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与上节所讨论的A系统,即谢端系统并行发展的,还有这一故事类型的另一个子系统,即B系统,或称吴堪系统。小吏吴堪,在十多个世纪的过程中,一直承当着这一子系统诸多文本的主人公。
B系统,即吴堪系统,在最初的演述过程中,大约是得到了A系统的催化和丰富,才渐渐纳入到螺女型故事类型中来的。
南朝宋人彭城刘敬叔(?─468)曾撰《异苑》,这也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内中有一段故事,与我们的关系甚大。《异苑》说: "阳羡县小吏吴龛,于溪中见五色浮石,因取纳床头,至夜化成女子。"( )
就目前所知,这段记载当是B系统的源头。吴龛(堪)的故事由此而生发,渐次丰满、渐次完善。《异苑》撰成的时间,大约去陶潜在世的时间不远。
异物或异类化人的传说,当时流传颇为广泛,这可以由诸多现存的和已佚的小说文集作为证明。一块石头多种色彩,本已稀奇,而在水中不沉、浮于水面,就更为稀奇。小吏吴龛取归,放置床头,夜里化作女子,这是多么好的故事题材呀!只是限于条件,这部作品的详细情节,并没有完整的记录。
就在《异苑》成书不久,也可能是成书的同时或前后,任昉在《述异记》中也记录了这一故事。然而却比刘敬叔撰录的多了一些情节:
"阳羡县小吏吴龛( ),家在溪南,偶一日,以掘头船过水溪,内忽见一五彩浮石,龛遂取归,置于床头,至夜化为一女子,至曙仍是石,后复投于本溪。"( )
这两个文本,大约出自一个源头,或许不是《述异记》摘抄《异苑》的结果。两个文本都未详述五色石化为女子后与主人公的关系,似乎它们只着意于幻化的事实,而没有对作品的发展过程作全面的记录。以合乎逻加的思考来推断,主人公在彩石化女之后,总要有所反应,总要有故事的下文。然而年代久远,未有全面交待,这固然遗憾,但当时有人能把这一母题为我们存下记录,就已经值得我们深深感谢了。 时间老人像一个隐身的神灵,我们往往只能得到他的伟大创造的结果,而很难追踪那双神奇的手改变世界的实际过程。
《述异记》文本之后,数百年间,仿佛是没有了吴龛的声息,这一篇故事仿佛是潜入了水底。然而进入唐代,这一故事突然浮出水面,这一次的出现是那样的丰满,是那样的瑰丽,使广大民众在以后上千年的日月里口耳相传,乐此不疲。
唐·皇甫氏撰《原化记》,这是一部唐代志怪小说集,内中收录了吴龛(如今已改作吴堪)的故事。皇甫氏,但知其姓,名字和身世均无可考,成书的时代或在晚唐。原书今已不传,后代文人对其佚文多有搜集,《太平广记》中就收有佚文六十余篇。《原化记》曰: "常州义兴县有鳏夫吴堪,少孤,无兄弟,为县吏,性恭顺。其家临荆溪,常于门前以物遮护溪水,不曾秽污。每县归则临水看玩,敬而爱之。积数年,忽于水滨得一白螺,遂拾归以水养,自县归见家中饮食已备,乃食之。如是十余日,然堪为邻母哀其寡独,故为之执爨,乃卑谢邻母。母曰:'何必辞,君近得佳丽修事,何谢老身。'堪曰:'无。'因问,其母曰:'子每入县后便见一女子,可十七八,容颜端丽,衣服轻艳,具馔讫,即却入房。'堪意疑白螺所为,乃密言于母曰:'堪明日当称入县,请于母家自隙窥之,可乎?'母曰:'可。'明旦诈出,乃见女自堪房出,入厨理爨,堪自门而入,其女遂归房不得,堪拜之。女曰:'天知君敬护泉源,力勤小职,哀君鳏独。敕余以奉媲,幸君垂悉,无致疑阻。'堪敬而谢之。自此弥将敬洽。闾里传之,颇增骇异。时县宰豪士,闻堪美妻,因欲图之,堪为吏恭谨,不犯笞责,宰谓堪曰:'君熟于吏能久矣,今要虾蟆毛及鬼臂二物,晚衙须纳,不应此物,罚则非轻。'堪唯而走出,度人间无此物,求不可得,颜色惨沮。归述于妻,乃曰:'吾今夕殒矣。'妻曰:'君忧余物,不敢闻命,二物之求,妾能致矣。'堪闻言,忧色稍解。妻曰:'辞出取之,少顷而到。'堪得以纳令。令视二物,微笑曰:'且出。'然终欲害之。后一日又召堪曰:'我要蜗斗一枚,君宜速觅此,若不至,祸在君矣。'堪承命,奔归。又以告妻。妻曰:'吾家有之,取不难也。'乃为取之。良久牵一兽至。大如犬,状亦类之,曰:'此蜗斗也。'堪曰:'何能?'妻曰:'能食火,其兽也,君速送。'堪将此兽上宰,宰见之怒曰:'吾索蜗斗,此乃犬也。'又曰:'必何所能?'曰:'食火且粪火。'宰逐索炭烧之。遣食,食讫,粪之于地皆火也。宰怒曰:'用此物奚为?'令除火扫粪。方欲害堪,吏以物及粪应手洞然火飚暴起,焚燃墙宇,烟焰四合,弥亘城门。宰令及一家皆为灰烬。乃失吴堪及妻。其县遂迁于西数步,今之城是也。"( )
