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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0 0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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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一切叙事皆是纪实 (二)
一切叙事皆是纪实 (二)
作者:王成军
卡西尔在《人论》中深情地说道:“艺术和历史学是我们探索人类本性的最有力的工具。没有这两个知识来源的话,我们对于人会知道些什么呢?”卡西尔认为“为了发现这种人,我们必须求助于伟大的历史学家或伟大的诗人——求助于象欧里庇得斯或莎士比亚这样的悲剧作家,象塞万提斯、莫里哀或劳伦斯•斯特恩这样的喜剧作家,或者像狄更斯或萨克雷、巴尔扎克或福楼拜、果格里或陀斯妥耶夫斯基或这样的现代小说家。诗歌不是对自然的单纯模仿;历史不是对僵死事实或事件的叙述。” 为什么本为两种不同的文本却被卡西尔寄予如此厚望?这说明在卡西尔的观念中两者肯定有着区别于哲学、科学等学科的共同性,我们想,最准确的美学解释是在于无论历史学家还是悲剧作家,他们都在对人生这一“有着它一切的张力和冲突、高贵与痛苦、希望与幻觉、活力与激情”的“伟大的逼真的戏剧”的纪实。 其实卡西尔在这里虽然说的是历史学家和伟大的诗人,但他所举出的作家中却是清一色的戏剧家和小说家。卡西尔是西方学者中不可多得的既指出历史叙述中的“艺术性”,又不简单坠入“不是历史,就是虚构”二元论的著名哲学家“虽然我们不能否认每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都包含着一种艺术的成分,它也并不因此就成为一部虚构的作品。” 卡西尔通过研究发现“历史学不可能描述过去的全部事实。它所研究的仅仅是那些‘值得纪念的’事实、‘值得回忆’的事实。” 但卡西尔更看重那些 “对事物之经验实在的敏锐感受力与自由的想象力天赋的结合”的叙述,他引用歌德的话说:“歌德在与爱克曼的一次谈话中曾抱怨道,几乎没有什么人具有‘对实在的真相的想象力’。他说‘大多数人更喜欢他们对之一无所知的陌生国土和环境,并且由此却可以使他们的想象力培养起来,这实在是令人费解。还有一些人则整个地墨守实在,并且因为他们完全缺乏诗人的精神,所以在实际的需要方面也极为苛刻。’伟大的历史学家则避免这两种极端。他们是经验主义者;他们是事实的仔细观察者和调查者;但是他们并不缺乏‘诗人的精神’。真正的历史综合或概括所依赖的,正是对事物之经验实在的敏锐感受力与自由的想象力天赋的结合。” 我们认为,卡西尔事实上已经接近说出了历史与文学在叙事上的纪实性本质,他在批评浪漫主义思潮过分夸张诗的想象理论反而限制约束了“艺术创造过程的真正说明”时,对十九世纪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强调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的“洞见”,给予高度评价。“在现实主义作家们看来,一件艺术作品的性质,并不依赖于它的题材的伟大或渺小。没有任何题材不能被艺术的构成能力所渗透。艺术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能使我们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巴尔扎克埋头于‘人间喜剧’的各种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福楼拜则对最平庸的性格条缕细析。在左拉的一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一个火车头,一个百货商店,或一个煤矿的结构的细致入微的描写。没有任何技术上的细节(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会在这种叙述中被省略掉。然而,只要浏览一下所有这些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就不难看到极大的想象力,它绝不低于浪漫派作家们的想象力。这种力量没有被公开承认乃是自然主义艺术理论的严重弊端。他们在力图驳斥浪漫派的先验诗歌论时,回复到了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这个老定义中去了。