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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玛堪——珍贵的文学遗产,并纪念马名超和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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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0 11: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伊玛堪》——珍贵的文学遗产


——《伊玛堪》(上下册)序





刘锡诚





赫哲族的伊玛堪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急需抢救的名录,特表示庆贺。兹传上旧作,并纪念为调查搜集和编辑出版伊玛堪做出贡献的老友、已故马名超和李路两先生。——2011-12-10



闻名已久的赫哲族最重要的民族文学遗产——《伊玛堪》就要正式出版了。它的问世,不仅对赫哲族的文化建设来说是一件大事,而且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伊玛堪是赫哲族独有的一种口耳相授、世代传承的古老口头文学样式。伊玛堪的篇幅一般较长(就现在已经采录下来的来看,汉译文最长者不少于15万汉字),容量较大,运用民族史诗惯用的“夹叙夹唱”的叙事方式,以部落之间的征战和部落联盟的形成等史事为题材,赞颂了部落英雄的功业。学术界一般认为伊玛堪是赫哲族的民族英雄史诗或尚未发展成熟的英雄史诗的英雄叙事诗。近年来,有学者对“史诗说”提出了疑义,认为伊玛堪的内容虽然具有强烈的英雄性,“但却十分缺乏历史性,更缺乏行动的民族规模”,其中的英雄更多地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缺乏社会人的个性,因而不能认为是英雄史诗,只能是说唱文学。这种讨论是十分有益的。与已经定性的一些世界著名民族史诗相比较,赫哲族的伊玛堪确也有着与其不同的独特性,最明显的就是神话色彩和巫术色彩的浓重。但伊玛堪毕竟具备了英雄史诗的某些重要特征,似乎也是舞客辩驳的事实。


作为一种流传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古老口头文学形式,伊玛堪并不是在某一个时代形成的,而是长期历史发展的产物。赫哲族历史上所经历过的不同时代的社会历史文化风貌,无不在伊玛堪中留下了自己或深或浅的印记。伊玛堪可以称得上是赫哲民族的历史、宗教、文化、科学、传统、知识的总汇。



伊玛堪的篇幅较长,内容丰富,结构复杂,人物繁多,风格独特,能够完整地讲唱伊玛堪的,一般都是些能强记博闻、阅历广泛、知识丰富而又具有诗人的创作才能的讲唱人。赫哲族把这些专门讲唱的人叫做“伊玛卡乞玛发”。他们很像是古希腊罗马史诗的“行吟诗人”。所不同的是,赫哲族的社会分工还没有使他们成为对的“行吟”者,他们只是劳动之余,在村屯、猎场、网滩、船上等公众场合里向本民族的成员讲唱。一代一代的讲唱人,不仅把结构宏阔、内容复杂的伊玛堪传承下来,而且不断有所推陈出新,有所创造。特别是对不同的英雄人物的刻画,和那些动人心弦的抒情唱段的创作,都渗透着讲唱者独具的心灵体验和智慧。因此,他们既是传承者,又是创作者——诗人。



可以想象,古往今来的赫哲人在一定的场合下聚精会神地聆听“伊玛卡乞玛发”讲唱伊玛堪的故事时,他们是把其中展开的一桩桩波澜壮阔的事件,当成自己民族或部落的一段历史来看待,把其中所描写的英雄人物当作民族或部落的英雄,把渗透在作品中的萨满信仰当作甚至声的信仰,把人物之间的道德(知恩必报、忠义等)当作做人的道德规范,而不是随便听听的“闲篇”。我们今天的读者大可不必把伊玛堪所述的实践当成赫哲族的信史来读,但这些从历史的深处产生的文学作品,毕竟有着无法挥去的历史的影子。历史学家们尽可以根据作品中所提供的历史画面,去探讨赫哲族的历史上是否出现过原始的军事民主制等重大问题,但作为读者却分明可以从作品的浓重的宗教氛围中,欣赏到通过部落之间的战争、掠夺、仇杀、和亲等手段而达到建立部落联盟的历史画面。