至此,这篇故事发生了一次本质性的飞跃,在我们面前俨然出现了一篇严整的、典型的、具有民间叙事文学本质特征的作品。
这一次飞跃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它的具体过程恐怕很难全面地、详尽地回溯了。但对其大致情况,或许可以作出某些推测。
(一)吴龛的故事,作为一块坯子保留在故事的基干情节中,"吴龛"变为"吴堪",正恰说明这个故事是在口头流传过程中发生了演化;
(二)《异苑》文本原来有两个母题:①主人公得彩石;②彩石化女子。在《原化记》文本中这两个母题毫不困难地变成了①主人公得螺;②螺化女子。早已广泛流传的A系统中关于螺化女子的故事,自然使B系统-吴堪系统获得了灵感。人和异类结婚的母题,善良贫弱的人得到应有幸福的母题,终于在故事中得以完成。A系统也并没有完全地被《原化记》文本所接受。中道分手,终究遗憾,所以在B系统中,螺并没有离去,人螺在这里结成了长久美满的婚姻。
(三)在很多故事类型中有一个十分常见的母题系列,这就是:对手向主人公提出难题,主人公得到帮助,解决难题,战胜对手。这个母题系列被现在的螺女故事所吸收,于是就有了《原化记》文本所表现的形态。这样看来,《原化记》文本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复合的故事,如果要以丁乃通AT分类法来对应的话,那就是400C类型 + 465类型。
这种复合形态一时间成了大家深为喜爱的作品。从摘引、传抄的次数之多可以推想,当时在民间也是广泛流传的。不仅在像《太平广记》这样的官修文集中收有,而且在其它多种私撰文集中更是广泛收存。
这里我特别要说到的是,明代著名小说家冯梦龙撰《情史》,也加以摘引( ),并且在文字上作了部分的修饰。同时,他还改加了新的篇名:《白螺天女》。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在A系统中,螺女型故事的《搜神后记》文本,也曾有过一个与此相仿的篇名--《白水素女》。冯梦龙把篇名由《吴堪》改为《白螺天女》,大抵是有意要与谢端故事相呼应的吧。如果不能确切地说,《原化记》的作者早曾受到过《搜神后记》文本的影响;那么至少可以说,现在在冯梦龙的心目中,对《白水素女》是有深刻印象的。
《原化记》文本除了本节上文抄录的那一种文本形式之外,还有一个简本流传于世,那就是在明代著名类书《说郛》和清代重要类书《古今图书集成》中收录的文本。这个简本说:
"义兴吴龛为县吏,家临荆溪,忽得大螺,已而化为女子,号螺妇。县令闻而求之,堪不从,乃以事虐堪曰:'今要虾蟆毛、鬼臂二物,不获致罪。'堪语螺妇,即致之。令乃谬语曰:'更要祸斗。'堪又语螺妇,妇曰:'此兽也。'须臾牵至,如犬而食火,粪以为火。令与火试之,忽遗粪,烧县宇,令及一家皆焚死焉。( )
以上两书均昭然注明,引文出于《原化记》。至于这种删节和提炼究竟出自谁手,这里就不好妄断了。
另外,大约与冯梦龙同时代的文人周揖作《西湖二记》,在第二十九卷《祖统制显灵救驾》一篇小说中,有两段"入话",其中之一便是吴堪故事( )。这篇"入话"故事,口语性极强,很可能在当时说书艺人的口中和广大民间,流传得十分广泛。故事的基本情节与《原化记》没有太大差异,但在若干小处却体现出民间叙事文学的许多独有特色,例如,在《西湖二记》文本中,县令给吴堪出难题,第一次便要三样东西:升大的鸡蛋、有毛的虾蟆和鬼的臂膊。在"入话"的编者看来,三件比两件更附合口头传统艺术形式的要求。