这样他们就没有抓住关键之点,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艺术的符号特征。” 卡西尔遗憾这种力量没有被承认“乃是自然主义艺术理论的严重弊端”,因为,“他们在力图驳斥浪漫派的先验诗歌论时,回复到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这个老定义中去了。”我们认为,这里的想象在现实主义小说那里其实就是纪实,不过不是卡西尔批评的“自然的模仿”,而是一种展示叙述者主体的纪实叙述。遗憾的是,卡西尔仅仅把这种叙事归入了他的文化符号学体系中,未能做进一步阐释。
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尽管不可能摆脱其西方文化中虚构论的背景,但是他确实在对古典诗学进行反思,尤其是对统治西方的文学意识长达二十多个世纪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进行了批评。热奈特认为,如果同意亚里士多德的模仿就是虚构的原则,那么“这种断然的立场取向成为解释驱逐任何非虚构类诗如抒情诗、讽喻诗、训教诗或其它于诗学领域之外的原因,或解释后者在诗学领域缺席的原因。” 热奈特发现,尽管“古典诗学总体上忠实于虚构论的原则,仍然未能无限期地抵制住上述明显性的压力,至少涉及诗的非虚构性体裁时是这样。” 热奈特的创新之处是,他不但认为海登•怀特、保尔•里科尔和罗兰•巴特存有忽视“史学叙事”的隐形偏爱,而且本着文学多样化的美学原则,提出了叙述学中也要重视研究纪实叙事的观点,甚至,为了摒弃“fiction”一词的话语霸权,他选用了factuel这一表示事实的词来替代“非虚构”(nonfiction)’。他说:“显然,直至今日,叙述学的两个分支几乎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虚构叙事一家的风姿和内容身上;这种做法并非一种简单的经验选择,难以预料暂时明显受到冷遇的现象的发展走向,而更多地出于一种隐形偏爱,以为虚构叙事文的本质即完美叙事文,或任意叙事文的典范。” 于是热奈特发现了在“叙述时序”上“虚构叙事与纪实叙事在使用时序错乱以及表示这些错乱的方式方面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叙述速度”上“人们从虚构叙事文中发现的不同‘剂量’的加速、减速、省略或停顿等现象,也是纪实叙事的自然现象。”在“叙述频率”上“纪实叙事没有任何理由要比虚构叙事减少集叙加速的手法,传记这种纪实体裁—包括自传—早就使用集叙加速的手法了,专家们对此有所发现。” 在“叙述语式”上,会怎么样哪?热奈特说:揭示了亚里士多德式传统通过题材的虚构性特征界定文学的荒谬之处,也就是说热奈特发现在叙事学层次上虚构与纪实似乎难解难分,但令人感到十分遗憾的是热奈特还是被“虚构论”这一“逻格斯”所遮蔽,他困惑了,他既不愿违心说出一切叙事皆是虚构的亚里士多德命题,也不敢说出一切叙事皆是纪实的叙事本质的话,那将在西方叙述学界引起群起而攻之的局面。不过他寄希望于叙述学的后来者:“不管答案如何,问题的提出是值得的。它更不应该影响实践调查的决心,即使叙述形式轻巧地穿越了虚构与非虚构体裁的界限,叙述学应该步它们之后尘,绝不可以因此而有所懈怠。”
这里,有必要回答想象是不是虚构的问题。在通常的文学表述中人们将想象与虚构几乎等同于同义词。这是显然不对的。我们认为,想象活动是纪实的过程,想象者只有依据事实进行构想,否则别无它径可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想象力是一种“创造性的认识能力”,“借助于想象力的帮助”叙述者可以“把看不见的一些理性观念的东西,如象天堂、地狱、永恒、创世等,翻译成为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再或者把经验中所发生的事情,象死亡、忌妒、恶德以及诸如爱情、荣誉之类的东西,借助于想象力的帮助,不仅使它具象化,而且在具象化的当中使它们达到理性的最高度。” 在这里,康德没有把想象看作为虚构,他明确指出想象“是根据类比律 、根据理性中更高的原则来进行的。”也就是说,想象最多是对事实的变构,天堂、地狱的想象,必须服从“联想律”,而这里地狱的叙述仍然是依据人类的经验来想象的,事实上并没有虚构出什么。《荷马史诗》中描写俄底修斯前往之“地狱”,也不是所谓的虚构,尽管世界上并无地府,但这里俄底修斯所去的“地府”,正是人类现时的想象,展示的皆为人类的真实情感世界。