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的艺术辩证法(1)
薛宝琨
一、现象和本质
任何精湛的艺术都不是掠取生活的表面现象,任何感人的形象也不是只传达人们一
时短暂的某种浮泛情绪,而是深入生活的底蕴,揭示潜藏在艺术形象内部的生活潜流。
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表现无限丰富的社会内容,创造深刻隽永的艺术典型,犹如一
枚味道醇厚的橄榄一样,把生活的丰富性寓于单纯的艺术形象之中。相声作为一种艺术
,当然也应该在这方面着力。但是,如其它喜剧艺术形式一样,相声又是一种通俗的群
众文艺。笑产生自矛盾,而喜剧矛盾又往往以司空见惯的事物、引以为常的习俗为基础
。可以说,在各种艺术形式中,再没有比喜剧艺术更强调其通俗性、群众性的特点的了
。因为,笑的过程实际是观众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认识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形象的过
程;当形象违反了生活常规时,才产生出幽默或讽刺的“包袱”来。譬如,一个五、六
岁的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们所以可笑,乃
是由于违反了群众熟悉的生活常规。因而,“包袱”的效果,乃是由于艺术形象中的各
种矛盾与群众所熟悉的生活常规不能协调而产生的。
然前,这并不是说相声只应反映生活表面现象。不是的,虚假、肤浅的表象必须排
斥在一切艺术大门之外。随着人们审美标准的不断提高,笑将是高尚情操和健康情感的
一种表现。因此,在“包袱”的创造中,就存在一个现象和本质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
,如何使包袱既从现象上着眼,又向本质处开掘;既播卞通俗性的种子,又结出深刻性
的果实;既使包袱可笑,又能发人深思。这在选取题材时,就需要抛弃很多和生活本质
毫无关系的肤浅现象,而选取和生活本质紧密相关的典型事例,在这个过程中,既需要
形象的摄取,又需要通论的筛选。所谓典型即是把概括性和形象性融为一体,在形象里
浓缩着发人深省的生活真谛,在概括时包容着丰满的生活血肉。
打倒“四人帮”以来,一些深受群众欢迎的相声,在这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功的经验
。如在《特殊生活》开始的垫话里,有一个打开收音机,几个波段都在播送“样板戏”
的包袱。这个现象是群众熟知的,却又包含着极其深刻的内容。它概括了“四人帮”横
行时期,我国人民的枯燥无味的文化生活。收音机成了整个文艺舞台的缩影。这段文字
中还有一个“改革”唱腔,增加评乐队伴奏的“包袱”。那样的旋律,那样的气氛,那
样众多繁琐的伴奏乐器,我们也是熟悉的。但它又是深刻的。它告诉我们,“四人帮”
之流是怎样在一夜之间扼杀了具有悠久历史的优秀戏曲艺术的!《如此照相》中把林彪
、“四人帮”鼓吹的当代迷信,熔铸在照相的生活片断中表现,也是现象反映本质的成
功范例。那种充斥于生活中的“语录对话”,本身就是对不正常政治生活的嘲弄和贬斥
,它不仅激起我们更加仇恨这些历史罪人,也促使我们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这就是“
包袱”的深刻性之所在。
畅快的笑声应引起人们严肃的思考。相声作为喜剧艺术,应开掘生活的底蕴,溶进
生活的真谛。应该看到,它揭露矛盾的方法和效果,甚至是其它艺术形式所不可比拟的
。
二、明快和含蓄
喜剧具有明快的艺术风格,笑是淋漓尽致的抒情。从笑的过程分析,在笑声迸发的
刹那,不容许有任何晦涩和模糊,不容许有任何间隔和障碍,它必须如电流一样,把矛
盾迅速摆列出来,让一切清楚可见并直刺观众的神经,然后以打闪纫针的工夫抖响包袱
。所以,表面看来,笑,似乎是和含蓄相排斥的,在相声中似乎不存在诗意,所有的包
袱都应一览无余。其实不然,作为艺术,无论是哪种形式,都应该有诗的含蓄,都应该
在有限的容量里表现无限的内容。都应该允许而且诱发读者或观众的艺术联想和艺术想
象。笑是淋漓酣畅的,但笑又是集体的抒情方式。 作者和演员播下的笑料种子,只有在
群众中生根发芽才能迸发为雷鸣般的笑声。也就是说,尽管在笑声迸发的刹那间是迅雷
不及掩耳的,然而,在笑声迸发之前却需要一个艺术酝酿的过程。包袱的含蓄性。正集
中于笑声之前——包袱的酝酿过程和笑声之后——对包袱的品味过程。
包袱的酝酿过程,实际是相声再现生活的过程。如果说,“现象与本质”的辩证法
,是如何挖掘生活的问题,那么“明快和含蓄”的辩证法,则是如何反映生活的问题。
列宁在他的《哲学笔记》里引用费尔巴哈的话说;“俏皮的写作方法还在于:它预计到
读者也有智慧,它不把一切都说出来,而让读者自己去说出这样一些关系、条件和界限
