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此文因林杏的帖子而作,虽是因林杏的帖子而作,但却扯到了民俗学和海德格尔,与林杏的帖子牛头不对马嘴,因此单独贴出来。
《檀香刑》本人读过,但没有读完,读到受刑的部分,就不敢读下去了,不是因为心太“温柔”,而是因为莫言的文字有一种其他作家所不具有的迷惑力,他那种热情洋溢的文字很容易让人着迷,消除读者与作品世界之间的距离,让你觉得在其中纵情或受刑的就是你自己,让你觉得那根檀木棍子正在穿进自己的身体,我不像体验那种酷刑,所以就把书放下了。
莫言创作的民间文化背景,确实值得注意,他自己有一篇散文《超越故乡》就触及到了这一问题,但谈的并不透。我一直认为莫言是当代中国一位最具有民族和民间文化底蕴的作家,他的创造不是为了实践某种思潮,不是为了表达一种感情,不是为了塑造某种个性,不是为了表现某种生活方式,总之,不是表现一种现成地摆在那个地方的东西,而是为了呈现一种一直被忽视、被晦蔽、被遗忘的生命的存在状态,前面那些思潮、个性、感情、生活方式等等都要依靠后者的铺垫才有可能,打个比方,莫言想展示的是大地,而那些东西则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植物,或者干脆就是离开了大地的标本,我认为,大地和植物,就是莫言和中国一般作家的区别,一棵或一簇甚至一片植物都是容易把握的,但大地是无法穷尽的,所以莫言没有办法给穷尽,也正因此,莫言并没有真正被理解,而是被误解了,不是一直就有人说莫言是受了拉美魔幻主义的影响吗?莫言自己对此说很不以为然。实际上,持此说的人犯了一连串的错误,第一,他们无法理解和把握莫言,无法将之归类,因此就觉得他的作品怪异,就说它是“魔”。第二,他们不知道,不仅拉美有“魔”,中国也有“魔”,当然不在他们的文艺学课堂上,而是在民间,在高密东北乡。第三,在他们看来是“魔”的东西,对于莫言,对于民间,对于高密东北乡,却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或许,只有从民间文学的立场上,才能真正理解莫言,而理解莫言并阐发他的意义,也正是中国民俗学界的责任,对此,在下尚有志焉,但无奈没有这个精力。
因此,我认为,莫言的创作姿态,很像海德格尔心目中的诗人(思者),科学将世界变成图象,而诗人(思者)让世界保持其为世界的展开性和封闭性,不是去强行穿透它、切开它,而是让大地保持其为大地的纯朴性,诗人栖居大地,虚心而满怀敬畏地倾听大地的天籁。——海德格尔一直反感“观看”姿态,认为这种姿态正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根源所在,因为你一旦观看世界,你就把自己置于世界的对立面了,你就把世界变成表象了,你就成了一个形而上学者了,而人本来是大地中的居民,是生长在大地上的一棵树,对于大地他能做的只是,伸展开自己的枝叶,让大地在自己的枝叶中唱歌,这就是诗(这当然不是海德格尔的原话,是我的话,但我认为海德格尔讲得那么玄妙,也不过如此而已,中国那些贩卖海德格尔的哲学家因为不懂民间,因此,把海德格尔说的很玄,成了德国的“老子”了。)因此,诗人对于大地就只能倾听,不能观看。你也许注意到了,莫言在《檀香刑》创作谈中就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家乡的声音:茂腔的声音、火车的声音、以及说不清楚是什么的声音,正是这些声音在一直呼唤着他,让他情不能已地写出了这本书。他所体现的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倾听的姿态。
我想,这种倾听者(而不是观看者)的姿态,也正是我们作为一个民俗学者所应该持有的姿态,可惜,民俗学界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在此意义上,田野研究实际上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我不是民俗学可以不要田野作业,而是说,我们不应把田野作业视为进入一个陌生之域,像人类学家那样,民俗学家应该深刻记得,自己在作田野考察时,实际上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如果忘记了这一点,你可能虽然身在田野,却可能心在剑桥、哈佛或北京,因为你自己就自己预先当成外人了。同理,如果你牢记自己原本就是“齐东野人”,即是你自己没有做田野考察,你也可能已经就在“田野”中了,因为,你原本就是来自田野,田野的“风”、故乡的“俗”依然梦游魂牵、历历在目。由此又可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民俗学丧失了家园感,它在讲述民俗学“田野作业”方法时,可能恰恰在把学生们丧失进入(回到)田野的能力,因为,诸如此类的“田野作业”方法,都预先假定了田野是你将进入的地方,那个地方对于你是陌生的,也就是说,那就预先割断了一个民俗学从业者与田野(应该说家乡)原本固有的联系,这听起来实在悖理,但我们现时的一些民俗学教育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民间对于民俗学者,正如高密东北乡对于莫言,不是等着你去大量、去发现的东西,你已经在其中了,与其说你发现它,不如说你已经被它所发现了,你已经被民间淹没、浸透、滋养、支撑和凸现了,正是它让你成为一个它的代言人,因此,不是你在说,而是民间生活再说,在借你的笔说,生活借你的笔使自己继续下去、呈现出来。