血亲复仇和争夺俘虏,在原始社会往往成为氏族部落之间发生战争和仇杀的重要契机。在伊玛堪有关战争情节的描写中,一幅幅火生生的画面告诉我们,血缘是怎样成为部落得以形成和巩固的有力纽带的,而血亲复仇又怎样把两个相距遥远的部落推进厮杀的深渊。在战争中被打败的部落(霍通),被强令合并到胜利者的部落中去,失败者的“霍通”被付之一炬,整个部落举家迁移,长途跋涉往政府者的驻地,组成一个新的强盛的大部落(部落联盟)。于是,在一个最高的头领(所向无敌的英雄)领导之下,由几个“额真”分别管理几个分散的“霍通”——小部落的新格局,终于形成了。在伊玛堪中,远征的莫日根——英雄,往往就是部落的首领,当他征服一个部落或与一个部落和亲之后,便从这个“外”部落中找一位“德都”来做自己的妻子。这些外部落的“德都”一般都是外部落“额真”的妹妹,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又有萨满的神力,她的到来,使得两个部落建立起一种联盟的关系。这些来自异部落的女子,成为征服者莫日根的妻子后,虽然与拥有巨大权力的母权时代的妇女已经有所不同,但母权制的参与在她们身上也还时有表现,她们仍然操有相当大的权力,特别明显的是,她们还保留着萨满的身份和神力,在丈夫与敌方搏斗的关键时刻,能够变成神通广大的“阔力”(神鹰),来给他助战。



对赫哲族原始社会状况的反映,还表现在对战争背景的描写上。作为背景,原始氏族公社制度虽然含在某一等级上保留着平均分配生活必需品的参与,我们也可以看到,在造船、渔猎、缝制皮衣、制造和使用弓箭等方面的原始物质文明的模糊画面;但十分清晰的是,在几乎每个写到的部落中,都出现了贫富分化和奴隶与奴隶主的对立,原始氏族公社显然正在呈现出无可挽回的解体的历史趋势。



伊玛堪是一种特殊的传统文学体裁,其特殊性就在于,所有的内容和情节结构都是围绕着为在远征中建功立业的部落(民族)英雄莫日根立传。因而,英雄性和传记性就成为伊玛堪一个突出的特点。主人公莫日根是伊玛堪作者竭尽全副笔墨,用叠垒的方法歌颂的英雄。这种英雄,或有神奇的出生,或童年时代有一段苦难的遭遇,在这种非凡的遭遇中得到锻炼,同时受到神灵的帮助或点化,最终成为征服一个个强敌、统一各部落为一个部落联盟、叱咤风云的英雄或王者。一般说来,伊玛堪作品情节的演进,只沿着唯一的一条线索发展,这就是莫日根为拯救被异族部落虏获的父母而远征西方部落的进军步骤。为拯救父母而战,在伊玛堪中是作为血族战争的象征而出现的相对固定的情节模式。通过与进军途上所遇到的一个个部落的额真(既是部落首领、又是军事首领)的搏斗的最终取胜,来展现莫日根的膂力过人、英勇无敌的英雄本色和性格特征。由于异部落的额真也都是些号称无敌天下的英雄莫日根,也都有超人的本领,所以战胜他们就愈加显得远征者的卓尔不凡。大多数远征的莫日根,都是些懂得韬略、讲究义气的英雄好汉。他们不仅善于在途中与异部落的友善的额真讲和休战、结拜兄弟,建立起远征的同盟军,而且在与敌手搏斗时也都能够借助神力呼风唤雨,或呼唤自己的护身符“萨日卡”使自己增加力量,或变换形体,与真正的仇敌厮杀。在作者笔英雄也有失利、甚至被对方置致死地的时候,这大半发生在他们不听自己的妻子“德都”规劝的时候。但最终的胜利者,总是那出征的英雄。征服者莫日根完成远征之日,就是吞并战败的部落、掳走战败部落的人口和财产、建立起一个更大的部落联盟之时。部落联盟,这个新的体制,在血的厮杀中选该诞生了。



伊玛堪中的妇女形象,主要是那些作为英雄莫日根妻子的德都们的形象,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不仅有着美丽的外貌,而且有着善良的内心。她们对敌疾恶如仇,唯其疾恶如仇,才更加显出自身的美和善。在每一部作品中,莫日根英雄的妻子德都,产不多都是美丽、善良和正义的化身。她们一会儿是光彩照人、秀色可餐的美女,一会儿变幻化成空中的“乌赫莎力”、“阔力”(萨满教中被崇拜的图腾神鹰),上天入地,来无影去无踪,为远征的丈夫侦察敌情,劝说丈夫与遇到的敌手讲和,需要时便来助战,用坚硬的长喙猛冲下来致敌于死命。她们原本是现实中的人,这时她们更多的带有了图腾神的神秘色彩。她们个个是神通广大的女萨满,她们有自己的“斯翁”保护,具有呼风唤雨、甚至“过阴”救生的高强本领。这些英雄的妻子们,总是在丈夫最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帮助远征的丈夫打败强敌,完成超人的使命。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半人半神的女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萨满信仰文化的迷雾,只要剥掉这一层迷雾,就能把她们还原为一个普通的现实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和妻子。