,……只有在这些关系、条件和界限都具备时说出来的那句话,才是真实的和有意义的
。”作为相声艺术手段的包袱即是如此。一旦被作者或演员把握了生活的本质以后,他
并不是把这一切都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而是用包袱这个艺术手段把它们交织融汇在一
起,或以轻松喜剧的侧面映衬、显现严肃悲剧的主题;或者,在轻松喜剧的包袱里渗透
着深沉、隽永的含义。如《特殊生活》中所包含的控诉性内容,《如此照相》中所蕴蓄
的愤怒感情等即是如此。有关含蓄的包袱,更是不乏其例的。如何迟同志的《买猴儿》
,因猴儿的恶作剧而致使当采购员的“我”全家遭殃的情节中,有一个“猴儿倒是胖啦
。我爱人瘦得成猴儿啦”的包袱。生动地描写了“马大哈”给工作带来的危害,它并没
有把范围、过程、细节—一描绘出来,而只以鲜明对比的方法把结果告诉观众,让人们
去品味、想象其中的含意。在《醉酒》中描写醉汉的不同类型,也是极其简洁的。一个
在自行车、三轮车、汽车驶过时都不躲避,而只在消防车前乖乖地躲闪开来的细节,就
活托出酒徒借酒撒疯的精神状态;它不需要过多的陪衬,却给人以想象的广阔天地。而
两个醉汉要爬手电筒光柱的行动,更是既夸张又含蓄的,它以相反相成的手法,以其自
持不醉来描状其真醉,确是凝炼的妙笔。在我国艺术辩证法的宝库中,有以正面表现反
面,以单纯表现丰富等种种方法。它们都能使明快和含蓄的辩证关系统一起来,或者,
它们本身就是明快与含蓄的辩证法。《下棋》以摹拟电影《追捕》中的音乐声,来展示
某些人们庸俗、浅薄的精神境界和生活情趣,其人物的性格,感情的起伏全在音乐旋律
的一快一慢、一张一弛之中展现,可算是寓单纯于丰富之中的一个典型。这与传统《下
棋》的小段儿,把棋子“车”卡在嗓眼儿里,在求医的过程中,还要求用“马”踩出来
的夸张手法,是相映成趣的。它们都在锤炼性格上下工夫,而把情节的夸张和性格的真
实统一起来,即使在荒诞的情节中,也能使我们觉得人物是似曾相见的。
从艺术结构分析,相声和一般文学样式是不尽相同的。其它文学样式如叙述性较强
的文体,多具有启、承、转、合——即矛盾的发生、发展、高潮、解决几个阶段,而相
声则往往把后两者,即高潮和解决结合在一起。在高潮中结束,既要掀起笑的浪峰,在
包袱中突现、生发主题和人物性格;又要给观众思索和回味的余地,在包袱中暗示或提
出作者所关注的问题。因此,相声的“底”是极其重要的。它在结构方式上,和具有浓
重抒情特点的诗歌相似。往往是一箭双雕,把明快和含蓄有机地结合起来。传统相声中
的“底”写得好的俯拾皆是。如《化蜡扦》中“老喜丧”的结尾,简直是一首含义浓郁
的诗。它把旧社会的世态炎凉,把人物复杂矛盾的心理,把作者难以言表而又要使观众
不言自明的妙境,极其透辟又极其含蓄地展示了出来。如《属牛》中知府的那一句“下
月太太生日,太太比我小一岁”的结底,也是一枚味道醇厚的橄榄,它把知府的贪婪和
虚伪、狡猾和卑劣,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来;却又不在明处留下一丝血迹。如《携琴访友
》中最后弹棉花的底,也是既意蕴丰富又明快酣畅的;知音者的伤心是谁也意想不到的
,它从反面嘲笑了弹琴者既拙劣又自傲,既矜持又庸俗的丰富性格。最近以来,一些新
相声,如《如此照相》的结底虽然还未必尽善尽美,但也有可取之处。当“高瞻远瞩”
、“放眼世界”等种种语录操的动作被否定,原来是“我”想看看对面包子铺还有没有
包子时,矛盾则由高直下,一落千丈,极其真实却又极其辛辣地鞭挞了当代迷信在人民
群众心目中的实际地位。抖落包袱——让观众体味其深意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演员和观
众默契合作的过程。它是建立在对自己揭示的真实生活充满自信和对群众的艺术修养、
政治水平完全信赖的基础上的。
三、细腻和深刻
艺术的魅力,往往在于把思想的深刻性寓于形象的具体性中表现。因此,细节对于
一切艺术形式都是至关重要的,它们的难度甚而超过对情节的设计。一行富有生活情趣
的诗句,往往成为全诗画龙点睛的“诗眼”。一个生趣盎然的角色,往往是披露作者某
种隐思的手段。而一幅面卷、一首歌曲的传神之笔.也往往在点苔、勾草或某一、两个
音符中体现。恩格斯所说的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正确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不是忽略细节的重要性,而是把它列为起码条件。可以说:没有细节就不是艺术。
情节在相声里的地位比较次要,它不象其它叙述性文体那样,把情节作为矛盾冲突
的具体发展,所谓“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相声里的情节是为组织包袱服务的,它往
