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仲达 发表于 2006-3-3 17:50:02

于仲达:有一种书用道义书写 ——读林贤治《午夜的幽光》

    中国不缺少学者,缺少思想者;中国不缺少作家,但是缺少有道义感的作家 。在我看来,林贤治先生就是一位极具道义感的学者型作家。林先生来自于底层,生命中烙有鲜明的底层知识者的痕迹。这几乎成了他为文的基点。
    
    
  林贤治先生在其早期著作《人间鲁迅》里,将鲁迅一下子从主流意识形态和枯燥的经院学者那里拉出来,定位在“人间”二字上,这在鲁迅研究史上,颇具意义。朋友陈壁生说的好,在目前,败坏鲁迅的,更多是一批以鲁迅捍卫者自居的学者、准官僚。鲁迅以他的全部生命践履了他早年提出的“精神界之战士”的呼吁。鲁迅的生命,是战斗的生命,而与书斋里的学者毫不相干。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今天言说鲁迅解读鲁迅的,大多数就是鲁迅当年所不屑甚至憎恶的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并不是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就研究不好鲁迅,而是他们往往不是真正的研究鲁迅。他们蛰伏在书斋之中,通过各种各样浅白可笑或玄乎其玄的手法,把鲁迅纳入各种各样的理论框架。他们从来没有把生命燃烧在鲁迅作品之中,把鲁迅当作一种生命存在,而是把鲁迅对象化之后纳入各种框架进行学术肢解,再用一篇篇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的八股论文封存起来,拿出来换取头衔、职称。的确,鲁迅不属于权力集团,更不属于腐化的学者和文人阶层,而属于革根阶层。林先生写过诗,他的文学生命来源于大地,大地构成了他的精神背景。他进入文坛之后,敏锐地洞察到了文人的僵化和堕落,竭力将文学从廊庙和象牙塔里突围出来,凸现人生的辛劳、挣扎、抵抗、忍耐和坚持,拒绝瞒和骗,直面人的生存困境,关注弱势群体和底层人的不幸,他关注的文学,是富于生活实感的文学,是郁勃的文学、突围的文学、力的文学。他在编选文集《我是农民的儿子》的前言中写道,真诚和疼痛是他选文自立的标准。受鲁迅先生影响,林贤治文字中没有文人习惯的优越和闲适态度,更没有“风雅”和“幽默”。林贤治在编选《人文随笔》时选择了散文与随笔体裁,而谢绝了论文体裁,这也意味着,他选择了批判精神而非专业精神,选择了民间立场而非学院立场。他选的文章大抵带有着对社会的关怀,关注人的生存、人的精神、人的命运,也就是人从物质状况到精神状况的方方面面。他所看重的一点是,作者必须怀有对人类生存的关爱之心。从上述几篇文章里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些亲历者内心的强烈躁动、忧虑、纷乱,对社会正义和人类幸福的希冀。由此,正可见林贤治对知识分子角色的自我期许:他不愿是知识界中人,而愿是精神界中人;他不做专业的知识分子,而要做不专业的知识分子。
  
  
  《午夜的幽光》一书里,林贤治沿袭了以往的犀利和敏锐,他没有停留在知识这个元概念上,而是捕获了由此衍生出的那个概念群:知识人、知识分子、知识阶级、知识主义……思想的对象于是具体而鲜活起来,知识分子所捍卫的普世价值,贯穿了全书。鲁迅性格中鲜明的“反抗”精神特征以及与苦难民众的血肉联系,仍然贯穿着他的全部文字。林贤治推崇的知识分子,大都具有关怀社会和公共事业,倾向于把政治和社会问题视为道德问题,具有道义感,认为社会有改造和必要性,紧贴着苦难大地。这类知识分子对于权威和传统敢于质疑、否定与批判,而且具有边缘性的特点,具有勇于实践和承担的立场,这正体现了中国知识界缺少的知识分子精神。中国的知识人乐于进入宫廷,充当顾问,也即古人说的“王者师”。林贤治在考察众多优秀知识分子时,批判了如下一类知识分子。他们屈服于环境诱惑,摒弃个人道德,局限于专业角度考虑问题,专注僵死的问题,拘泥迂腐,脱离生活,繁琐研究,喜欢标榜“价值中立”,实际上与权力保持暧昧关系,表面上按照意愿做事,其实根据角色所规范限制行动,甚至将奴性内化为本能。林贤治所青睐的知识分子有左拉、薇依、萨特、加缪、福柯、伯尔、威塞尔、格拉斯、凯尔泰斯、索尔仁尼琴、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阿多诺、萨义德、奈保尔、奥威尔、鲁迅、李慎之等,无疑都具有某种类似的特点,即反强权,反体制,反潮流,以及平民主义的立场。借用他自己的话,他是“耻于做知识学的炼金术士,而争当大众社会的燃灯人和拓荒人”。用林贤治先生的话来说,他们缺乏中国知识的温顺,折中,机变——来源于儒家文化和本土政治经验的东西;为了真理和正义,往往喜欢走极端。那种挑战反抗,争天抗俗的精神,确实为中国知识分子所匮乏。他们宛如一道光束,投向黑暗的深处,使周围的人类现形。这是一道幽光,因苍白而显得强烈。
    
