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来弹词研究的误区与盲点》
摘要:晚清肇始、绵延至今的弹词研究,将“案头”弹词小说与“书场”弹词讲唱分而治之,是几代学者的基本学术选择。努力重心也明显倾向于前者。本文在梳理百年弹词研究史的基础上,借鉴海外民俗学界相关研究思路,思考如何加强作为民间说唱文艺的书场弹词研究。以苏州评弹为个案,试图理解把握这一几百年来吴语地区主要民间娱乐形式的完整个性、以及对于基层民众生活的影响。探求“回到现场”作为研究方向的理论可行性,兼及“案头”与“书场”研究合流的可能性。
无论风靡于明清江南闺阁作家中的弹词小说,还是传唱于城乡码头、茶楼书场内的艺人弹词,得到学术界的关注和研究,大致均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后百年,从案头弹词的文本解读始,逐渐对书场艺术有所关注,渐次涉及弹词史、论、音乐、表演、艺人等各方面的介绍。但一开始就出现的案头、书场分割处理的思路,却基本贯彻不变。固然,从研究对象与操作方便考虑,将基本作为案头读物存在的“弹词小说”,与曲艺意义上的“弹词、南词”作一区分,从作品内容、写作目的、艺术风格、乃至作家文学与“非个人创作”文本的产生过程等方面讲,都不无必要。在相对“纯净”的研究对象面前,人文学者可以充分扬长避短。遗憾的是,欲探讨弹词小说“文体”意识及艺术风格的形成,一旦离开它出身渊源的书场模式的个性影响,却可能对这一研究对象的文化特质造成致命丢失。至于书场演出与案头文本之间的关联,则是通过案头之作与弹唱脚本、及现场发挥之间的演进与变化来实现的。中国历史悠久的“说书”传统,固然对书面叙事文学的形成发展作用匪浅;而书写文化对于象弹词这样,本质是作为市井娱乐形式呈现、却又有着“虽是江湖、颇近衣冠”美誉的民间演出,亦时时会产生一定影响。在“二水分流”的研究路向中,上述设想显然很难实现。分离趋避的结果成了“避实就虚”,学者错过的可能是一个真正丰富多彩的“问题库”,从而丧失了将论题深入的出发点。
一, 长期结缘:案头弹词小说与女性主义视角
五四以后引发的俗文学研究热潮,弹词作为民间讲唱文学,得到多方垂青。李家瑞、赵景深、郑振铎、谭正璧、胡士莹、阿英等纷纷搜集、编目、论述。与此同时,也拉开了将案头弹词小说与书场演出弹词分而治之的研究传统序幕。其中郑、谭二氏,对女性弹词小说作者的考辨与文本个案的述评,基本建立了案头弹词研究的操作框架,成为后世学者致力的主要方向,以露“女性主义”先声。50、60年代在学术史上的一次重要反响,就是关于《再生缘》的陈、郭争论。80年代以后,受西方学术思潮影响,以女性创作为主的案头弹词小说,又一次获得被学术界关注的“时代机缘”。有乐黛云、陈洪等学者加以新的阐发理解。晚近,除台湾胡晓真等,内地致力于此的有鲍震培。
无法否认,案头弹词创作在明清时期,的确与女性作者建立了极为醒目的特殊联系。作为中国古代女性除戏曲而外唯一选择的叙事文体,因此受到学界的一直一致关注,亦有合情合理合法之处。笔者对此的疑问则在于:“女性主义”完全可以成为研究弹词小说的入手点、但未必是唯一的权威切入。一种学术范式,无论它曾经多么富有生机和活力,一旦被夸大为某种“声势”、乃至“运动”,则其遮蔽性与话语霸权,必将引发盲从与僵化的弊端。这或许也正是,案头弹词小说与女性主义视角长期结缘以来,已经渐成“气候”的“隐患”。
二, 纸上谈“书”:弹唱脚本与演出实况
凭借着五四的影响、对俗文学高度评价的时代风气,学者们一方面对明清闺秀的案头创作,不肯割爱,一方面又十分偏爱民间说唱的底本,但落实为学术方法,往往是截然分开的两种套路。当擅长考据、清学功底稳健的学者们娴熟出经如典,对女性弹词作家的身世之谜一一拨云见日的时候,他们操作起民间的唱本、书场的实况,却显得迟疑而粗疏,颇有些“文不对题”的窘迫。的确,一旦把弹词唱本放在与诗文等 “经典”文类对立的“民间文学”或“通俗文学”的范畴,来讨论民间艺人近乎师徒相承、“说”“听”互动的类集体化创作,似乎和案头弹词创作、尤其明清闺阁女作家对这一文体的定位与期待,先天就具有了不兼容性。笔者以为,这也是近百年弹词研究的“二水分流”问题,一直未能获得理想解决方案的一个致命环节。
在分外寂寞的弹词演出研究中,阿英的努力不容忽视,可谓其中的高峰,且又几成绝响。写于1938年的《女弹词小史》,对晚清时期弹词曲艺的“民间存在状态”,进行了首次勾勒。《马如飞的珍珠塔及其它》是弹词演出史况正本清源的精彩个案。从文本与文体入手,也写过若干论文。虽然就理论建树而言,未免线条太粗,所勾勒脚本文体形貌,难逃面目模糊之嫌。从不同角度对书场弹词研究作出自己贡献的还有赵景深、叶德均、 陈汝衡等。
