头天话”给周作人听,说到滑稽处,还会“呵呵大笑”,虽然他平时也很“严峻”③,并曾犯事系狱,为此周作人还在杭州陪侍过他一阵子,并替他的外妾潘姨太太描过《二进宫》一类的戏本④。再说,儿时的周作人曾随着家庭避难至舅家,而舅家的住处本是《越谚》的作者范啸风故居的一部分⑤;至于那颇为闻名的夜航船以及船上“尧舜是一个人”、“且待小僧伸伸脚”式的荒唐诙谐,从张宗子到周作人,也照样天天发生着⑥……这一切,为周作人日后对民间文化的关注和研究提供了充足的资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它孳乳了周作人内心中对民间文化的一种亲和的情怀,哪怕这种亲和,也会滋生出对民间文化的批评。
1901年,周作人从他那不乏生趣也充满抑郁的家庭“脱逃”了⑦,进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从此开始了一种新式的“汉洋功课”的学习⑧。尽管海军功课实在没有学好,但周作人的视界却因此大开,这可以从他对自己“第一本新书”⑨《天方夜谭》的持久爱好中分明看出:他不仅从中译出“阿利巴巴和四十个强盗”,以《侠女奴》为题在1905年的《女子世界》上分期刊登,成为其一生翻译事业的最初尝试,而且到老亦对《天方夜谭》有些偏爱⑩。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在写其南京的求学生涯时,专门花了两章介绍“我的新书”,可见他当时对新知识的汲汲渴求。但所谓“新书”,并不仅仅指外来文化,其中也包括对中国传统古籍的新发现,比如《酉阳杂俎》。他说:
但是我的新书,并不只限于这《天方夜谈》,还有一种是开这边书房门的钥匙,我们姑且称它的名字是《酉阳杂俎》吧。因为它实在杂得可以,也广博得可以,举凡我所觉得有兴味的什么神话传说、民俗童话、传奇故事,以及草木虫鱼,无不具备,可作各种趣味知识的入门。
这些“趣味知识”当时对于周作人来说,也许只是满足个人的情趣爱好,但后来当他获得更多的民间文化的理论与知识后,这些“趣味知识”便很自然地成为了他研究发明的材料。而且,我们不要忘了,在上引的这段话中,《酉阳杂俎》只是一个例子,他的所谓“这边书房”,里面充斥着“神话传说、民俗童话、传奇故事”,这一切无疑是民间文学的主要方面。当时有人称周作人是“横通”,周氏自认为这样评价恰如其分,而他自己喜欢说自己是“杂学” 。“横通”自章学诚首揭以来,一直是作贬义用的 ,“杂学”从字面上看也并非褒赞。从周作人一生的文章来看,他惯常以不入时流的边缘姿态自居,以便更加自由地在笔端流出自家面目,所以,“横通”也好,“杂学”也好,在他是怡然安之的。而民间文化向例也是不入流的,直到五四前后,它才跃入知识分子的视界,并形成了一些或长或短的运动。周作人非常个人化的趣味及其边缘姿态,却使他很自然地游走于民间文化及其研究,并在那些大大小小的运动中经常闪现些令人瞩目的身手。
1906年,周作人留学日本,在自然品啧着日本文明的同时,更加自觉地汲取西洋文明的素养。从本文关注的民间文化来看,他对于希腊神话尤其是人类学的倾心倾力,对他一生是有决定意义的。他在1944年写的《我的杂学(七)》中说:“这里边,于我影响最多的是神话学类中之《习俗与神话》、《神话仪式与宗教》这两部书,因为我由此知道神话的正当解释,传说与童话的研究,也于是有了门路了。” 照我看来,此前周作人对于民间文化的关心,完全出于个人情趣,而经过以人类学、希腊神话为主的西方文明的润泽后,他对于民间文化就发生了一种审视的理趣,并从此开始进入了有理可循的研究状态,尽管他的研究因为多有个人好恶和社会关怀而与学院式的研究相去甚远。
二
周作人与神话、人类学接触以至发生兴趣,原本是从爱好西方文学引起的,这里面有一个次第,他1944年在《我的杂学(六)》中说:
当初听说要懂西洋文学须得知道一点希腊神话,所以去找一两种参考书来看;后来对于神话本身有了兴趣,便又去别方面寻找,于是在神话集这面有了阿波罗多洛思的原典,福克斯(W.S.Fox)与洛兹(H.J.Rose)的专著,论考方面有哈利孙女士(JaneHarrison)的希腊神话论以及宗教各书,安特路朗则是神话之人类学派的解说;我又从这里引起对于文化人类学的兴趣来的。
周作人曾广泛搜集阅读了当时西方的神话与人类学著作,除上段引文所及之外,又比如该莱(Gayley)《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哈忒兰(Hartland)《童话之科学》、麦扣洛克(Macculloch)《小说之童年》、泰勒(Ty lor)《原始文明》、《人类学》,拉薄克(Lubbock)《文明之起源》、弗来若(J.G.Frazer)《金枝》、《普须该的工作》(后改名为《魔鬼的辩护》)、弗来若夫人《金枝上的叶子》以及威思忒马克(Westermarck)《道德观念起源发达史》与《结婚》等等。其中,他对以安特路朗(AndrewLang)为代表的人类学派学说尤为膺服。他在写于1922年的《神话与传说》一文中对西方神话学各流派作过介绍,列出“退化说”四派:历史学派、譬喻派、神学派及言语学派;又有“进化说”的一派,即人类学派。 周作人当然折服于当时相对最先进的人类学派,而对前四派分别给予分析与批判。在《我的杂学(七)》中,周作人介绍自己从安特路朗的《习俗与神话》中获得了“民俗学的方法”,即所谓“盖古希腊人与今时某种土人其心理状态有类似之处,即由此可得到类似的神话传说之意义也”。又从安氏《神话仪式与宗教》中概括出野蛮人心理状态的五个特点:“即一为万物同等,均有生命与知识,二为信法术,三为信鬼魂,四为好奇,五为轻信。”有了这样的认识,周作人认为“我们已不难了解神话传说以及童话的意思”了。
在不惮烦地介绍人类学派学说及其对国外神话传说的实际解剖之外,周作人也尝试着用这些理论来解释中国的神话传说。早在民国初年,周作人就写了《童话研究》,以自己熟知的越中故事如蛇郎、老虎外婆等为例,进行人类学的解析;1914年,周作人又撰《古童话释义》,将《酉阳杂俎·支诺皋》中的“吴洞”“旁 周作人与希腊神话的翻译
●超哥
周作人对于希腊神话的热心,是众人皆知的。他生前共翻译了
两种希腊神话,第一种是英国人劳斯(W.H.D.Rouse)所著《古希
腊的神、英雄与人》(Gods,HeroesandMenofAncientGreece)。此书
出版于1934年,周作人在1935年2月3日的《大公报》上就已撰文予以
介绍。不过,在很长时间内,周作人并没有翻译它的心思,因为嫌它
是用英文写的儿童读物,并非希腊神话专门之书。直到1947年,周作
人觉得它毕竟是英美人所作同类著作中最好的一部,兼又爱好其人其
文,故花了两个月时间,将它译成中文,经友人介绍交给了一家出版
社,可是不久遇火被焚。1949年又重译,1950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
行,题为《希腊的神与英雄》。1958年,又改题《希腊神话故事》,
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最近,海南出版社于1998年重以《希腊的神
与英雄》为名出版,无任何出版说明,当系文化生活版的再版。此书
很好读,书后附有周作人有关希腊神话的几则随笔,颇可参看。其中
《在希腊诸岛》一篇译文,不仅描绘了今日希腊飘漾着神话气息的民
俗风情,而且文笔清新摇曳,尤有情致。
第二种为阿坡罗陀洛斯(Apollodorus)的《书库》(
Bioliotheke),此书极受周作人的重视,因为它是希腊神话原书仅存
的两种之一。周作人在《希腊神话二》中引用了英国人俄来德(F.