俄底修斯去“地府”最先想见的是他的妈妈,这是人性的本能之一。其次叙述的是人性的复杂,阿伽门农的不可相信女人的忠告,或者是仇人的不可和解,与俄底修斯争夺阿咯琉斯的武器而被俄底修斯杀死的埃阿斯,看到俄底修斯时,切齿愤恨。特别是阿咯琉斯所说的“与其为地府君王,不如作人间奴仆”的话,更是人类生命意识的纪实而决非虚构!在《西游记》中孙悟空让猪八戒变成“刁钻古怪”。猪八戒遇到了难题,什么是“刁钻古怪”,没见过怎么想象?“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那呆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象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 这里,吴承恩通过猪八戒故事向我们讲明了想象与生活的关系,反过来也说明想象与虚构是不同的。之所以说想象与虚构迥异,是因为想象的本质是记忆,歌德认为:“想象是我们精神本质里的第四个主要功能:它以记忆的方式去补助感觉;它以经验的方式为理解提供世界观;它为理性观念塑造或发明了形象,鼓舞整个人类——假若没有它,人类会沉陷在黯然无生气的状态里。想象为它的三个姊妹功能这样效劳,同时它也被它的那些亲戚引进了真理和真实的领域。” 黑格尔也一针见血地说想象这种创造性活动“首先是掌握现实及其形象的资禀和敏感,这种资禀和敏感通过常在注意的听觉和视觉,把现实世界的丰富多彩的图形印入心灵里。此外,这种创造活动还要靠牢固的记忆力,能把这种多样图形的花花世界记住。从这方面看,艺术家就不能凭借自己制造的幻觉,而是要从肤浅的‘理想’转入现实,在艺术和诗里,从‘理想’开始总是很靠不住的,因为艺术家创作所依靠的是生活的富裕,而不是抽象的普泛观念的富裕。在艺术里不象在哲学里,创造的材料不是思想而是现实的外在形象。所以艺术家必须置身于这种材料里,跟它建立亲切的关系;他应该看得多,听得多,而且记得多。” 别林斯基更是明确断定:想象不是虚构。艺术家须把发生在想象中的东西‘象它实际那样地描画出来,用活生生现代性底眼睛。”因为“典范隐藏在现实中;它们不是幻想底任性的游戏,不是虚构,不是空中楼阁。” 总之,想象是真实的记忆的一个重要因素,它是对事实加以组合和整理,而不是对事实的虚构。小说的想象只能是柯林伍德所说的“建构性想象(construction imagination)”而非“(fiction)”“这种建构的想象力同康德所提出的前想象力(a priori imagination)的功能是一样的。” 怀特举例说,当我们同时看不见一个茶几的正反两面时,我们看到茶几的的一面就可以肯定它有两面,因为“一面”的概念起码包含了“另一面”。其实在叙述者叙述时,即使没有看到茶几的一面,仍然可以想象出另一面。这说明想象者储备了关于茶几的整个知识。那么依据人性的规律来想象神与鬼的生活,也是同样道理。吴功正在论述“想象的实践制约性”时指出:“想象为实践所决定,同时,想象又受到客观对象本身的要求所加以的规定和制约。尽管想象具有意向无远弗达的自由性和随意性,但作家绝不能作没有丝毫客观依据的胡思乱想。” 他举出鲁迅的话和孙悟空鏖战二郎神的事例来印证这一观点,鲁迅在为叶紫《丰收》所作的序言中说:“ 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诘难者问:那么,写杀人最好是自己杀过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么?答曰:不然。我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这算什么本领,这算什么创造?”《西游记》写孙悟空和二郎神鏖战,“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庙,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这里依然有着想象被现实制约的影子。吴功正指出:“孙悟空尽管有七十二变,但是,后面的尾巴如果变成庙里的旗杆,就完全失真,失去了现实对想象的制约和客观规定性。体大腰粗的猪八戒可以变土墩,变骆驼,却无论如何不能变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有一次,头脑算变象了,‘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可见,这需要作家根据现实,作出合乎逻辑的想象,而不能随意为之。” 吴功正发现在《西游记》、《聊斋志异》中作家在把神鬼动物人格化的同时,想象没有脱离存在,“形象中保留了原形的某些特征,或者说,不脱离而是依据原型进行审美想象,带来很大优点。”