在虚拟、跳跃、若断若续、似有似无。如在《帽子工厂》里,为了揭露江青一伙随意给
人扣帽子,甲、乙两人现身说法,时而是这样一种出身,时而是那样一个职务,情节完
全是虚拟假定的,人们简直无法复述它的故事梗概。但那些细节,如“煤球是白的”等
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那些情节只是组织包袱的手段,而细节才是矛盾实质
的具体体现。
侯宝林表演的《关公战秦琼》里,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写。“(学各种声音)‘瞧
座儿,里边请’,‘当天的戏单子’,‘薄荷冰糖烟卷儿瓜子,水果糖饽饽点心’,‘
头儿,前边儿坐嗨’;(学女人喊声)‘二婶儿,我在这儿哪!’……”仅仅数十字,
由于把握了各色人等的细节语言,就把旧社会剧场里乌烟瘴气的环境烘托了出来。至于
剧场门前:“两毛一位,两毛一位”,“真刀真枪玩命啦”的广告,更是那个畸形变态
社会的写照。而“老子抗战八年,到哪儿也不花钱的”典型语言,则概括了国民党所谓
“抗战”的实质。唯其细腻,因而深刻。因为艺术总是以少胜多、以小见大、以偏概全
的。细节的魁力就在于把丰富性寓于单纯性的描写之中。
细节行动往往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生动注脚。《化蜡扦》里描写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
,老头儿死了、老太太无人赡养,于是,三个儿子都以各种理由想把母亲挤走。及至女
儿帮助母亲想了个“妙方”——把她陪嫁的蜡扦化为锡饼,冒充金银装阔气带回来时,
三个儿子和媳妇们的态度陡然而变。我们看老太太回来时的一段描写:
“……儿媳妇一瞧,嗬,这老婆儿开通啊!打腰里一掏钱哗楞哗楞直掉现洋,三十
子儿雇的车,两毛甭找啦!这……这拉车的才要搀老太太,儿媳妇赶紧过来啦:‘我搀
我搀,奶奶您哪儿去啦?我正要接您去呢!我搀您哪!’搀!搀可是搀,这手抱着孩子
,那只手往老太太腰那儿摸去。……”
儿媳妇的行动既是惊讶、怀疑,也是试探、进攻,是表面谦和内心狡诈的混合,比
多少评论、叙述都要生动。似后的全部矛盾,都集中在对这锡饼戏剧性的探索里。这是
细节也是情节,是由细节生发出来的生动的情节。在中国的戏曲、曲艺里,有不少是由
小道具开掘出来生动的戏剧性内容的。《借髢髢》中的髢髢,《拾玉镯》、《碧玉簪》
中的王镯、簪子,都成为冲突的焦点、人物关系的纽带、社会矛盾的象征。《化蜡扦》
里的锡饼子,也是打开人物灵魂的一把钥匙。及至三个儿子加敬佛祖,突然“孝顺”起
来时,人们不免时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嘲笑那在金钱面前的虚伪和丑态,并等待着最终
喜剧性的结局。果然,老太太寿终正寝了,儿子以“老喜丧”为由觊觎着老太太的腰带
,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待到后事办完,债务如山,准备以老太太的遗产偿还失去的一
切时,他们突然发现那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而是一咬一个牙印儿的锡饼子。愚弄人
者受到了生活的愚弄。这时,他们才遏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哭起来。请看这个“包
袱”的结底:
“街坊们纳闷呀!
“这家什么毛病啊!妈妈咽气没哭,入殓没哭,摔丧盆没哭,怎么完了事哭起来没
有完啦!过去劝劝。
“过来一劝。
“哟,要了命啦,您别劝,活不了啦,妈妈死了死了吧,这怎么活呀?
“不是老喜丧吗?
“老喜丧,这帐没法还哪!”
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包袱”就是揭露矛盾的剖刀,而细节是展示矛盾内涵的,
它如同大动脉旁边的毛细管,如同构成肌体的细胞;细节越形象,性格越生动;细节越
具体,矛盾越深刻。从包袱的装、系、解过程分析,细节始终是作者刻意追求的。开始
,作者要故意掩盖它,继而,作者要有意避开它,直到最后,当抖落包袱时,作者又要
靠它来获取艺术效果。试回忆一下,《夜行记》里那连袖子也着了的灯笼,《昨天》里
那到“失物招领处”领取丢失多年的洋车的老头儿,我们便会发现观众所期待和作者所
酿造的,往往都是画龙点睛、生发主题的细节。不能离开细腻而追求深刻,正象不能离
开形象性而追求思想性一样。一切深刻的思想内容都应该是具体可触的。文学不是哲学
,笑的艺术更是生活的艺术,而不是课堂上的抽象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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