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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的《旧约·创世记》说:“For dust thou art,and undo dust shalt thou return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和灵魂栖息的家园,每个人似乎都能嗅到死亡的气息,而天才尤其如此。《孤独者》是鲁迅在临终十一年前对自己死亡的预言,而真正临终前他也早已经预感到死亡,拼命地工作以其不留遗憾,可惜却没有人能读懂他,他的死是孤独的。
一、《孤独者》——死亡的预言
蓝棣之在《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中指出,在《孤独者》中鲁迅把自己分成两半——一个作品的两个人物,让自己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样,鲁迅成功地分析自己以及别的知识分子身上的一些平庸的东西——感情方面的牵挂太多,消沉了昔日的改革锐气,变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使自己不能飞得更远些。在下意识里,鲁迅是要无情解剖自己,鞭策自己,使自己割断种种牵挂,以便更高更远地飞翔。蓝棣之的第一句话我是认同的,而就《孤独者》的主题而言,我却认为鲁迅主要写的是死亡和对自己死亡的预言。
《孤独者》的开篇写道:“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这篇小说也是以写送殓始,以写送殓终。全文五节,前后两节直接写死亡,中间三节也无不与死亡有关。
周作人认为,小说第一节魏连殳的祖母之丧说的全是鲁迅自己的事情。在周作人的《<彷徨>衍义》中,他几乎引用了第一节所有的文字并评道:“这一段写得很好,也都是事实……著者在小说及散文上不少自述的部分,却似乎没有写得那么切实的,而且这一段又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正是很值得珍重的材料吧。”周作人还提到,虽然魏连殳的性格与范爱农有些相象,但事情却不是他的,没有人知道魏连殳的原型是谁。
小说开头,魏连殳在祖母灵堂前,“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小说结尾,“我”在亲眼见到魏连殳的死亡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为什么用字精省多变的鲁迅会在《孤独者》的开头和结尾使用相同的语句?为什么鲁迅对死亡会有这样的感情和表述?如果说魏连殳的祖母之丧就是鲁迅的祖母之丧,那么“我”目睹魏连殳的死又意味着什么?
优秀的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血泪书、忏悔录”,作家在作品里不断挖掘自己,看来是洞察别人,可却触及了自己深藏的体验和意识。魏连殳在第三节对于祖母的回忆和理解即是鲁迅对于自己在祖母灵堂前失声长嚎的自行解读:“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也就是说,鲁迅之所以对祖母的孤独有深刻理解,原因在他自己就有很深的孤独。鲁迅分析了自己的孤独,这种孤独在魏连殳身上得到了外化。而鲁迅的潜在目标是要摆脱孤独,从亲手造成的孤独里走出来,因此,他在小说的结尾写了一个“孤独者”的死亡,也就是他自己的死亡。为什么鲁迅对于死亡会有这么强烈的偏爱和意识呢?不妨先看看鲁迅的书信和他当时的处境。
1924年9月24日,鲁迅在给李秉中的信中写道:“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极力遮蔽着,总还怕传染给别人……。”为什么鲁迅会说自己的灵魂里包含着“毒气”和“鬼气”(实际上即为死亡之气)?众所周知,鲁迅一直都处于险恶的环境中,当时他仍住在北京八道湾,与周作人已经严重失和,可谓内外交困,鲁迅生活得非常压抑。而他的身体也非常不好,从鲁迅的日记中可以看到,1924年3月份,他往山本医院就诊13次,都是治疗发烧、咳嗽及吐血之类的肺病症状。《孤独者》的完稿时间是1925年10月17日,这一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潮运动蓬勃发展,当局使用了各种卑劣手段镇压学潮,于8月份血洗女师大,鲁迅公开支持女师大的学潮运动,被免去教育部佥事职务。此时鲁迅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9月份肺病复发,一直到10月份,鲁迅几乎每隔一天就去山本医院就诊,但工作繁重,病情一直未见好转。《孤独者》中有这样一段话:
“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呢?谁的死会让鲁迅发出这么伤心的感慨?当教育部武装接管女师大时,鲁迅听到许广平失踪的消息,他赶紧托人打听她的下落。鲁迅创作《孤独者》之时,正是他焦急等到许广平下落之时。从鲁迅与许广平1925年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感情在一步步加深,至7月份,许广平已经昵称鲁迅为“嫩棣棣”,二人关系逐步亲密异常。当得知心爱之人可能被“诱杀”,鲁迅的悲痛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创作《孤独者》时的鲁迅可谓身心俱瘁,此时他不能不预想到自己的死亡,所有的郁垒尽泻笔端,自己也在书中死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接着,10月21日鲁迅完成了《伤逝》的创作,《伤逝》中的感伤和死亡气息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孤独者》、《伤逝》的写作、发表过程在鲁迅的日记中只字未提,这是非常奇怪的。
令人诧异的是,鲁迅描写的魏连殳的死亡情形竟然与十一年后自己的死亡情形极其相似。小说中写道:“(魏连殳)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从鲁迅的面膜石膏像上我们依稀可见鲁迅过世时的情形,鲁迅在死前体重减轻很多,非常非常瘦削。周海婴回忆父亲当初逝世时的情形是:“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写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长的休憩。”姚克在见到鲁迅的遗体时觉得“先生好像是安稳地睡着,只是脸色惨白一些”。周晔对于伯父遗体的回忆是:“遗容如生,两眼紧闭,双颊稍陷,浓浓的短胡,依然有他生前的威仪。”巴金回忆时也说鲁迅死时的遗容仍如生前。如此的巧合,我们可以认为《孤独者》是鲁迅对于死亡的预言,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魏连殳死时的情形竟是十一年后自己死时情形的真实写照。那么,鲁迅在真正面对死亡时,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二、解读鲁迅的死亡