A.Wright)《希腊晚世文学史》对《书库》一书的介绍:“我们从文
体上考察大抵可以认定是西历一世纪时的作品。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
们所有的只是这七卷书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从罗马的伐谛冈
(即梵蒂冈)图书馆里得到全书的一种节本,便将这个暂去补足了那
缺陷。”事实上,周作人也正是受了Wright的启发,才于1934年发心
翻译此书的,所用底本为勒布古典丛书本,有弗来若(Frazer,今译
弗雷泽)博士“上好的”译注。据周作人写于1944年的《〈希腊神话〉
引言》中说,在1937-1938年间,他为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翻译此书,
“除本文外,又译出弗来若博士《希腊神话比较研究》,哈利孙女士
《希腊神话论》,各五万余言,作本文注释,成一二两章,共约三万
言。”后因该编译会迁至香港,故译事中辍,已经译好的稿子也被编
译会带走而下落不明。1944年,周作人又有心重续旧译,所以先将已
译的原文及部分注释以《希腊神话》为题连载于《艺文杂志》,并为
之作了上述“引言”。可是仅连载了三期(第十至十二期)即告终止,
周氏的续译计划也并未展开。解放后,出版总署叶圣陶等希望周氏能
翻译一些希腊作品。于是在1950-1951年间,周氏在译完《伊索寓言》
后,即又重新翻译了这部《希腊神话》,原文与注释均已译毕,但交
付出版的情况,很是不明。《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说:
“这希腊神话的译稿于完成后便交给开明的”,可是《知堂回想录·
北大的南迁》中却说这部译稿“原稿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只是因为
纸张的关系,尚未刊行”。不管怎样,此书在周氏生前,终于未获出
版。
其实,周作人是极为看重自己翻译阿氏《希腊神话》的工作的。
他在《〈希腊神话〉引言》中说:“我以前所写的许多东西向来都无
一点珍惜之意,但是假如要我自己指出一件物事来,觉得这还值得做,
可以充作自己的胜业的,那么我只能说就是这神话翻译注释的工作。”
1965年4月26日,周作人曾写过一份遗嘱,后来又专门补上了这样几句
话:“但是阿波多洛斯的神话译本,高阁十余年尚未能出版,则亦是
幻想罢了。”更可见出周氏耿耿于怀的执着与巨憾。
现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推出了一个《苦雨斋译丛》,其中
就收了周作人的这部《希腊神话》译稿。此书的面世,距周氏之弃世,
已有三十余年,距此译稿的完成,也已近半个世纪,至于距离周氏对
此书的第一次翻译乃至其初发心愿,更是荒忽兮辽远,这或许也可算
是本世纪中国文化界许许多多徒资唏嘘的人事之一例吧。从这意义上
说,我们对出版此书的中国对外翻译公司以及总领其事的止庵先生深
表敬佩。
不过,出版者似乎也仅满足于将此译稿公诸于世,对译稿的情况、
周译的过程以及其中的问题未作细致的耙梳,所以留下了一些不大不
小的遗憾。比如止庵先生附于书尾的《关于周译〈希腊神话〉》介绍
周译的过程说:“此后将近二十年里,他先后把这书翻译了三次,一
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是第一次……译稿后来被文化基金编译会遗失了;
一九四四年是第二次,连载于《艺文杂志》,只登了一小部分即告中
止;一九五一年是第三次,即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这一部书……”可是,
周作人实际上只译过两次,见上文介绍,周作人本人在各种场合谈到
其《希腊神话》的翻译时,也都只说译了两次,别的且不例引,便在
此版《希腊神话》的书首,收录了周作人作于1958年的一篇引言,文
