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 发表于 2005-11-18 02:02:17

在生死线上打捞欢乐——读程文超《打捞欢乐的碎片》

在生死线上打捞欢乐
施爱东


2005年3月5日,广州连日冷雨,下午好不容易有一抹阳光打在窗前。我的心情,却不与阳光同在。我一直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读着程文超老师的遗著《打捞欢乐的碎片》(程文超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我哽咽着给朋友打电话,说我想写点东西。

书,我还没有读完。泪水没干的时候,我就坐在电脑前敲打着这篇文章的标题。标题不用花我的脑筋,都是从程老师自己的文字中摘出来的。我不想把它写成一则纯粹的书评,努力寻求什么客观性、科学性,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有太深的感情寄托,我将用泪水来记录我的最真实的思绪。

书中有些篇章是我过去就已经读过的。我喜欢程老师的文字,俏皮风趣,充满灵气,他一直在用一种“打捞欢乐”的心态感悟这个世界,感悟身边的亲人、师友和学生。许多平常极普通的事物,到了他的笔下,突然活灵活现起来,发散着善与美的光芒。

不过,我并不想对这些文字做太高的评价。我总觉得它们不够自然,觉得程老师在强装欢颜。在我的审美理想中,任何勉强的文字都是失色的。

另一方面,程老师的散文有“才华外溢”的嫌疑,过于华丽。过量的才华和对这种量的了解伤害了他的文风。我觉得他的每一次篇章结构、言语风格,都在求新求变,不够沉稳,因而也不像是一个“通达”的学者所应该表现的。

对,用“不够通达”来表达我对程老师文字的批评,可能是最恰当的了。而读完《生死线上》,更加深了我对他“不够通达”的印象。

但是,我再也不能批评了。




《生死线上》写于2002年,程老师回忆了十年前刚刚发病和首次治疗时的一段心路历程。这些文字彻底征服了我。我终于明白了,“通达”固然是一种境界,“不通达”也是一种生存状态,一种更为真实、世俗的生存状态。“不通达”是程老师对“天妒英才”的愤怒而悲凉的回应。

程老师凭什么一定要“通达”?如果这只是一个碌碌庸才,烂命一条,他也许就认了。但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优秀生命,炼狱经年,凤凰涅槃,正拍着翅膀,欲乘风飞舞,突然被命运一箭射中,他不甘心啊!望着飞来的箭头,程老师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的身体可不能出事儿。如果出事,对我太残酷了。那年1月,也就是四个月之前,我刚从美国回来。……我还有很多研究计划、写作计划,我的身体一定要争气!”可是,上天没有给他实施计划的机会,当他看到自己的病理结论上写着“舌根鳞癌二级”的时候,一个充满自信的男人突然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恐慌之中:“我的双腿一下子全软了,眼睛也模糊了。我支撑着身体,勉强睁开眼睛再看一遍结论,没看错。”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程老师看到两个人正为一件小事吵架,他停下来,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吵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他只是欣赏着,他以一种隔世的心态欣赏着这个世界:“他们吵架,证明他们活着。不仅活着,而且生命力旺盛。吵架,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的权利!而我,则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连在这个世界与人低俗地吵一架的权利都没有了。”

程老师用生动的文字娓娓地诉说着他面对死神的无助与无奈,对手术插管的恐惧,以及对于术后健康生活的渴望。那种真切的痛、世俗的欲望,像一只美丽而温暖的手,狠狠地揪着我的心。我心痛,所以我泪流满面。

后来的十年间,程老师“大小又做了四次手术。”一个自视甚高的知名学者,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复查、手术、放疗之后,他已经身心疲惫。他一直在苦苦地寻找与命运对话的通道,他热爱生活,他甚至愿意妥协。他烧过香,他拜过佛,他信过风水,他问过巫觋,他也相信不断发展的医学科学将为他的生命带来新的希望,但是,上天对他关闭了所有的通道。“他获怨于上苍,因为他的成就和事业已经超越了上天可以忍受的极限。”(谢冕序)

程老师韧性地与命运相持着:“我没有停止工作。不为别的,只因为我需要精神的力量和注意力的转移。我不愿意一天到晚没事儿呆在家中想着我的病,那样我的精神会垮。我照常上课。我的课学生还喜欢。”据说,在中山大学一次全校性的教学考核中,他的教学得分是全校第一。有好几年,他的科研与教学工作总量名列中文系第一。他用疯狂的工作来填充自己的生活,为的是排解那无法“通达”的对命运的恐惧。

他没有用崇高的字眼来装饰自己的成绩。他是世俗的,只是因为要转移注意力,他把才华投向了他的课堂、他的学生,于是,他世俗地成功了。他没有通达起来,没有把这些世俗的活动当成凡尘俗事淡而化之。他世俗地活着,世俗地赢得了学生的尊敬,世俗地得到了许多“崇高”的荣誉,他认为“这些都是我与病魔周旋的副产品”。

正因为世俗地生活和思考着,程老师通达不起来,但也正是这些不够通达的文字,却获得了催人泪下的“真实”的力量。




程老师世俗地眷恋着生活。他有太多的放不下。

他放不下妻子女儿。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如何告诉妻子就成为一个问题。他想着女儿程璐的学习,想着她的复习和考试,他最后选择了隐瞒。当无法再瞒的时候,他只好与老师谢冕商量着,如何把妻子骗到北京来。他脱下病号服,装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到火车站去接站。他用谎言向妻子隐瞒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逗着妻子和女儿开心。可这说说笑笑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种伤痛欲绝呢?

