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民俗研究》2008年第4期
民间信仰研究三十年
作者:吴真
中国内地的民间信仰研究者在与西方以及台湾香港的同行进行学术交流时,经常面对“白马非马”的词源问题:“民间信仰”一词是中国内地与台湾的用法,在西方世界(包括香港),相应的研究领域应该称为“民间宗教”(Popular Religion),可是内地学界共识的“民间宗教”概念对应的却是民间秘密教门。内地的民间信仰与民间宗教两个概念大致平行,在西方和台港学界,民间宗教是一大学科领域,涵摄了内地所称的民间信仰与民间宗教。由于概念范围的不对等,近年来大陆学者中文论文虽然都是以“民间信仰”为题,英文提要却是Folk Religion、Folk Belief、Popular Cult、Popular Religion,各种译法层出不穷。而像王铭铭等有西方知识背景的学者干脆就不采用民间信仰一词,他们的中文论文虽以民间宗教为名,所讨论的却是中文世界里的“民间信仰”。[1]
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对于民间信仰的各自表述,反映了近三十年民间信仰的学术研究历程,即对中国民间信仰的定义内涵不断调整、界定的过程。[2]
一、从迷信到民间文化——作为学科策略的民间信仰
把民间信仰作为学术对象纳入科学研究,早在1920年代中国民俗学的建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顾颉刚等人关于北京妙峰山进香活动的调查报告,江绍原、容肇祖、许地山等学者关于民间社会各种迷信的分析研究等,北京大学《歌谣》周刊、中山大学《民俗》周刊等民俗学刊物发表了大量各地风俗迷信的评介文章。出于当时学界强烈的社会改造和启蒙使命,许多研究的出发点多是针对信仰活动中反科学的成分——迷信而加以描述与批判,比如容肇祖的《迷信与传说》,书名本身就已经对研究对象进行了价值判断,这些成果虽然意识形态的意味比较浓厚,却也建立了文本研究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研究范式。1930年代偶尔有些学者采用从日本泊来的“民间信仰”一词来取代“迷信”二字,[3]然而这一过于价值中立的学术概念显然与国人破除一切迷信风俗的热忱相悖,所以并未成为当时民俗学界的常用术语。
大概是由于民俗学前辈在俗信研究领域的开拓性贡献,对民间信仰的研究俨然成为民俗学界一种内植的传统,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民间信仰研究首先是在民俗学界复兴,而不是在宗教学或者历史学领域。1979年顾颉刚、钟敬文诸先生发起《建立民俗学及有关机构的倡议》之后,全国民间文学研究者们开始广泛讨论如何重建民俗学,其中一项便是恢复对信仰风俗的研究调查。
由于长期以来整个文化界惯用的“迷信”一词容易引起意识形态的政治敏感,1980年以后,民俗学者们非常默契地共同使用了“民间信仰”一词,借以取代“迷信”一词。[4]1980年代较早进入民间信仰研究的乌丙安1984年出访日本回国接受《民俗研究》访问时强调,“我们对民间信仰的研究,用一般政治的观点来看,民间信仰的东西几乎都是反面的东西,但是从民俗学的角度看很值得研究。比如并不采取迷信的手段存在而长期存在于人们生活当中的某些信仰,叫做‘俗信’,是要长期存在的,也是可以存在和允许存在的,这就是民俗学的观点。”[5]这段话明显在试图以“俗信”的民间文化色彩去掩盖或排除“迷信”的成份。1980年代早期的相关研究成果多数都在重申类似的主张,同时对一些历史与现实的民间信仰进行蜻蜓点水般的介绍。这一时期的多数成果并没有真正进入到民间信仰的本体研究,主要还在从意识形态上争鸣和维权。
与迷信研究几乎同时兴起的民间宗教研究,肇始于1920年代陈垣、陶希圣等人的摩尼教、白莲教等民间教派的历史学研究。1980年代初,历史学与宗教学界也开始了对民间宗教研究的重建,“民间宗教”一词逐渐取代“秘密宗教”“邪教”“反动会道门”等纯意识形态的概念,成为学科的共识。
可以看到,民间概念在1980年代分别与信仰、宗教紧密挂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这两个容易引起政治敏感的研究领域“去敏”。由于民间信仰一词是民俗学迷信研究的去敏词,民间宗教一词又是宗教历史学的去敏词,不同的学科历史和背景造成了学科概念的各自表述,所以民间信仰与民间宗教虽然可以直译成英语,但与西方汉学界相应领域的名词内涵却不尽相同。
伴随着民间信仰研究的回归,如何界定概念的边界也成为1980年代这一领域的热点话题。宗教学与民俗学研究者在民间信仰的宗教性上达到一致看法,即民间信仰并不自成一个宗教体系。1985年乌丙安在《中国民俗学》中提出民间信仰和宗教的十大区别,撇清民间信仰与成型宗教的联系,强调民间信仰的自发性和民俗性,这一定义其后被学界广泛征引。[6]金泽《中国民间信仰》等论著则认为民间信仰是宗教的低级形式,“原始宗教的继承者”[7]。这种观点主要继承了《金枝》等早期民俗学成果将民俗事象视为原始遗留物的观念,随着1987年《金枝》中译本的正式出版,有关民间信仰与原始宗教遗留方面的研究越趋多样。