在吴堪系统(B系统)中,也并非是《原化记》文本所代表的复合型故事形式独领风骚。那种如A系统各种文本的单线形式,也仍然有所出现。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等原辑、清·世宗命蒋廷锡等重辑的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引用了一则螺女型的故事。编者称,这故事源自《夷坚志》。宋人洪迈(公元1123年至1202年)所撰志怪小说集《夷坚志》,卷帙浩繁,屡经刻抄,流传十分广泛,用作者的话说,几乎家家都有所收藏。《夷坚志》所收的这篇螺女型故事,也被一再抄引于各种大型类书之中。
《夷坚志》曰:
"吴湛(!)居临荆溪,有一泉极清澈,市人赖之,湛为竹篱遮护,不令污入,一日吴于泉侧,得一白螺,归置瓮中,后每日自外归,则饮食已办,心大惊异。一日潜窥,乃一女子自螺中而出,手能操刀。吴急趋之,女子大窘,不容归壳,乃实告曰:'吾乃泉神,以君敬护泉源,且知君鳏居,上帝命吾为君操馔,君食吾馔,当得道矣。'言讫不见。"( )
《古今图书集成》的编者抄录这则故事时,指出作品源出《夷坚志》。清代张英等纂修的《渊鉴类函》也收有此条,同样注明引自《夷坚志》。在元(?)人无名氏所撰《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也收有此文,并且加了新的未必贴切的篇名:《井神现身》。文字与此几无差异。这样看来,这一文本所代表的故事形态,自宋元以来,也多所流传。这一文本似有如下特点:
1、主人公由吴堪变为吴湛。吴湛疑系吴堪之误,因为几种文本均称吴居临荆溪,据此"湛"与"堪"显然是同一主人公。这一差异想是撰者在转抄《异苑》、《述异记》、《原化记》、《太平广记》或其他文本时发生笔误所造成的。"堪"、"湛"之误,不同于"龛"、"堪"之误,前者表明是在口头流传和笔录过程中发生的,而后者却向我们揭示,这种情况仅可能发生在书面流传的过程当中。
2、其他文本说螺或彩石是得于溪中,《原化记》更称是爱护溪水之故,才得到螺女,受到恩惠。而《夷坚志》文本则改说,是由于护泉,不令秽入,才得到泉神的报答。我怀疑这个转变是由于《原化记》文本中的一句话被《夷坚志》撰者引为依据而生发开去的结果。《太平广记》引《原化记》说:"天知君敬护泉源"云云,那里指的还是溪水,这里则迳改为泉,或许《夷坚志》文本撰者的灵感就是由此而来的。
3、其他文本称,天帝爱怜主人公,便派仙女助他。这里竟说是泉神报答他敬护之恩才来到他的身边。这两者似无很大区别,但在《夷坚志》文本中,泉神前来的目的绝于其他文本不同:"为君操馔,君食吾馔,当得道矣。"这不单是一般的道德说教,已经升格为宗教宣传了。
根据上述诸点,我怀疑,这一文本的书面文学色彩较之其他文本要浓烈得多。
但从形态学的角度看,它仍然延续着《异苑》、《述异记》以及与之相对应的A系统各种文本的单线形态的发展道路。
总结本节所述,我们看到,在B系统--吴堪系统中,俨然有两条线索在发展,一条以《夷坚志》文本作为代表。这一线索与A系统相近。另一条线索则是复式线索,以《原化记》文本作为代表。其形成的过程,可能较为复杂,应该另设专题加以讨论。
综合以上两节论述的两大系统来看,有几部类书对推动整个螺女型故事文本的演进过程,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这些典籍也为我们提供了某些思考的依据。唐人所纂《太平广记》的编者们,虽然没有对这一故事类型的发展提供什么创造性的贡献,但这部书把《邓元佐》、《白水素女》和《吴堪》三个文本并列刊出,这说明在转引者的眼中,这三个文本是分别属于此类型故事的不同系统的。
其次,清人所纂《古今图书集成》,更把包括《夷坚志》在内的四种文本,尽都收入。更为可贵的是,编者们在《夷坚志》文本下,注出了自己的学术见解,:"按:此与谢端事相仿佛。"一句话把这一故事的A、B两个系统联系了起来。我们在这里不能不看到,在批注者的思考中已经有了类型学认识的某些因素和端倪。