听着妻子获知真相后的哭声,程老师又何尝不想大哭一场:“我们都才三十多岁,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呀!你让他一个弱女子,今后如何去面对漫漫人生路!我真的对不起我的妻子呀!”但是程老师不敢哭,他不能“为妻子的伤心火上浇油”。1992年生死线上的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程老师一定是深深地掩埋在内心深处,十多年来,他从不在人前提起。可是,十年后打捞出来的这一掬追忆,却是如此的真切细腻、催人泪下。程老师的文字,一向很少使用感叹号,但在这段文字中,却一叹再叹。任何文法的技巧和结构的精致在这里都是苍白的,只有感叹着,强烈地感叹着,才能抒发他心中难言的悲苦。

他放不下自己的事业和师友。他对自己寄予很高的期望,他不甘于壮志未酬身先死。刚拿到病理结论的时候,程老师正好从太平间房走过,他万念俱灰:“我想,我应该直接走向左边,进太平间去。但很快,我又想,我还不能就这么消失,至少应该回学校向我的导师和师母报告一下。”

程老师住院之后,他的老师谢冕教授家就成了一个临时战地指挥部。谢冕在家中运筹帷幄,指挥一班学生们轮流给他送饭送汤、到医院陪床。师友们的关心和帮助,把他那已经跌进另一个世界的神志慢慢地拽回了这个世界:“我有这么好的导师、师母,这么好的师弟妹们,又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他还放不下对于美女的热爱。热衷美色是程老师生活的一大亮点。“象燕子般飞到了我的怀里”的美丽可爱的女儿、“年轻时也算得上是漂亮姑娘,有不少的追求者”的妻子自不必说,在《生死线上》,还活动着许多活色生香的美女:

程老师对于十年前的追忆是从一位女邻居的歌声中拉开序幕的,“这位小姐长什么样儿我们不知道,但知道她嗓子很靓”。又一个被称为“天使”的小姑娘林薇:“更奇特的是,那晚,导师和师母还带来一位神秘的姑娘。苗苗条条,白白净净,一身南方姑娘的秀气”。美人坯子潘锦华护士:“白大褂清晰地显示着她优美的曲线。那张脸更有着令人目眩的亮丽。平常她都戴着口罩,我们只能看到她的眼睛。而最要命的就是那双眼睛(……极尽铺陈,详见《生死线上》)。这双要命的眼睛还引来了程老师“我那漂亮的师妹王莉芬”善意的嬉笑:“你看那护士看程文超的眼神都不一样!”还有,程老师的文友胡玉莹:“那种很有品位的北京美女。她的美不艳丽、不张扬,却无可挑剔。重要的是她那高雅脱俗的气质给人以冲击力”……每一个美女的背后,都饱含一个关于“真善美”的故事。程老师讴歌着她们的美丽:因善良而迸发着的美丽。

程老师用他优美的笔调,细致地梳理着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怀着宗教般的感恩诉说对于朋友们善良帮助的感激。正如女儿璐璐写在封底的那段话:“爸爸生前一直想记载下他这些年的生活,虽然命运对他是如此的不公,但他却仍然一直满怀着感激。他喜爱蓝天,他眷恋绿草,他更热烈地爱着他的朋友们。”




程老师眷恋着太多的世俗欢乐和享受。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生死线上坚持不懈地打捞着这些欢乐。他用调侃的文风给自己的生活涂抹着阳光。但是,那些打捞出来的欢乐,只能是心灵苦海的一些碎片,如镜里花,水中月,是那样的支离破碎。他用这些支离的欢乐碎片切割着自己敏感的神经,他在含着泪花向我们讲述他的“欢乐”。

《生死线上》,一个思想者的记忆与感悟。十年病程中,心的徬徨,心的哀伤,心的愤怒,心的感激,它们如此细腻、真切地摊开着,它是那样深刻地拔动着我们“善”的心弦,激发着“善”的力量。它是那样强烈地刺激着我们对于“生”的欲望,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作为一个学者,他已经非常成功,但学说和理论总是容易在时间的长河中褪去亮色。作为一个散文家,他的才气和优雅让人如沐春风,但再美的时文也有淹没于文海的一天。可我坚持认为,即使他的所有别的文章都被淹没了,这篇集十年回想与思考,用生命写成的《生死线上》,也将是不朽的。

[ 本帖由 施爱东 于 2005-11-18 02:06 最后编辑 ]

庄严无忧 发表于 2005-12-12 09:26:03

RE:在生死线上打捞欢乐——读程文超《打捞欢乐的碎片》

死生契阔。程老师去世后,我本想写一点什么。然而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人生总是用许多例子不断告诉我们:有些事不值得争取,有些事却不得不放弃。
有时候觉得,这就是一个安心等待摧残来临的过程嘛。唯独是,在过程中,有另外的快乐与伤痛。

呵呵 发表于 2006-2-10 10:56:34

RE:在生死线上打捞欢乐——读程文超《打捞欢乐的碎片》

面对死亡,总是显得那么残酷而美丽。
施大侠用打捞欢乐,偶怎么感觉都象是竹篮打水的感觉--空空也。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在生死线上打捞欢乐——读程文超《打捞欢乐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