中就明确写到:“本书翻译凡有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三八年,第二次
是一九五零年,这是第二次的译本。”止庵先生将周作人的第一次翻
译误认为两次,以为第一次译稿既已被文化基金编译会带走,所以
1944年周氏刊登在《艺文杂志》上的便是另一种重译稿。事实并非如
此,在周作人写于1944年的《〈希腊神话〉引言》中,再三说原文已
经译好,注释还差17章,非得自己亲自完成不可。其在《艺文杂志》
上连载的过程与目的则是:“现在先将原文第一章分段抄出,各附注
释,发表一下,一遍抄录过后,注释有无及其前后均已温习清楚,就
可继续做下去,”这里两次用“抄”字,可见当时周氏手边仍有译稿,
所以他接着并说“我的愿望是在一年之内把注释做完”,而不是全部
重译。从这些文字我推想其翻译程序应该是这样的:周氏先将阿氏原
文译出,又翻译了弗来若博士、哈利孙女士的有关论述,这是底稿;
再将这些论述分别安插到原文各章节作为注释,重新誊抄后即为正式
稿,当初只配好了两章,就被编译会带走了。但底稿应该还在周氏手
边,所以1944年发表时,他一边将原文“分段抄出”,一边又将相应
的注释配好,这样“抄录过后”,才能“温习清楚”,以便“继续做
下去”。这样的推想与实际情况到底出入多大很不好说,但总之周作
人只翻译过两次《希腊神话》,当是无可置疑的了。止庵先生称周作
人曾翻译三次,未免过于轻率。
此外,还有几个小问题需要略加说明。其一,《〈希腊神话〉引
言》说:“《希腊神话》,阿坡罗陀洛斯原著,今从原文译出,凡十
万余言,分为十九章。”文中又说十九章原文均已译好,注释才做了
两章,“还有余剩的十七章的注释非做不可”。可是此版《希腊神话》
首分以卷,卷下分章,章下分节,并无全书分为十九章的任何痕迹,
只有书前所附华格纳耳(Wagner)所编的《纲要》,才是将原书四卷
依情节性质又分章的,但他是分为十六章,周作人所据底本是弗来若
的注释本,其中也不过移录了Wagner的《纲要》而已。周作人的“十
九章”之说,若非Wagner“十六章”之误,究竟另有何据,则不得其
详。其二,周作人《希腊神话二》(1934年)及《〈希腊神话〉引言》
(1944年)都引用Wright《希腊晚世文学史》中介绍阿氏《书库》的
一段文字,其中说:“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们遇到雅典诸王,德修斯
在内,随后到贝罗普斯一系。”从今版周译《希腊神话》中可知,原
本第一卷共九章,原本第二卷共八章,原本第三卷共十六章,节本共
七章。第二卷共才八章,哪来第十四章呢?只有第三卷中有第十四章,
从Wright所述内容来看,的确指的是第三卷第十四章及其后面诸章,
所以“卷二”当为“卷三”之误无疑。周氏之文原刊如此,或为周氏
笔误,今各种周氏文集均仍其误,非独苛责本书编者。其三,阿氏身
世虽不能详考,但西方学者一般都认为他是公元一世纪之人,周作人
常称引的Wright与弗来若亦均主此说,所以周作人在前此的文章中也
这么认为,《〈希腊神话〉引言》开首明言:“著者生平行事无可考,
学者从文体考察,认定是西历一世纪时的作品,在中国是东汉之初,
可以说正是扬子云班孟坚的时代。”此版《希腊神话》首附周作人写
于1958年的那篇《引言》却说阿氏乃是“公元前一世纪”人,距离公
元前五世纪的前辈斐瑞库得斯(Pherekydes)“要迟四百年”,这是
明显的记忆错误。止庵先生对此版书首引言未加任何说明,或限于资
料不足,无可厚责,但对于这样明显的失误,作为总其事者,还是有
必要细致阅读并加以说明的。甚至,止庵先生“原本是爱读书的人”,
又深信出版此书“也会是天底下读书人之所同好”(止庵《〈苦雨斋
译丛〉总序》),那么对于周氏译稿的辗转经过多作些交代、对于上
述所及的各项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与说明,或也可说是责无旁贷的,