海德格尔说:不是诗人在说,而是诗再说,不是你说话,而是话说你。
而海德格尔的“话”,就是Saga,即萨迦,也就是传说,即在一个民族中间世代流传的那些“话”。海德格尔的思想实际上很具有民俗学的品格,对此,民俗学界也许还没有注意到。德国浪漫主义是海德格尔和德国民俗学的共同精神土壤。
莫言的茂腔不就是这样的Saga吗?作家将saga变成神话,而民俗学家的使命则是将saga变成历史和经典。我们的《诗经》和《礼记》就是这样从谣、俗变成经典的。
以上只是我对莫言的一些感觉,顺便扯到了海德格尔和民俗学。其实,莫言的作品本人读得并不全,因此,以上所说,也许全与别人心目中的莫言风马牛不相及,能在这里发现莫言的同好,可谓意外收获,因此,马上就滔滔地说了这许多。林杏的帖子还没看,请林杏容在下细读后再谈谈自己的看法。
[ 本帖由 温柔地思想 于 2002-11-30 21:25 最后编辑 ]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温柔君能将海德格尔高深的理论演说得如此通俗易懂、生动形象,佩服佩服!!【你原本就是来自田野,田野的“风”、故乡的“俗”依然梦游魂牵、历历在目。】
那面对非故乡的“俗”又该如何(中国地大物博,十里尚且不同俗)?
【如果民俗学丧失了家园感,它在讲述民俗学“田野作业”方法时,可能恰恰在把学生们丧失进入(回到)田野的能力,因为,诸如此类的“田野作业”方法,都预先假定了田野是你将进入的地方,那个地方对于你是陌生的,也就是说,那就预先割断了一个民俗学从业者与田野(应该说家乡)原本固有的联系】那温柔君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避免这种割裂?
恕我直言,温柔君更多是表达了一种理想……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那面对非故乡的“俗”又该如何(中国地大物博,十里尚且不同俗)?故乡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
如果一旦面对非“故乡”的俗,那你就不是民俗学家,而是人类学家了。
正想竹子所说,中国地大物博,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乡就足够我们研究了,别人故乡的故事,留着人家自己去讲述吧,比如,莫言讲述高密东北乡,而彝族的故事,就留给巴莫……
那温柔君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避免这种割裂?
恕我直言,温柔君更多是表达了一种理想……
在下谈田野,确实只是纸上谈兵,温柔兄找不到,不是还有这么多高手吗?比如你们陈老师的《我们在田野看见了什么》,就很有教育意义。他看见的东西肯定和人类学家看见的不一样。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其实,能不能说我们自己本身也是田野的一部分?我没法像温柔兄说得那么清楚,但确实如果不能身在其中,田野作业意义还真是不大。问题是,如果进行比较民俗学研究,面对自己陌生的田野应该怎么办呢?这可就不只是好奇的问题了。
刚来日本个把月的时候,也就是8月份,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お祭り”,我站在一边就很有陌生感。不过,我现在的方向是“传统与现代化”(笼统的,懒得讲清楚了),这种陌生感对我影响到不是很大。如果是做节庆研究呢?怎么办?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其实,能不能说我们自己本身也是田野的一部分?】除非我们是从天上跳下来的,或者是神仙下凡,我们就不可能不是田野的一部分,我们都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
不过本人还是少谈田野为好,以免继续纸上谈兵,落下笑柄。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除非我们是从天上跳下来的,或者是神仙下凡,我们就不可能不是田野的一部分,我们都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我们倒都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但就不让有些人飞起来,离开了田野吗?
我的问题您老怎么不回答啊?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不过本人还是少谈田野为好,以免继续纸上谈兵,落下笑柄。】这里有那么多在野地里摸爬滚打了好多年的大侠,而本人连妙峰山都没去过,可怜见的,回答你的问题也轮不上本人呀?【我们倒都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但就不让有些人飞起来,离开了田野吗?】
有人长了翅膀,当然要飞,比如做做中日节庆民俗的比较研究,谁还敢把你从天上拉下来?
RE:莫言、海德格尔和民俗学
要飞的不是我啊!我还是很田野的。我不做节庆研究,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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