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素描
祖父是在83年我读大二时走的。好象整个儿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叫夏仲明,不过大多数人更喜欢称他的字:“逢炯”。镇子上的人有了牙痛病都来找他,比他治牙镶牙更具有传奇色彩的是他懂拳脚,好打抱不平。大家敬他,也有几分怕他。那些侠肝义胆、热血方刚的年轻人都来投奔祖父,祖父是文革那会一些小年轻追逐的“星”呢!那时我父母在遥远的西藏上班,进藏前我就由祖父祖母给带着。常常见识了祖父的“追随者”来家中宅院舞拳弄棒的情景。几个尚武的年轻人大汗淋漓地交流拳脚,祖父这个时候往往自豪得像个国王。
后来我从长辈口中慢慢知道点儿关于祖父年轻时候跑江湖,跟人学拳脚学刀枪棍棒的故事。老人家讲起年轻是的祖父,常常会竖起大拇指:“你阿公可了不得,三拳两脚就把冲上桥头的无赖打到河里。”我听了眼睛大大的,仿佛我这个嗜酒如命的祖父一下子成了大英雄,从此也有点家族自豪感和小虚荣了。祖父给人镶牙的谋生技艺来自曾祖,听说他是祖父武功的启蒙老师。正是武术练就了他们父子仗义耿直的习性和好体魄。82年回温州老家过暑假,老人家走起路来仍步态如风,我这个大二的学生也常常被他拉在身后。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祖父给我最深印象的倒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他的贪杯。酒醉之后常做些失态的事情:跟年轻人打架,随便骂人,摔东西……这常常引起家人对他的失敬。我小时候若是无缘无故遭到祖父劈头盖脑一顿狠打,一定是他醉了。以后只要见他红着个脸进家门,我拔腿就跑。跑得了倒是万幸,跑不了就是肌肤之痛。这个时候,我无比恨他,发誓长大后要把他怎么样怎么样。可是,酒醒后的祖父,不承认对我动过手,被祖母一顿狠骂以后,才很不好意思地安慰我,求我谅解,我这时会很不以为然地把头转开。
这个暴脾气的祖父的性格的另一面,却是异常温情。他喜欢摆弄些花啊草啊金鱼啊什么的。庭院中种满了水仙、玫瑰、牡丹、绣球花、野海棠、朝天椒、仙人掌之类。花团锦簇的小院被点缀得十分美,小镇再也难觅像我家这样的满园芳菲。祖父每天细心给小鱼喂食,然后满足地拿根小棍划着水逗鱼,自言自语的,天真如童,简直难以将他和酗酒打人的祖父连类在一起。
在被父母接到西藏读小学以前,祖父对我管束极严。只能在院子附近活动。一个活脱脱的儿童怎能受得了这般束缚。于是我常常趁他们不留神的一刹那,溜到离家较远的郊外,朝河里掷石头,翻墙爬树,对着别人家的窗户吐口水,捉田鸡,采野果,踏农民的龙骨水车,听清风吹着电线发出“呜呜”的声响。早熟的感慨和自由常常是在回家后的皮肉苦痛中结束,于是对祖父更是怨恨有加。
祖父镶牙遗弃掉的牙形石膏,成了我随地涂抹的画笔。左一条,右一条,人啊,兽啊,花啊,鸟啊,居然在我手中惟妙惟肖地绘制出来,没有哪个孩子能与我匹敌。祖父就像发现了新大陆,静静地观赏我作画的全过程,不时高声夸奖,后来干脆把所有弃置不用的牙膏全给了我,还规定我画画。干这事对我可是求之不得。我就是在他的“规定”之下,爱上绘画,到现在年届四十挂零,还留恋着一枝枝秃笔,真应该感谢童年在祖父身边的那段日子。
祖父身上的确有很多江湖气。识不了几个字,还向往着有书报可看的生活。每年的《浙江日报》他是照订不误的。闲了,戴上老花镜,躺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读报。有的时候,报纸是倒过来读的,也有的时候是先将报纸盖在脸上,不一会发出阵阵呼噜声。他很是希望我们孙子辈的人多读书,多受教育,不要像他那样,只知道喝酒和打架。他曾自豪地对我说:“你们的祖上还是前清的举人呢!”自豪中隐约透露着一线自卑。我放假从北方回来,得到祖父最高的礼遇,他认为我这个孙子给祖先长了脸面。
祖父是千万个老去的普通人中的一个。他的人生经历已经退出了我们这个时代,可是从他身上,我更多看到底层社会的人格魅力,也在享受着平民精神的教化,这是祖父带给我的,我将记忆一生,也将受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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