在1980年代学术气氛之下,民俗学者否定民间信仰的宗教属性,强调一种现存的民间文化形态,主张以研究文化遗存之目的去进行研究,起到了为相关民俗研究排除政策与观念干扰的作用。[8]因为把民间信仰看作是古代社会历史记忆的残留,又与原始宗教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段时间的民间信仰研究多采用“崇拜”研究,主要探讨风雨雷电、山川树林等自然崇拜,狐仙、兔爷等动物崇拜,以及扶乩、占卜等巫术和原始宗教[9]。从否定中国民间信仰与制度化宗教之间的关系出发,有近二十年大部分学者的主要工作在于论证民间信仰“自发的多神信仰发展的本质”。[10]
中国民众见神就磕头、逢庙便烧香的多神信仰,是民间信仰区别于西方制度化宗教的主要面向,因而也是民间信仰最先被关注的部分。1980年代中期开始,研究者采用传统史学的文献考证法去梳理神祇们的出身来历,分析诸神在神谱中的位阶,同时搜集流传民间的灵验故事等民间文学。1985 年出版的李乔 《中国行业神崇拜》(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 年宗力、刘群主编的《中国民间诸神》(河北人民出版社)是这段时间的代表作。前书从行业神灵的角度对民间信仰进行了探讨,并以此为切入点,考察传统社会民众的造神运动;后书主要从《三教搜神大全》等明清民间信仰文献中系统整理出二百余位神灵,细案其起源与信仰流变,在1980年代可算是开风气之先,时至今日仍为民间信仰研究者的案头常备工具书。此外,王景琳、徐陶的《中国民间信仰风俗辞典》(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总结了中国各民族各地方的民间信仰风俗,也是1990年代常被引用的研究工具书。
1980年代末期之后,在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与民族性的思潮中,民间信仰研究被放在了显著的位置上,人们普遍认为除了作为意识形态的儒家外,宗教信仰也是造成中国文化及中国国民性的主要因素。这种认知与当时传入的西方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和历史学的各种“新理论”、“新方法”结合在一起,使得民间信仰研究逐渐地出现“文化-心理”的探讨机制,试图说明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及其对古代历史与现代社会的影响,从而追寻中国文化的根底。这段时间的民间信仰论述多有通过讨论善恶报应等信仰观念,进而总结中国民间信仰乃至国民性的“功利性”。[11]
随着出版界传统文化热的升温,民间信仰的民俗研究在1990年代成为出版界一大热点。比如发行量极大的上海三联书店“中华本土文化丛书”第一辑中,乌丙安《神秘的萨满世界——中国原始文化根基》、张紫晨《中国巫术》、夏之乾《神判》,第二辑中王子今《门祭与门神崇拜》、徐山《雷神崇拜》以及水崇拜、自然崇拜等专书,在1990年代影响深远,可以说成为民间信仰研究的入门书。1990年代中期同样集合民间信仰研究力量的丛书还有刘锡诚、宋兆麟与马昌仪主编的《中华民俗文丛》(学苑出版社),这套20册小丛书囊括了水神、花神、灶神、财神、关公、泰山娘娘等20个民间信仰主题,在进行文献资料系统化的同时,兼顾了田野调查的实证材料,行文雅俗共赏,其深入浅出的小丛书风格在1990年代颇为风行,此文丛数次再版。此外,刘锡诚主编《中国民间信仰传说丛书》(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主要搜集玉皇、灶王爷、八仙、关公、门神等12个民间信仰传说故事群,丛书在当时也获得一定的社会影响。
从1980年代初民间信仰重新回到民俗学研究视野,再到1990年代众多有影响的民间信仰研究丛书相继面世,可以看到这十余年的民间信仰研究大致仍是遵循着早期民俗学开拓者们的研究范式,从史料出发以考镜源流,注重考察民间信仰和仪式本身的历史渊源、内容体系和形态特征等历时性问题。在研究方法上,多以历时研究为主,辅以一些民俗学调查,重视对资料进行整理、分类、归纳和分析。
[1]王铭铭的多篇论文如《中国民间宗教:国外人类学研究综述》,《世界民族研究》1996年第2期,《神灵、象征与仪式:民间宗教的文化理解》,收入《象征与社会:中国民间文化的探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以及《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五章“象征与仪式的文化理解”都以“中国民间宗教”为名,但讨论涉及学科对象的仍是中文语境下的民间信仰。