何况这也并非难事,不过多费些工夫罢了,原不必非“要多长一点学
问,至少也要学会希腊、日本两门外语”(止庵《关于周译〈希腊神
话〉》)才做得的。
周作人与古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之一周作人(转引自民俗学刊)
哈理孙女士(hneEllenHar“son)生于1850年,现在该有八十四岁了,看她过了七十还开始学波斯文,还从俄文翻译两种书,那么可见向来是很康健的吧。我最初读到哈理孙的书是在民国二年,英国的“家庭大学丛书”中出了一本《古代艺术与仪式》(1913),觉得它借了希腊戏曲说明艺术从仪式转变过来的情形非常有意思,虽然末尾大讲些文学理论,仿佛有点儿鹘突,《希腊的原始文化》的著者罗士(R.T.Rose)对于她著作表示不满也是为此。但是这也正因为大胆的缘故,能够在沉闷的希腊神话及宗教学界上放进若干新鲜的空气,引起一般读者的兴趣,这是我们非专门家所不得不感谢她的地方了。
哈理孙是希腊宗教的专门学者,重要著作我所有的有这几部,《希腊宗教研究绪论》(1922三版),《德米思》(1927年二版),《希腊宗教研究结论》(1921),其A1phaand Ome9a,(或可译作《一与亥》乎?)一种未得,此外又有三册小书,大抵即根本文原载《青年界L1934年3月。收入《夜读抄》,上海北新书局,1934据上述诸书所编,更简要可诵。一为“我们对于希腊罗马的负债”丛书的第二十六编“神话”(1924),虽只是百五十页的小册,却说的很得要领,因为他不讲故事,只解说诸神的起源及其变迁,是神话学而非神话集的性质,于了解神话上极有用处。二为“古今宗教丛书”中的《古代希腊的宗教》(1905),寥寥五六十页,分神话、仪式、秘法三节,很简练地说明希腊宗教的性质及其成分。三为《希腊罗马的神话>>(1927),是“彭恩六便士丛书”之一,差不多是以上二书的集合,分十二小节,对于阿林坡思诸神加以解释,虽别无新意,但小册廉价易得,于读者亦不无便利。好的希腊神话集在英文中固然仓卒不容易找,好的希腊神话学更为难求,哈理孙的这些小书或者可以算是有用的入门书吧。《希腊罗马的神话》引言上说:
“希腊神话的研究长久受着两重严重的障碍。其一,直至现世纪的起头,希腊神话大抵是依据罗马或亚力山大的中介而研究的。一直到很近的时代,大家总用了拉丁名字去叫那希腊诸神,如宙斯(zeus)是约夫(Jove),海拉(Hera)是由诺(Juno),坡塞同(Poseid。n)是涅普条因(Neptune)之类。我们不想来打死老虎,这样的事现在已经不实行了。现在我们知道,约夫并不就是宙斯,虽然很是类似,密涅伐(Minerva)也并不就是雅典娜(Athena)。但是一个错误——因为更微妙所以也更危险的错误依然存留着。我们弃掉了拉丁名字,却仍旧把拉丁或亚力山大的性质去加在希腊诸神的上边,把他们做成后代造作华饰的文艺里的玩具似的神道。希腊的爱神不再叫作邱匹德(cupid)了,但我们心里都没有能够去掉那带弓箭的淘气的胖小儿的印象,这种观念怕真会使得德斯比亚本地崇拜爱神的上古人听了出惊罢,因为在那里最古的爱洛斯(Eros,爱神)的像,据说原来是一块未曾雕琢的粗石头呀。
第二个障碍是,直到近时希腊神话的研究总是被看作全然附属于希腊文学研究之下,要明白理解希腊作家——如诗人戏曲家以至哲学家的作品,若干的神话知识向来觉得是必要的。学者无论怎么严密地应用了文法规则之后,有时还不能不去查一下神话的典故。所以我们所有的并不是神话史,不是研究神话如何发生的书,却只是参考检查用的神话辞典。总而言之,神话不被当作一件它的本身值得研究的东西,不是人类精神历史的一部分,但只是附随的,是文学的侍女罢了。使什么东西居于这样附随的地位,这就阻止它不能发达,再也没有更有效的方法了。”