我们可能习惯于认为,封建社会的文人们对口头文学往往采取鄙视的态度,这种认识或许是有道理和有根据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不少历史的事实,例如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螺女型故事的文本"记录"的情况,也向我们不时地发出确凿的信息,说明历代许多文人对民间的叙事文学传统还是十分欣赏、十分爱护和有高度评价的。甚至在许多官修的重要典籍的编纂过程中,也流露出这种尊重和欣赏的痕迹来。
为了醒目起见,我将本文所推演的螺女型故事文本的历史发展情况,绘制成一张示意图。这张示图或许还有不尽全面、不尽完善的地方,我想,在今后的研究中,在各位学者的指正和补充下,会逐渐完善,从而使我们对螺女型故事历史发展状况,会有更加明晰的了解和更为科学的阐述。
四
如果没有现、当代的大量文本作为历史传统的现实佐证,那么我们上面的种种立论,便会带有某种主观猜测的性质,那就是把文人的创作附会在口头传统上了。然而历史却是非常严正的法官,它会分辨事物、乃至思想的真伪曲直。
自二、三十年代始,特别在是五、六十年代,民间文学工作者为我们积累了大量的螺女型故事资料,《艾伯华索引》、《丁乃通索引》著录的文本总共有五十多种以上。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在《民间故事集成》编纂期间积累的材料,要远远超过此数。本文开头已经说过,仅浙江、福建两省诸县的当代记录文本就相当于上述两部索引著录的文本总数。
对自二十年代至今的现、当代文本进行分析,是一件工程浩大、饶有兴趣、而且是深有教益的课题。当前,由于诸多原因,或许还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做得深入而全面。这里仅就我的视野所见,作些初步的探索。
螺女型故事历史上存在的两个系统,以及B系统的两种文本模式,就其本质而言,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当今的口碑当中。而且从根本上说,这些系统和模式保存得相当完好。这也正是我对民间叙事文学强大而持久的稳定性深表惊异的原因。
在现、当代记录文本中,类似A系统以及《夷坚志》型文本的单线故事形态,就数量来说远远超过类似《原化记》型的复式故事形态的文本。《艾伯华索引》著录的11种记录,全是单式文本。在浙江省各县卷本收录的21篇螺女型故事记录( )中,有16篇属于这一形式。福建省记录的情况,也大体如此。
这些当代记录并不像晋至明清时代古典文本那样严整划一,而是在统一的母题系列下面,在若干细节中偶有差异。例如:《民间月刊》第四集所载、流传于浙江绍兴的《田螺精》故事( ),就没有主人公拾得田螺的情节。勤劳、善良的主人公,劳作归来。看见有人已为他做好饭菜,几天之后,经过寻找,他才发现是田螺化女所为。
又如,主人公之得螺,既不是拾到田螺,也不是救田螺脱难,而是田螺自己请求跟随主人公。林兰编《鬼哥哥》故事集所载《田螺娘》( )说:一个农夫犁田,总看见有一个大田螺跟在他的后面,他拾起带回,养在缸里。
田螺化女烧饭的细节,也并非千篇一律,例如《独腿孩子》故事集中《田螺精》( )故事说:主人公拾螺后,有一天他在田里想,冬瓜烧肉不错,回家一看,果然锅里有冬瓜烧肉。以后每有所想,必然就有人做好,最后才发现是田螺化少女所为。
现代记录文本与古代典籍中的文本,具有重要差异的几个关键性细节是:(一)在现、当代文本中,螺女必同主人公结为夫妻。在我所见的各种文本中,几无例外。(二)为了不让螺女变回田螺,主人公往往要给螺女吃米饭或焦饭团。(三)一般情况下,螺女婚后都生有小孩,往往是一个孩子,或男、或女,以男孩居多。但也有生了几个孩子的,例如《绍兴故事与歌谣》中所载录的《扑扑扑侬娘田螺壳,金金金侬娘田螺精》( )。(四)螺女出走,往往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教孩子歌谣,或邻家的孩子唱歌谣,奚落螺女:"搏搏搏!侬娘田螺壳!叮叮叮!侬娘田螺精!"