[2]近年发表的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综述主要有陶思炎、铃木岩弓:《论民间信仰的研究体系》,《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1期;钟国发:《20世纪中国关于汉族民间宗教与民俗信仰的研究综述》,《当代宗教研究》2004年第2期;王健:《近年来民间信仰问题研究的回顾与思考:社会史角度的考察》,《史学月刊》2005年第1期;陈建坡《“‘民间信仰与中国社会’编纂研讨会”综述》,《文史哲》2006年第1期;范正义《民间信仰研究的理论反思》,《东南学术》2007年第2期;高丙中:《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课题的民间信仰》,《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符平:《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的主体范式与社会学的超越》,《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这些研究综述主要是针对某一学科的相关研究进行归纳总结,并且进行具体学科语境下的理论反思。考虑到近三十年的民间信仰领域事实上是多个学科共同开发、交流促进的研究领域,因此本文写作将不以学科为取舍文献的标准,主要总结回顾三十年整个民间信仰研究的主要议题与研究动向。
[3]陶思炎、铃木岩弓:《中日民间信仰研究的历史回顾》,《民间文学论坛》1997年第5期。
[4]比如穆烜在《民俗学的重建和发展》,《江苏社会科学》1981年第2期提出“民俗学的研究范围第四项是民间信仰,包括宗教、迷信、忌讳、医卜星象等。”
[5]路远:《民俗研究要面向现代化——访乌丙安教授》,《民俗研究》1985年第1期。
[6]乌丙安:《中国民俗学》(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页242-245。1995年乌丙安在新著《中国民间信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再次强调民间信仰与宗教的十个区别。
[7]金泽:《中国民间信仰·引言》(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页1。
[8]欧大年(Daniel Overmyer)认为改革开放以后大陆学界采用“民间信仰”新标签去概括西方概念中的民间宗教,其实是学者们对于以政治概念进行宗教归类的国家宗教政策的灵活对应。Overmyer,"From‘Feudal Superstition’ to ‘Popular Beliefs’: New Directions in Mainland Chinese Studies of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 Cahiers d'Extrême-Asie.V.12(2001):103-126.陶思炎《迷信、俗信与移风易俗——一个应用民俗学的持久课题》,《民俗研究》1999年第3期主张采用“俗信”一词以限制“迷信”的过度使用,但其实1990年代之后,“民间信仰”一词基本上已经取代了“迷信”成为这一领域共识的概念。
[9]宋兆麟:《巫与民间信仰》(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萧兵:《傩蜡之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董晓萍:《民间信仰与巫术论纲》,《民俗研究》1995年第2期。
[10]与1980年代民间信仰研究极力撇清与宗教的关系相映成趣的是,近三十年来宗教学研究者主要从自己专攻的制度化宗教出发,考察佛教/道教/基督教与民俗信仰的互动、融合或者冲突,尤其是与民间信仰密不可分的道教研究,多强调民间信仰是道教在民间世俗化的结果。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如李小光《道教与民间财神信仰文化背景之比较》,《宗教学研究》1997年第4期;张泽洪《道教斋醮科仪与民俗信仰》,《宗教学研究》1999年第2期;刘仲宇《道教对民间信仰的收容和改造》《宗教学研究》2000年第4期;丁培仁《道教与民俗浅议──以斋醮、礼俗为例》,《宗教学研究》2001年 第4期。由于宗教学对于民间信仰的研究志在解决制度化宗教内部的学术问题,学者的学术训练偏重哲学义理而较少进行田野调查,研究重点较多落在“民间宗教”,与其它学科关于民间信仰的学术对话也甚少,因此本文对于宗教学界的民间信仰研究将较少涉及。关于佛教与民间信仰研究,可参宇恒伟、肖文杰:《近二十年来的民间佛教研究综述》,《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3期;基督教与民间信仰的研究综述,可参范正义《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基督教与民间信仰关系研究述评》,《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11]比较集中讨论民间信仰所反映的中国民众宗教思想意识的是侯杰、范丽珠合著的《中国民众宗教意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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