还有一层,研究希腊神话而不注意仪式广方面,也是向来的缺点。《希腊罗马的神话>>引言中说:“各种宗教都有两种分子,仪式与神话。第一是关于它的宗教上一个人之所作为,即它的仪式。其次是一个人之所思索及想象,即它的神话,或者如我们愿意这样叫,即它的神学。但是它的作为与思索却同样地因了它的感觉及欲求而形成的。”神话与仪式二者的意义往往互相发明,特别像希腊宗教里神话的转变很快,后来要推想它从前的意思和形式,非从更为保守的仪式中间去寻求难以得到线索,哈理孙的工作在这里颇有成就。她先从仪式去找出神话的原意,再回过来说明后来神话变迁之迹,很能使我们了解希腊神话的特色,这是很有益的一点。关于希腊神话的特别发达而且佳妙的原因,在<<古代希腊的宗教》中很简明的说过:
“希腊的宗教的材料,在神学(案即神话)与仪式两部分,在发展的较古各时期上,大抵与别的民族的相同。我们在那里可以找到鬼魂精灵与自然神,祖先崇拜,家族宗教,部落宗教,神之人形化,神国之组织,个人宗教,魔术,祓除,祈祷,祭献,人类宗教的一切原质及其变化。希腊宗教的特色并不是材料,只在它的运用上。在希腊人中间宗教的想象与宗教的动作,虽然在他们行为上并非全无影响,却常发动成为人类活动的两种很不相同的形式,——此二者平常看作与宗教相远的,其实乃不然。这两种形式是艺术,文字的或造形的,与哲学。凭了艺术与哲学的作用,野蛮分子均被消除,因为愚昧丑恶与恐怖均因此净化了,宗教不但无力为恶,而且还有积极的为善的能力了。”
《希腊罗马的神话>》第三章《论山母》中关于戈耳共(Gorgon)的一节很能具体的证明上边所说的话,其末段云:
“戈耳共用了眼光杀人,它看杀人,这实在是一种具体的恶眼(EVilEye)。那分离的头便自然地帮助了神话的作者。分离的头,那仪式的面具,是一件事实。那么,那没有身子的可怕的头是那里来的呢?这一定是从什么怪物的身上切下来的,于是又必须有一个杀怪物的人,贝尔修斯(Perseus)便正好补这个缺。所可注意的是希腊不能在他们的神话中容忍戈耳共的那丑恶。他们把它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照样,他们也不能容忍那地母的戈耳共形相。这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这是我们对于希腊的神话作者的最大的负债。”
哈理孙写有一篇自传,当初登在《国民》杂志(The Natlon)上,后又单行,名曰《学子生活之回忆》(1925)。末章讲到读书,说一生有三部书很受影响,一是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二是柏格孙的《创造的进化》,三是弗洛伊德的《图腾与太步》,而《金枝》前后的人类学考古学的书当然也很有关系,因为古典学者因此知道比较人类学在了解希腊拉丁的文化很有帮助了。
“泰勒写过了也说过了,斯密斯(Roberts。nsmlth)为异端而流放在外,已经看过东方的星星了,可是无用,我们古典学者的聋蛇还是塞住了我们的耳朵,闭上了我们古典学者的聋蛇还是塞住了我们的耳朵,闭上了我们的眼睛。但是一听到《金枝》这句咒语的声音,眼上的鳞片便即落下了,我们听见,我们懂得了。随后伊文思(Au—thurE+ans)出发到他的新岛去,从它自己的迷宫里打电报来报告牛王的消息,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件。这与荷马问题有关了。”
《学子生活之回忆》中讲到所遇人物的地方有些也很有意思,第二章《坎不列治与伦敦》起首云:
“在坎不列治许多男女名流渐渐与我的生活接触起来了,女子的学院在那时是新鲜事情,有名的参观人常被领导来看我们,好像是名胜之一似的。屠格涅夫来了,我被派去领他参观。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我敢请他说一两句俄文听听吗?他的样子正像一只和善的老的雪白狮子。阿呀,他说的好流利的英文,这是一个重大的失望。后来拉斯金(Ruskin)来了。我请他看我们的小图书馆。他看了神气似乎不很赞成。他严肃地说道,青年女子所读的书都该用白牛皮纸装钉才是。我听了悚然,想到这些红的摩洛哥和西班牙皮装都是我所选定的。几个星期之后那个老骗子送他的全集来给我们,却全是用深蓝色的小牛皮装的!”
