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三娭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叫袁三珍,村里的人都叫她汉三娭,汉三娭到今年的腊月二十一,就足足一百岁了。汉三娭是续弦嫁进张家的。当时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在生命最灿烂繁华的时节,坐在雕花披红的花轿里,听着一路唢呐的吹吹打打,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而今,寒往暑来八十载,渭溪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等到世事沧桑变得人非物也非时,她已老态龙钟,满头银丝。而那个曾经掀开她红盖头的男人的坟头,也不知道培了多少回清明的新土。
汉三娭住在当大门,第五进祖先堂屋的东边穿过一个天井,门口堆放着许多捆码放得有人高的柴火的,就是她的栖身之处。门口的新春对联不到半年,就被雨水泡得只剩淡淡的粉色,一如素面的女子,度尽了她大红的年岁。因为没有窗户,低矮的木门既是人进出之所,也是光线惟一能悄悄渗进的地方。屋的中央有一口小火塘,炉膛里没有剩下多少柴薪,明火摇曳着,上来了又下去,渐渐黯淡地只留一堆明灭可见的柴灰,煨着上方小锅里几根稀软面条。汉三娭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对面,而对面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经岁月和烟火薰燎变得漆黑的墙。
汉三娭有四个子女,留在身边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过世,活着的现在也是八十好几、木讷表情的垂垂老者。老母亲独自坐在屋里还能劈点干柴,擦火煮饭,揉几下换洗的衣裳,做儿子的却做不动了,只是每天黄昏蹒跚着迈过几道高高的石坎,有点无措似的默默坐在路旁打量路人。
其实,汉三娭没有亲生骨肉,丈夫的儿女都是前妻留下来的,她是以继母的身份融入到一个传统家庭的五伦纲常之中,并为之操劳一生。在这里她纺纱织布、量体裁衣,在冬天泥炉上的素手调羹,就这样既不是有恩报恩、也不是有愿还愿地替代另一个女人的责任,给孩子们不曾残缺的家室幸福。等儿女们长大成人,又有了他们的儿女时,她却坚持退回自己的小屋,以不愿连累后辈们的方式过完她或许不曾大喜大悲的一生。
有时候汉三娭也会看看电视,逢到唱戏,里面的生、旦们开始演绎一段义薄云天或精忠报国的故事时,她就会抬头,用混浊的眼睛,凝神那种说不上古典,但一定是传统的热闹。或许只有这样缓慢节奏的唱腔,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才适合老人心境中那份与世无争的安详。
青石路板还在,偶尔门外也有行人的脚步声,也有孩童们放学后的欢笑声。也有年轻时候熟悉的檐燕呢喃。向帘儿底下去听他人笑语,对汉三娭来说不太可能了,因为她的耳朵背得实在太厉害。
汉三娭的生活依然淡定,好几次面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内心中总是有一股无可遏止的冲动。恍惚中竟然觉得她还是一个素妆女子,正在挽着竹篮,姗姗地行走,踏上石桥,穿过长长的走廊,把晨昏朝暮步成那像生命一样不可回头的似水流年。
最后的儒生
晨光微曦,山中的烟岚还没有来得及蒸发掉,犹自缭绕不散。
张彦兮已经起床好一阵子了,此时的他正端坐在靠窗的书桌上,低下头,顺着字行的横竖来回移动,吃力地辨识一个个蝇头小楷。尽管眼睛坏得厉害,但他还是习惯戴着眼镜出门,不戴眼镜写字。不过就算戴上眼镜,偌大的一个人只有走到一米以内,他才能认清:“喔,国正,吃饭么?”
和往常一样,张彦兮今天继续写一本关于小儿科的中药医书。然而他只是一名民间的土医师,这意味着要具备各种资格认定才有权发言的现代社会,出版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了却一桩心愿,只要能流传于世,哪怕无人用他的方子也无所谓了。毕竟,今年他80岁了。
张彦兮是村里过去有名的读书人,从小就跟着前清秀才张瑀村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张禹村对这个爱徒严格有加,督促其勤奋,将毕生所学尽数相授。17年之后,村里又多了一位通晓古今、满腹经纶的“秀才”张彦兮,但遗憾的是,清朝的科举制度早已废除了几十年。
好在张谷英村重学之风隆盛,这位未封得秀才的儒生还不至于无用武之地,于是他做了私塾先生,教孩子们一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之类,也教他们写毛笔字、对对子,听着童子朗朗诵读声,听着窗外野雀的啾啾脆鸣,彦兮先生看了几眼身后挂着的孔子画像,也忍不住跟着摇头晃脑起来,也许只有在孔孟圣贤言行中,他才能体会到几分不做成人臣便为人师的满足。
儒家信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张彦兮一辈子虽然没有“达”过,但是“独善其身”却是不折不扣地秉奉。他凄苦的一生谁听了谁都为他担忧。恩爱的妻子撒手人寰已有二十余载,大儿子张士金患肺病已过世十五年,二儿子张不换天生弱智,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高,除了打柴,几乎什么都不会。两父子就靠着外嫁的女儿照顾,回来了就给点钱,帮着拾掇拾掇;没回来父子就协助着生火,从罐子里量两杯米,菜园里摘点自己种的蔬菜,再加上几个辣椒,一顿简单的饭菜管上一天足矣。
日子的举步维艰并没有让张彦兮怨天尤人,村里人生病找他开剂药方,两块钱一个,多一分不要。治好了的病人想送点礼表示个谢意,顺便帮衬帮衬他,他却坚决不收,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是也。就在他书桌的左侧墙上,还恭恭敬敬地贴着一幅红纸对联:“三正为人道,四知发义财。”“三正”指身正、言正、行正;“四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同千百年来无数有节气的孔孟门徒一样,张彦兮守着从他们手上传下来的信条,清苦而执着。
环顾四周,张彦兮栖身的书房大约十几平方米,家俱只有简单的一桌、一床、一柜和几把凳子。床是过去旧式的,不过看上去较新,仿古的斧凿痕迹太明显,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上漆,还是原木本色。柜子四壁糊满了白色的纸张,估计有些年岁了,略微发点黄。惟有两个黄铜“门搭”,折射出灿灿的润光。
吸引人目光的是钩钉上挂着的几顶礼帽,但凡村里祭祖、婚丧还用原来那套规矩的人家,都会延请张彦兮过去主持礼仪。每每此时,他便工工整整地戴好黑色的礼帽,拄着拐杖,尽管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但是他还是一脸肃穆地站直了腰板,一动不动。中国儒家的礼制,对于彦兮先生而言,是来不得差点马虎和怠慢的。
彦兮先生的书桌对面还有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端正地摆放着一张铅笔素描的玉皇大帝神像,看得出来他对此心存恭敬。然而这多少令人有些诧异,莫非古村最后的儒生,面对自己孤苦的一生,最终也需要宗教来做最后的救赎?
RE:汉三娭
似有鲁迅笔意。RE:汉三娭
文字很见功底,学习了RE:汉三娭
太夸奖了谢谢子夜和斑竹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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