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纯粹化与边缘化：学术的独立行动

品三

纯粹化与边缘化：学术的独立行动

黄裕生

　　在与我的同事们筹组“纯粹哲学论坛”过程中，经常有人问：为什么叫“纯粹哲学”？是不是有不纯粹的学术？
　　的确，纯粹学术之所长叫纯粹学术，就在于它要区别于一切不纯粹的学术──它把一切非学术性的因素排除在自己之外。因此，纯粹学术首先要求学者纯粹化：学者不仅要拒绝以任何个人或任何强力阶层的意志和利益作为学术的根据与尺度，而且要摆脱一切经不起怀疑或不允许怀疑的教条与偏见。简单说，纯粹学术就是无前提、无偏见的学术。从对象角度说，纯粹学术要面对事物本身，面对问题本身；从学者角度说，纯粹学术不以任何东西为前提，它只根据自由理性进行思想、判断，只有从自由理性出发，学者才能真正面对事物本身，他面对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而不是伪现实，他面对的问题才是真问题，而不是假问题。就纯粹学术只以自由理性为根据而不以任何其他东西为前提而言，纯粹学术就是一种自由的学术，一种独立的学术。学术纯粹化，就是学术的独立行动，即走向独立的行动。
　　近年来，人们常在议论学术（者）边缘化，文学（作家）边缘化云云。不少人为这种边缘化感到担忧或惋惜。但是，什么叫“边缘化”？显然，“边缘化”是相对于中心说的，边缘化就是离开中心。那么，学术或文学在我们的这个社会里是否曾是中心呢？或者实质上只是中心的趋附者和服务者而误以为自己曾是中心？首先要问的是，学术或文学是否曾有自己独立的位置？实际上，在单元价值垄断的社会里，只有一个绝对的中心，其他诸如经济、学术或文学只不过是这个中心的帮佣，并无自己独立的位置。但是，连独立性都丧失的学术或文学又如何成为社会的中心？经济活动今天之所以逐渐成为社会生活中有吸引力的一个中心（而不是唯一的中心），就在于它逐渐摆脱了帮工的地位而获得了按市场游戏规则运行的独立地位。也就是说，经济活动是告别了原来的单元垄断的中心，才成就了自己的中心。
　　如果说，近年来学术的边缘化是自觉或不自觉、主动或被动地远离原来的单元中心，那么，我们就无需为学术的这种边缘化担忧，相反，我们倒要欢迎和支持这种边缘化，并寄希望于这种边缘化的学术。因为这种边缘化恰恰是学术放弃和拒绝帮佣地位而走向属于自己应有的位置的契机。不管是作为健康的社会分工体系中的一个行业，还是作为人类自由理性的一项特殊事业，学术都应有它独立的品性和独立的地位，而不应是任何中心（比如经济或其他）的帮佣，它自己就应成就为社会的一种中心。如果说学术是在被单元中心纳入服务队伍而失去自己的独立地位的话，那么，远离中心的边缘化就为学术寻回失地提供了可能。在这个意义上，如果使边缘化成为一种自觉行动，那么这种边缘化实际上就是学术的一种尝试：既是学者追求与确证自由思考的一种践行，也可以说是学术从越位与不纯粹的状态（不得不做它不应做也做不了的事情）中摆脱出来而走向纯粹化走向独立，并且与一切中心保持距离的尝试。
　　因此，支持学术边缘化并非要把学术排除出社会生活，倒不如说要使学术纯粹化：使学术不以任何中心为尺度，而只以学术本身为尺度，从而使学术回到自己独立的位置。只有以自身为尺度的独立学术，才能真正提供出具有普遍性的公共原则，因而对社会生活才具有普遍性的意义，由此学术才能成就为社会生活的一个中心。相反，帮佣的立场永远以主人或中心的利害关系为界限，因此，处在帮佣位置上的学术永远不可能承担起学术的使命：向社会生活提供普遍性的尺度。在一个一切学术都沦为帮佣的社会里，构成社会生活尺度的一定不是具有普遍性的公共原则，而是某一中心或某一强力阶层的意志与利益。因为这种意志与利益已首先构成了学术的尺度，这是非纯粹学术与纯粹学术的根本区别所在，也是非纯粹学术曾看似中心实为帮佣的实质所在，也是一切非纯粹学术在真正的问题面前总是瘫软无力的原因所在。因此，学术纯粹化或边缘化不仅仅是学术本身走向独立的需要，而且也是人们建立健康的社会生活的必要前提，因为任何合理的社会生活都必须以具有普遍性的公共原则为参照尺度。学术作为自由理性的一项特殊事业，它的独立地位的丧失，也就意味着自由的被压制和被剥夺，而在自由缺失的社会里，人们除了从各自所充当的角色获得的私人尊严外，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个人的绝对而普遍的尊严。因此，从根本上说，学术的独立行动，不仅是学术本身恢复自身力量的前提，也是人们获取普遍尊严的源泉。
　　倡导学术纯粹化很容易被误以为要让学术退出现实而回到“象牙塔里”。但是，要认真一问的是：学术如何才能面对现实？又是什么东西才是学术要对的现实？当某种“中心”或某些强势阶层的意志与利益成了学术的尺度的时候，这样的学术能真正面对现实吗？当某种不允许怀疑也经不起怀疑的教条成为学术的前提与界限时，学术又如何能去面对现实呢？学术的纯粹化就在于把所有这一切阻碍学术面对现实的“前提”或“尺度”排除出学术，让学术独立地，也即只从自身地去面对问题，面对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恰恰只有纯粹学术才能真正去面对现实，也只有纯粹学术所理解的现实才是学术需要去面对的现实。因此，如果有人以为把一切外在的或不可靠的“尺度”与“前提”排除出学术之外这种纯粹化行动就是让学术退回到“象牙塔里”，那么，我要说，那就让学术回到“象牙塔里”吧。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倒是这种“象牙塔里”的纯粹学术才能真正承担起学术的现实使命，因为只有这种无前提的独立学术才能提供出健康的社会生活所需要的普遍性原则。
　　不管是纯粹化还是自觉的边缘化，作为学术走向独立的行动，都只不过是学术试图回到它自己本应在的位置上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学术试图想重新承担起它本应承担的现实使命罢了。

2001年2月于北京（原载二十一世纪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