以上这些与古籍文本相异之点,在绝大数现当代文本中又几乎都是彼此雷同,成为一种最常见的模式,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的特别重视。这些与古文本相异的现、当代模式,会引发出关于现当代文本特点的许多概括性的思考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文本都尽然是一个模式。如,螺女出走也不全是由于受到奚落,德清县卷《田螺姑娘》( )说:成亲后,夫妻恩爱,生了儿子,长到三岁,主人公起了外心,时常同螺女吵架,教儿子边敲螺壳边唱:"笃、笃、笃,侬姆妈是田螺壳,叮、叮、叮,侬姆妈是田螺精!"在这里,玩笑和讥讽变成了忌恨和漫骂,螺女被迫携儿离去,跳进水中,重变田螺。
再如,出走母题也并非是在所有文本里都存在。鄞县卷本《田螺姑娘》( )说:"两人成了亲,从此男耕女织,一家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故事以此作为结尾,螺女不再离去了。
自唐代就有所记录的螺女型故事复式形态,在现、当代文本中同样有较多的体现。这说明,这一传统历经岁月的淘洗,承继至今,在人民的口碑中长盛不衰,它仍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浙江省民间故事集成桐庐县卷《螺蛳精的故事》( ),几乎完全是《原化记》文本的翻版。当然,除了语言更加现代化以外,在细节上也有一些小的变化。县官所出的难题,是要主人公送十二条完完全全一样的雌鲤鱼。复命的这十二条鲤鱼是螺女用纸剪成的。有几条鲤鱼飞到县官脸上粘住,撕不下来。县官的儿子点火烧,竟烧光了县官的胡子。县官带人去抓螺女,全部人马钻进螺蛳壳,再也出不来了。
浙江省民间故事集成龙游县卷《田螺姑娘》( ),情节依然沿着唐宋以来就存在的模式展开,并不翻出什么新的花样,但主人公的对立面却由县官变成了财主。在我所见的其他现、当代文本中,对立面变成地主、财主的,确也不少。在这篇故事里,还有一些小的变化,这大概不能不说是时代留下的痕迹。当主人公教儿子唱歌谣时,歌词虽然仍是那几句旧话:"咯、咯、咯,妈妈田螺壳;叮、叮、叮,妈妈螺蛳丁。"螺女听后并无懊恼,反而感到十分高兴,她觉得这个田螺壳不知禁闭了她多少年,现在终于得到解放,这壳也早该破了。
正像当今时代变得越来越多彩一样,同一类型的民间故事,在现时代的流传过程中变得更加形态繁复、出现更多异文,好像是不完全按固定的套路施展拳脚一样。《民间月刊》第四集刊载一篇流传在浙江省萧山县的故事《蟹精》( )。这篇故事就其情节说,当属《原化记》文本形式的螺女型故事,但是它的表现形式却有所不同。两只蟹化作两个少女,帮助主人公操持家务,原来两个蟹的父亲是龙王,曾被主人公搭救过,她们来是代父报恩的。她们被主人公发现,于是双双做了他的妻子。主人公的哥哥发现后,心生妒忌。哥哥与县官合谋加害主人公,主人公在妻子和岳父的帮助下,战胜了对手。在这篇作品里,两兄弟故事类型的某些因素,龙王公主类型的某些因素,都融合进来,使故事变得枝繁叶茂,头绪颇多。然而归结起来,仍不外是螺女型故事和难题型故事类型起着主干的作用,其他因素都带有修饰和次要的性质。
这一故事十分典型,不少文本也都采取类似的手段,在基干之上多生出些枝桠而已。
以上,我们围绕着螺女型故事,作了一次走向历史的旅行。如果这一次旅行方向对头、路径对头,所得的观感也符合所观察事物的真面目,那我就感到十分荣幸了。
末了,我还要多说一句:这一故事类型在编入AT系统的类型索型时,是列在第400号下的。这总使人感有到些不妥,仿佛是让一个身材魁悟的中年汉子,穿上一件七岁女孩儿的彩衣,一只袖子套在胳膊上,其余的就随任它去。对中国民间故事分类和著录多所贡献的已故丁乃通教授,在编制索引时,也不得不单立一个亚类型400C。但这样仍然使人感到未尽如意。由于处理螺女型故事及其它故事类型过程中常常会遇到一些困难,所以,我关于AT分类法是否完全符合我国各民族民间故事实际情况的疑虑,就变得越来越浓重了。当然,这些都是属于另外一个题目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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