阐明了想象不是虚构这一命题,我们想再一次强调一切叙事皆是纪实的论点,也就是说叙述者哪怕所叙人物 “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或狐媚花妖,悟空牛魔,这里事实上仍是真实生活的变构而已,作家并没有虚构出什么!任何小说叙述都是向实而构。鲁迅杂取的仍然是一个“实”而不是“虚”。我们承认一切叙事都是纪实就是有这样一个明确的界定:所有的叙述都是对客体的最大接近,而不可能是完全等同。福斯特提出“小说的根据是事实加X或减X,这一未知数便是小说家的性格” 。福斯特说对了一半,一位小说家的性格,应是事实与X加y的结合。这里的事实可指作家自传事实和实际发生之历史事实,也指依傍性格,悬想事势之可能发生的变构事实。这两者都是极为重要的,没有谁主谁仆之分。在讨论小说人物与真实人物的关系时,福斯特说:“人物是在作者的召唤下出场的,但他们充满叛逆精神,因为他们跟我们这些真实人物有许多相同之处。” 申丹对此分析道,福斯特“他强调的是虚构人物与真实人物的共性。”“值得注意的是,福斯特在讨论虚构人物时。时常采用‘people’、‘human beings’、‘human race’等用以指代真人的词” 。请看下面这段文字:“we are now considering the more simple case of the novelist whose main passion is human beings and who will sacrifice a great deal to their convenience __,polt,story ,form,incidental beauty.” 申丹在指出福斯特用真人来指称小说人物的特点时,又举出布雷德利把莎士比亚的悲剧人物当作真人进行分析的著名例子。此时申丹其实是也触摸到了小说叙事的纪实特点,但遗憾的是,她仍然是西方虚构中心论者,“布雷德利(A.C.Bradley)在他的著名的《莎士比亚悲剧》一书中把悲剧人物当作生活中的真人来讨论,着意探讨他们的无意识动机,并根据生活经验来推断书中未及提及的人物的生活经历,造成较大影响。将作品人物生活化和真人化为将现代心理学运用于人物研究提供了方便;用于分析真人的精神分析学说被直接应用于作品人物分析。社会学理论也被很多批评家运用到这种经验式的人物分析中来。应当指出,将作品人物真人化不仅抹煞了对作品的美学效果极为重要的虚构和真实之间的界限,也容易导致对作品中的语言艺术、结构安排等其他成分的忽略。” 我们不禁要问,将小说人物真人化抹平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就是抹杀了小说的美学效果?如果莎士比亚不是纪实而是虚构,其笔下的人物怎么能够被当作真人来分析?俞平伯写有一篇分析《唐六如与林黛玉》的短文,他发现林黛玉的葬花词是有所出处的: “《红楼梦》中底十二钗,黛玉为首,而她底葬花一事,描写得尤为出力,为全书之精彩。这是凡读过《红楼梦》的人,都有这个经验的。但是他们却以为这是雪芹的创造的想象,”“但葬花一事,无论如何,系受古人底暗示而来,不是“空中楼阁”,‘平地楼台’”,那就是出自唐六如的诗,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俞平伯更喜欢假定是黛玉亲自受到唐六如的暗示“黛玉是无书不读的人,尽有唐六如影响的可能性。” 不说俞平伯的论证是较充分的,至少林黛玉能作为真人(human beings)来研究,说明小说叙事从来就是对生活的真实反映。鲁迅针对诸多猜测指出:“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 鲁迅此处正是深得《红楼梦》之壶奥!写实恰是叙事上的创新。栩栩如生地纪实出人物的个性是作家的艺术性表现之处,试问虚构在小说叙事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事实上在小说叙事中一直是纪实在发挥美学作用。叙事中根本不存在虚构而只是想象,你看《红楼梦》中曹雪芹虚构了什么?曹雪芹笔下的红楼之梦,不都是对人性人情的纪实?何虚之有?何永康在《红楼美学》专著中说得好:“甚至在‘梦游太虚境’那一章也可看到。在那‘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超凡脱俗之地,曹雪芹的人生虚幻之感本来是可以宣泄一番的,然而,他很有节制,基本上还是以‘幻’写‘实’,既曲折地反映了现实世界里‘人欲’与‘天理’的矛盾,又巧妙地暗示了人事间众儿女的凄凉身世和悲惨结局。