赫哲族过去是一个信仰萨满教的民族。萨满信仰是一种原始的多神信仰,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观念和行为。在其发展中,也搀杂进了汉民族后起宗教信仰的一些因素。萨满教的观念和行为,渗透在赫哲人的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伊玛堪也不例外。萨满信仰的观念,弥漫在伊玛堪的每一个情节和人物身上。因此,萨满信仰问题自然也就成了解开赫哲族伊玛堪的神秘性的一把钥匙。在伊玛堪中,我们可以看到,萨满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幻的神力,它无往而不在,附着于人的身体和自然物之中,特别是附着于女人身上,使她们具有了非人和超人的能力。每当远征的莫日根依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决胜时,便给萨满神力发挥能量提供了广大的空间。不是自己的妻子某个德都变成的“阔力”从天而降,就是本领高强的大萨满某某老玛玛暗中使出神力,扭转局势,转危为安。不难发现,在伊玛堪的篇章中,作为神灵的萨满常常是为了制服敌人和惩治邪恶势力时才登场的,是为一定的伦理道德观念服务的。



据调查,赫哲族的伊玛堪蕴藏量总数为40部左右。[1]20世纪30年代,凌纯声在赫哲族进行民族调查时搜集到了第一批伊玛堪文本,开了赫哲族伊玛堪搜集工作的先河。50年代以来,在党和政府以及有关专业机构的领导下,由本民族和汉族专家参加,先后有组织地进行了多次调查采录,至今完整地采录、翻译出来的业有10部之多。[2]由于赫哲族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的转换,社会变迁很快很大,多数老伊玛卡乞玛自然死亡,年轻一辈讲唱人后继乏人,讲唱伊玛堪的传统正面临着中断的危险。因此,已经搜集起来的这些优秀伊玛堪作品,就成为赫哲族传统文化的绝唱,愈加显得弥足珍贵了。



黑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几代同仁,过去在组织搜集、采录、整理和翻译赫哲族的文学遗产伊玛堪的工作中,脚踏实地而默默无闻地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现在他们又从已经翻译成汉语的伊玛堪中,遴选出其中的优秀者,汇编成集出版。摆在读者面前的将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文学读物。中国多民族的文学史上,也将因此而又添上新的篇章。他们为赫哲族的文化事业所作的奉献,学界和广大读者都是不会忘记的,他们的辛劳将永载史册!

1996年4月14日于北京

发表于《文艺报》1996年6月9日,题为《赫哲族的文学奇葩——‹伊玛堪›序》



[补记] 1996年3月底,黑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秘书长李路来北京,从北京火车站下车就直奔我家里来。他手中提着一大包伊玛堪的校样,告诉我,他向省里申请了出版补贴,决心要出版被搁置了多年的赫哲族的叙事诗“伊玛堪”,要我为之写一篇序言。我答应了他的提议,写成了这篇序言,并交付《文艺报》的编者,于1996年9月6日发表了。由他编辑、载有拙序的《伊玛堪》(上下两册),也分别于1997年3月和1998年12月,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路有一个宏愿,要陆续编纂出版黑龙江流域各少数民族的长篇叙事诗,而《伊玛堪》不过是这个庞大计划的第一部,没有想到的是,正值壮年的李路却突然因心脏病爆发于2002年逝世了。我听到这个噩耗,不胜悲痛和惋惜!我最初认识李路是1992年6月在镜泊湖召开的北方民俗文化研讨会上。李路原是《文艺评论》杂志编辑部的文学评论编辑,刚调到省民协来不久,因此,我们一见如故。散会后,他陪同我牡丹江市的书店里去逛,陪我坐在小饭馆里聊天。从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父母原来都是老文艺工作者,还是大名鼎鼎的北京人艺的演员,20世纪60年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代,被发配到了黑龙江,于是落根于那里。后来,我们不断地有书信来往,他每次来北京办事,总是到我家里来见面、叙谈,谈他的妻子下海经商的艰难,谈他女儿的病情和治疗的经过,我们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现在重新翻阅这篇旧作,睹物思人,就以此作为我对李路的永久的纪念吧。

2003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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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马名超执笔《赫哲族伊玛堪调查报告》,《黑龙江民间文学》1981年第2期,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黑龙江分会编印,哈尔滨。

[2]据徐昌翰、黄任远《赫哲族文学》,北方文艺出版社1991年,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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