晚近书场弹词研究的零星进展、以苏州评弹为例:1980年,江、浙、沪两省一市成立苏州评弹研究会,出版了系列理论刊物《评弹艺术》。周良、吴宗锡等有专著。但基本停留在思想内容分析与演出流派简介,缺乏探索深度与理论创新。
三, 海外来“风”:口传诗学、表演理论的渗透
历史悠久的“中国说书”,借助近年来海外学界对“口传”文化、“表演理论”的持续兴趣,渐次在民俗学领域获得一席之地。Vibeke Børdahl主编《the eternal storyteller—oral literature in modern china》,收罗甚富。Bender博士论文《Zaisheng Yuan and Meng Lijun: Performance, Context, and Form of Two Tanci》,敏感触及到了文本阅读与演出现场之间的张力与互动。将要出版的新著 《Plum and Bamboo: China's Suzhou Chant fable Tradition》又一次显现了同样的理论兴趣。Vibeke Børdahl主要研究扬州评话。但选择的研究线路,和Bener十分接近,亦是“泛文化研究”浩大思潮中携带着民俗个性的一朵浪花。Bender和Børdahl分别学习过苏州评弹和扬州评话的表演。
四,“回到现场”:关于“苏州评弹”的研究设想
民俗学者的学术兴趣与新颖理解,理应为百年弹词研究“二水分流”局面,带来一定冲击与影响。但诸如Bender研究中的理论设计,并非毫无缺陷。作为深受“口头诗学”和“表演中心”影响的西方民俗学者,他尤其注重苏州评弹“师徒相传”的授业方式,书场演出中“媒介手段”的变幻纷繁,现场气氛中听客如何被“加入”到表演中去,等更能贴近或迎合“口头”、“表演”理论套路的文化个性。对于中国民间曲艺文本形成过程中、历时几百年的复杂变迁与多方建构,在知识储备与背景了解上,显出不足;而西方人目光关注下古老的东方、尤其是幽媚雅致的苏州书场,在在引起他们惊奇乃至“猎艳”的心理。面向西方本土读者的写作目的,也多少加重了这一论述倾向。
《女弹词小史》中,关注“演出现场”的思路已隐隐出现,但如何综合历史传承、演出模式、现场效果、“听”“说”互动、市井口味、民间记忆等各种因素,探讨它们对于“即兴”的书场文本的形成意义,进而从“现场”再回到“文本”,则是阿英未能及时做到的,也是西方民俗学者未能充分完成的。以苏州评弹为例说明,乃由于笔者的目光所及与专业限制。
苏州评弹历史悠久,书场演出的黄金时期,又集中在20世纪20、30——50、60年代沪、宁、无、苏等地,在试图“回到现场”的过程中,引入“时间”一维,处理好历史演进这一环节,极为重要。历史学者“回到源头”的主观努力、“走进现场”的研究策论,是还原到历史的深处、还是沉湎于当下的“田野”,主要靠研究对象的个性具体决定。笔者以为,诸如湮没在历史深处的鸳蝴文人的贡献、评弹票友的声音、切入当下说书现场的“田野调查”,都应获得关注。
五,结语:
一种美好的理论设计,距离将它顺畅地付诸实践、并产生客观的学术成果,尚且十分遥远。“回到现场”的操作方式,某种程度而言,更是说时容易办时难。就苏州评弹而言,已经搜集到的大量演出脚本,依然寂寂地躺在苏、沪研究室里。还需要在书场演出调查中投入相当精力和时间。如何以个案收集进而观照对象全体,会是处理起来令人十分棘手的环节。对非吴语地区的研究者而言,方言障碍必须首先克服。即令如此,专业学者能在多大程度上贴近艺人与听客心理,对此感同身受,了解民众生活和思考的逻辑,也还是很大问题。至于“案头”与“书场”研究的“合流”,则当下学者能够面对的“书场”,又有别于大量案头弹词产生的明清,若强行将有时间落差的研究对象生硬叠合,亦难免有“覆盖”之虞。
虽然有着上述不利因素,笔者依然认为,将“案头”与“书场”之间的分野缩小、并着意突出此前较受冷落的“书场”研究、同时保持距离观照“女性主义”在此领域中的分外活跃,依然是可资参考、并要多方探求其具体操作的研究线路。尤其是象苏州评弹这样,就艺术个性而言,具备鲜明的吴越地域文化风貌。广义的“弹词”文化和民间演出,不仅风靡太湖流域、波及大江南北,从中“诞生”了古代中国女性近乎唯一的“叙事”方式。在青楼文化史上,更使得“书寓先生”,在晚清以降的上海,独获“风月领袖”令名。以一曲艺手段,飙升为色情行业的代名词。和源远流长的“评话”传统相较,苏州弹词的产生时间比较晚近,追溯历史源头,可以获得相对亲切的“现场感”。就民俗保全与人文价值而言,类同昆曲和古琴,随着一代“口味精准”的老年听客及一种悠闲宁谧的生活方式的渐行渐远,号称“中国最美的声音”的苏州评弹,同样面临着被尘封进历史博物馆的不良预后。也许,此时此刻,人文学者一点努力的身影,将多少延缓一下,这一幕落时刻的最终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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