这一段文字,是大观园里现实斗争的投影,以贾宝玉不听警告、拒绝‘规引’而宣告‘人欲’的暂时胜利;同时,在艺术表现上,也意味着曹雪芹的笔端的现实感压倒了虚幻感。正由于曹雪芹努力把自己的目光投向现实生活大地,所以,他的《红楼梦》能拂开虚无主义的迷雾,将封建末世的广阔社会画面清晰地展现出来:从深锁宫闱的贾元春,到芥豆之微的刘姥姥;从四大家族的‘护官符’,到乌进孝交租的‘账目单’;从‘水旱不收、盗贼蜂起’的农村情势,到贵族之家笑语喧阗的元宵夜宴;从衙门到娼妓门,从闺房到禅房,从书斋到市井,等等,无不生动、细致而实在。可以说,曹雪芹的艺术笔触,几乎对那个时代的经济状况、政治动向、风俗习惯、典章制度、道德规范、文化体制、宗教信仰诸方面,作了全面的‘扫描’。” 这里的“扫描”就是纪实。
夏志清的中国小说研究功莫大焉,尽管他的理论框架是置根于西方虚构论基础上的,且对中国小说发表了不少偏见之论。如他甚至说“就写世态的现实主义水平和写心理的深刻而言,《红楼梦》是一部堪与西方传统最伟大的小说相媲美的作品,但作者也免不了自讨苦吃地刻意维护故事堆积性传统,附带叙述了许多次要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来。” 不过,事实上,夏志清是已经发现了中国传统叙事中纪实特征的优长之处了,他不得不承认“在诸如《旧约》、《左传》、《史记》一类古老作品里,每一件事虽然可能叙述得简单,但因为它们记载的是干大事的真实的人(这里的‘真实’,是指他们的动机和行动都完全可信),而这些大事所聚积起来的道德份量,足可以作为它们原始的现实主义和缺乏详细描写的补偿。朴实无华地叙述中国历史上一个风云时代的《三国演义》,内容上也和上述作品一样充实。” 我们认为,正是这种纪实感,使得中国小说具有了独特的纪实叙述与独特的纪实欣赏。中国小说史上的众多神怪故事,作者是把它当作真实来叙述,这本身不是缺点,因为那读者事实上是把鬼神作为真正的人来欣赏的,这里往往被人们忽略。聊斋志异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西游记》中的上天入地孙悟空活脱脱是一个人“在其神话角色与喜剧角色之外,悟空还表现出自己同时也是一位易受别人误解、嫉妒,常常迸发出真挚情感的可爱的人。” 猪八戒是“一个嫉妒、吝啬、胆小贪吃、沉湎于世俗生活享受的人。作为高家的女婿,他表现得自私而勤劳,同任何白天劳动、晚上归来照料家室、美化住宅的自觉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他虽然好色,但只要夜夜有自己的浑家相伴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观玩,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 另外,在《西游记》中最吸引现代批评家的妖怪是牛魔王,为什么会如此呢?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生活在人类感情史诗世界中的居民,他喜新厌旧,弃了罗刹,另娶万岁狐王之女为妻,他与孙悟空曾为结拜兄弟,他要解决家庭问题。因为牛魔王的生活尽管表面上看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其实就是人类情感的纪实。
总之,一切叙事皆是纪实,纪实是小说叙事的本质属性之一。我们吸取了新历史主义的精华,一方面解构了所谓的历史真实,传统的历史叙事都是我们所说的一切叙事皆是纪实的纪实范畴,把司马迁的史记与西方的历史都划入了纪实;一方面我们解构了小说,把普遍定论的小说就是虚构的伪命题,进行了重新阐释与建构,恢复了小说叙事的纪实的本质属性。只有当我们这样来理解叙事的美学价值时,才能真正理解古人为什么把韩愈的“《毛颖传》”说成是“真良史才也”的原因,以及为什么西方如此接受卡夫卡荒诞小说的叙事原理,因为它们两者在叙事上都属于纪实。 由此看来,只有否定虚构是文学的核心性质这一伪命题,才能有利于文学的发展。遗憾的是,自从亚里士多德以后,西方,特别是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界却一直是高举“虚构”之大旗,导致了小说理论的模糊与偏差,让我们崇尚纪实,否定虚构。重新建构中西小说诗学。
“转引自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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