    
    林贤治的书中经常提及“奴隶”二字,自觉为奴者反而摆脱了奴性。国内大量研究鲁迅的著作里,多枯燥和冬烘气,与真实鲜活的鲁迅相差太远。鲁迅性格中鲜明的“反抗”精神特征以及与底层民众的联系,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和抹杀了。一些学院学者打着研究鲁迅和超越鲁迅的幌子,用各种理论涂抹和否定鲁迅,极其恶毒。即便我所尊敬的一批喜欢鲁迅的年轻学人,他们存在着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就是缺乏对鲁迅全面切实的认识,重要一点,就是失去了与苦难大地的联系,学问做得越来越雅致,凌空蹈虚,造成精神分裂,导致虚无和惶惑,或皈依基督,或投入儒家怀抱。当下一些学人,如刘小枫、潘知常、路文彬、陈永苗等,动辄以基督文化资源来规范鲁迅,是我所不能认同的。这类学者无视其中的文化语境,背对我们的生存困境,拒绝承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以学术为自娱,制造某种虚幻的精神屏障,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暴露出苍白的一面。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位法国女性知识分子薇依,尽管薇依 “手、脚、脸是黑的,脚上还有牛屎”,但是她也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大声喊出了自己的观点。薇依的上帝不是基督徒的上帝、万能的上帝,在她的心中,上帝从来不是一个实体,只是一种精神,一种关怀和拯救弱者的精神。 她是中产阶级出身,但她对此毫不留恋。她渴望了解底层人民的疾苦,从而设法疗治他们的苦难。这种了解绝非是慰问、采风这样简单。她把每个月的绝大部分薪水拿出来给资助贫困工人,给他们买书籍、文具,组织学习小组,自己则贫困到冬天生炉子的钱都没有。她亲自加入冶金厂做体力活,每小时完成400~600个零件,累到下班后无法提笔,但她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切实找到解救困顿的良方。她极端鄙视在书斋或咖啡馆轻松为工人开出药方的知识分子。《第二性》的作者波芙娃曾对薇依表示“革命的首要问题是为工人的生存找到某种意义。”薇依听后轻蔑的表示“您肯定从未挨过饿。”在精神、物质的双重困顿下,薇依信仰了上帝,但是她拒绝加入教会,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历史让她反感。同时,她心中的上帝是软弱的,“上帝允许我在他以外的地方存在。”“唯有远离上帝,才能接近上帝,上帝所能给予的信心、力量和勇气,唯在永远的期待之中。”她从来不愿与那些膜拜上帝的信徒为伍,不曾感到有信教的必要,认为无需选择某一种教义,不曾做过祷告,也不受洗。她认为,只有远离上帝,才能接近上帝,上帝所能给予的信心、力量和勇气,惟在永远的期待之中。与时下国内某些开口“基督”闭口“救赎”的基督徒不一样,薇依始终被不幸者的痛苦、恐惧、隐忍、死亡以及形形色色困苦的人所纠缠。薇依说,“不管人们达到何种程度,都不得去做任何超越自己身不由己被卷入的事情,即使向着善的方向也罢” 也就是说,一切应发自真心。而薇依一生都在实践自己的这句话。国内知识分子形成了一种“言说基督”的氛围,表明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认识到了终极问题的重要性。在一个善于作秀的文化界,但愿这种言说不会成为一种表演。我们反抗的是罪恶,是专制,但我们敌人却是一切的谎言,是一切的不公正,是人性的丧失,是一切襟祻自由独立精神的说教和口号。这些东西不仅存在于我们敌人身上,也存在于我们的朋友身上,更存在于我们自己身上。民主外衣下是专制,光明的世界里是罪恶,自由的旗帜下是奴役,这就是我们自己。民主斗士义正言辞的口号下掩盖的是谎言,自由斗争的勇气来自于无耻的造谣,推动民主和实行专制用的是一样的工具,讨伐罪恶时采取的行动是罪恶的重演。无论何时,人类应该经常考虑对自己灵魂的拯救问题。在无神的文化语境里,我们太相信人自己的力量。人类为了抚慰痛苦,却将心灵交给上帝,但上帝在哪呢?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宗教感的国家,上帝只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中。也许,宗教的作用是唤醒自己身上的神性。 怎样从儒-道(佛禅)互补的心理结构和集体无意识转换为基于原罪认知的救赎、忏悔和担当意识,并为民主制度的建构确立心理基础。这是许多学者所要思考的。引进基督文化资源,重点在医治我们的精神痼疾,这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皈依基督重在引进原罪,在反省自己的罪恶后,仍然要抗恶。林贤治先生通过对薇依的梳理,显然是不动声色地批评了国内某类知识分子。
    
    
 而且我还从林贤治先生的叙述中,触摸到了一个个大写的知识分子:痛恨权力控制的奥威尔、怀有流亡之痛的萨义德、抨击第三世界专制腐败的奈保尔、为宽容而斗争的房龙、为尊严和自由而写作的格拉斯、反对极权统治与思想控制的来沃什,以个体脆弱的经历对抗历史强暴的凯尔泰斯,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他们走得实在太远了。
    
    
    
    《午夜的幽光》林贤治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次印刷
    定价:2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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