未了记述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后来在纽能学院所遇见的最未的一位名人即是日本的皇太子。假如你必须对了一个够做你的孙子的那样年轻人行敬礼,那么这至少可以使你得点安慰,你如知道他自己相信是神。正是这个使我觉得很有趣。我看那皇太子非常地有意思。他是很安详,有一种平静安定之气,真是有点近于神圣。日本文是还保存着硬伊宇音的少见的言语之一种。所有印度欧罗巴语里都已失掉这个音,除俄罗斯文外,虽然有一个俄国人告诉我,他曾听见一个伦敦卖报的叫比卡迭利(P1ccadmy)的第三音正是如此。那皇太子的御名承他说给我听有两三次,但是,可惜,我终于把它忘记了。”
所谓日本的硬伊字音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假如这是俄文里好像是LI或阿拉伯数字六十一那样的字,则日本也似乎没有了,因为我们知道日本学俄文的朋友读到这音也十分苦斗哩,——或者这所说乃是朝鲜语之传讹乎。结论的未了说:
“在一个人的回忆的末后似乎该当说几句话,表示对于死之来临是怎样感想。关于死的问题,在我年轻的时候觉得个人的不死是万分当然的。单一想到死就使得我暴躁发急。我是那样执著于生存,我觉得敢去抗拒任何人或物,神,或魔鬼,或是运命它自己,来消灭我。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假如我想到死,这只看作生之否定,一个结局,一条未了的必要的弦罢了。我所怕的是病,即坏的错乱的生,不是怕的死。可是病呢,至现在为止,我总逃过了。我于个人的不死已没有什么期望,就是未来的生存也没有什么希求。我的意识很卑微地与我的身体同时开始,我也希望它很安静地与我的身体一同完了。
会当长夜眠,无复觉醒时。
那么这里是别一个思想。我们现在知道在我们身内带着生命的种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生命,一是种族的生命,一是个人的生命。种族的生命维持种族的不死,个人的生命却要受死之诱惑,这种情形也是从头就如此的。单细胞动物确实是不死的,个人的复杂性却招到了死亡。那些未结婚的与无儿的都和种族的不死割断了关系,献身子个人的生活,——这是一条侧线,一条死胡同,却也确是一个高尚的目的。因了什么奇迹我免避了结婚,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生都是在爱恋中的。但是,总而言之,我觉 得喜欢。我并不怀疑我是损失了许多,但我很相信得到的更多。结婚至少在女人方面要妨害两件事,这正使我觉得人生有光荣的,即交际与学问。我对于男子所要求的是朋友,并不是丈夫。家庭生活不曾引动过我。这在我看去顶好也总不免有点狭隘与自私,顶坏是一个私地狱。妻与母的职务不是一件容易事,我的头里又满想着别的事情,那么一定非大失败不可。在别方面,我却有公共生活的天赋才能,我觉得这种生活是健全,文明,而且经济地正当。我喜欢宽阔地却也稍朴素地住在大屋子里,有宽大的地面与安静的图书馆。我喜欢在清早醒来觉得有一个大而静的花园围绕着。这些东西在私人的家庭里现已或者即将不可能了,在公共生活里却是正当而且是很好的。假如我从前很富有,我想设立妇女的一个学问团体,该有献身学术的誓言和美好的规律与习惯。但在现在情形之下,我在一个学院里过上多年的生活也就觉得满足了。我想文化前进的时候家庭生活如不至于废灭,至少也将大大的改变收缩了吧。
老年是,请你相信我,一件好而愉快的事情。这是真的,你被轻轻地挤下了戏台,但那时你却可以在前排得一个很好的坐位去做看客,而且假如你已经好好地演过了你的戏,那你也就很愿意坐下来看看了。一切生活都变成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却更柔软更温暖了。你可以得到种种舒服,身体上的小小自由,你可以打着瞌睡听干燥的讲演,倦了可以早点去睡觉。少年人对你都表示一种尊敬,这你知道实在是不敢当的。各人都愿意来帮助你,似乎全世界都伸出一只好意的保护的手来。你老了的时候生活并没有停住,他只发生一种很妙的变化罢了。你仍旧爱着,不过你的爱不是那烧得鲜红的火炉似的,却是一个秋天太阳的柔美的光辉。你还不妨仍旧恋爱下去,还为了那些愚蠢的原因,如声音的一种调子,凝视的眼睛的一种光亮,不过你恋的那么温和就是了。在老年时代你简直可以对男子表示你喜欢和他在一起而不致使他想要娶你,或是使他猜想你是想要嫁他。”
这末了几节文章我平常读了很喜欢,现在趁便就多抄了些,只是译文很不惬意,当也是没办法,请读者看其大意可也。
1934年3月
来源:周作人民俗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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