鲁迅作为伟大的思想家、无畏的斗士,一直都生活在血雨腥风之中,无数次面对过死亡的考验,无数次迈过了死亡的门槛。然而没有人料到,鲁迅在56岁时就离开了人世,留给国人深深的遗憾和伤痛。
冯雪峰对于鲁迅的死一直都很自责,认为当初普遍对于鲁迅病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没有非常积极地想过挽救方法,许广平事后也极为伤心悔恨。鲁迅的亲朋好友虽然都担心他的病,但没有一个人会想到鲁迅很快就会死去,而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却预见到了这一点。茅盾在《纪念鲁迅先生》中提到,自1935年11月,史沫特莱就力劝鲁迅出国休养,她认为鲁迅如不及时出国休养,能否再活多少年,很成问题。她不能从医理上说鲁迅有什么病,但她凭直觉深信他的体质非常不好。1935年底,史沫特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但鲁迅又不肯出国了,他还列出了很多理由。实际上,这些理由都是推托之辞,那时鲁迅已经抱了必死之心。鲁迅学过医,又常年生病,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反正是死,一种是到国外休养过上一段休闲安逸的生活再慢慢死去,一种是尽量多做些事情却随时可能死去,面对这两种选择,以鲁迅的性格,他肯定会选择后一种。毕竟,人是为了人世间非常鲜活的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联系而活着、而奋斗着!
鲁迅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深有预感的,在1935年3月13日致陈烟桥的信中说,如果再这样辛苦地工作下去,“大约是不能支持的”。在3月23日致曹靖华的信中,鲁迅写道:“其实是照现在的情形,大约体力也就不能持久的了,况且还要用鞭子抽我不止,唯一的结果,只有倒毙……。”1936年9月5日,鲁迅为《中流》写了题为《死》的文章,说道:“(医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又说:“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吧——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
鲁迅写《死》实际上是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据鲁迅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回忆,他曾对鲁迅开玩笑说日本古时的武士在每年元旦那一天都要修改遗嘱,因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像鲁迅这样为了自由和正义而身处险境的人,应该有日本武士的那种习惯。鲁迅当时不以为意,说他平生的言论和主张已经很够留在死后了。没有想到,鲁迅还是写出并发表了所谓的“遗嘱”,《死》中的七条“遗嘱”竟真的成为他最后和遗嘱。1936年10月17日午后,鲁迅冒风探访了一些日本朋友,与他们谈到很多鬼和自杀的问题(鲁迅9月20日写了《女吊》)。他问鹿地亘(其中的一位朋友)是否看过《死》,鹿地亘没有读过,便提起在明治中叶日本有一个斋藤绿雨的文人发表过死亡的广告,不久就死了——偶然病死了。没有想到一句玩笑竟成了谶语,两天后,即10月19日5时25分,鲁迅就离开了人世。
鲁迅对于死的预感当时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他是孤独而从容地走完了最后的心灵历程。许广平作为鲁迅十年的精神伴侣和生活伴侣,最后也没有能够读懂鲁迅,为自己留下了很多遗恨,这在她的回忆文章《最后的一天》和《我怕》的字里行间处处可见。鲁迅在8月23日创作的《“这也是生活”……》中提到:“我知道她没有懂我的话。”鲁迅当时对于生活是非常留恋的,“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魏连殳曾经说过:“我……,我还得活几天……。”虽然二者的语境不一样,但单独看来,两人的话语是何其相似,均流露出对于生的执着。鲁迅逝世前,一直照常接待客人、购置图书、撰写稿件、答复来信、修订图书、参观美术展览等等。许广平在“献词”中写道:“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殊不知这是鲁迅被死的意识追迫着的缘故。鲁迅早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他将这种意识转化为一种强大的继续从事事业的推动力量,坦然面对一切。
对待死的态度,往往便是对待生的态度,因为死是一个人一生的结论。鲁迅一直都是用生之终息的预感来面对每一项工作,并用自己为之奋斗的光辉事业为自己的一生打上了完满的句号,不留后悔,不感急躁,泰然处世——这就是最充实的人生。快要离开人世时,鲁迅留下的是:“忘记我,尽管自己生活。”雁过潭不留影,鲁迅在死的瞬间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是填平后进者前行之路的一块土。
参考书目:
《鲁迅全集》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
《鲁迅日记》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6年
《回望鲁迅丛书》孙郁 黄乔生主编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7
《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蓝棣之著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1998.6
《鲁迅景宋通信集——<两地书>的原信》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6
《鲁迅与我七十年》周海婴著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2001.9
《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1.12
《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王晓明著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3.12
《伯父的最后岁月:鲁迅在上海:1927~1936》周晔编著 福州:福州教育出版社 2001.8
《鲁迅:晚年情怀》王彬彬著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9.5
[ 本帖由 淇园之竹 于 2003-1-10 12:15 最后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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