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鬼开道,百无忌惮:论坛新张试贴
其实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
作者:刘宗迪
提交日期:2008-10-4 2:49:00
古时候的文人生活从容裕如,他们又没有电视、电影可看,也没有剧院、酒吧好去,夜晚的光阴大部分都是在闲谈中度过的吧。“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那时候星光满天,庭院寂寂,茶大概早就烹好了,昨晚的残局还摆在棋盘上,而约好前来夜谈的友人却迟迟不来,就是在这种充满期待的守候中,那些狐鬼花妖悄悄登场了。谁知道那前来对弈夜谈的老道,是真的昨日来的那个老道,还是扮作老道前来混茶喝的小妖呢?说不定还是一个想趁机吸取生人的精气而渴望还阳的女鬼呢。
纪晓岚有一个故事讲到,在一个客栈里,一群同宿的商旅谈鬼,一个人讲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鬼故事,谁知那些人听完了他的故事,把脸一抹,都变成了鬼。
古代文人笔记小说中的那些鬼故事,其实都是在无数个这样的清谈之夜中滋生出来和流传开来的,因此那里面的鬼,也不再仅仅是民间野谭中的那些凶神恶煞之鬼,而汲取了诗书的熏陶和月光的精华,变得多情善感起来了。
妖精鬼怪,当然是不存在的,所谓鬼,其实都是人的想象和幻觉,古人说“妖由心生”,他们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想那些对鬼怪故事津津乐道的文人,一般应该是不信鬼的,如果信鬼怕鬼,对鬼只有噤若寒蝉的份儿,生怕半夜三更鬼敲门,大天白日活见鬼,哪里还敢对鬼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呢。
文人谈鬼,很多时候当然是有所寄托的,比如蒲松龄,但那些寄托和说教,时过境迁之后,大都成了俗不可耐的昏话,后人所感兴趣的,仍仅仅是那些鬼故事,因此,故事比意义更长久,更有生命力,意义会随时闲的流逝而消失,而好的故事却会悠悠流传。就像形式永远大于内容,故事也永远大于人们赋予它的意义,那可能是因为故事源于草根,扎根在人类的潜意识,源于人类最隐秘的欲望和恐惧,所以他们才生生不息,历久弥新,而那些寄托、教训当然只是暂时的附丽之物,是飘浮在时间之流上的过眼烟云,时代一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妖由心生,鬼是人的另一半,鬼的遗传在我们每一人的心中潜滋暗生,到了夜色深沉的越发恣意蔓延,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显露出其妖的本性,在纪晓岚讲的那个鬼故事中,故事讲完了,座中的听众都变成了鬼,那是因为故事让他们沉睡的本性复活了吧。人之所以喜欢听鬼故事,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有时候其实很想恢复鬼的原形,整天披着一张“画皮”,扭捏作态假惺惺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现在,鬼故事之所以渐趋衰落,我想,主要倒还不是因为科学的普及,而是生活的衰落以及因为生活的衰落导致的人性衰落。鬼的消失,不是因为我们不信鬼(古代那些谈论和记载鬼的人又何尝真正信过鬼?),而是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鬼的显身之地。鬼是在清夜闲谈中显身的,没有了从容自在的生活,没有了在月明星稀、烛火摇曳下的悠悠夜话,鬼到哪里显身呢?鬼毕竟只能活在人的话语和想象中。
不过,鬼(故事)的生命力也许是很顽强的,它们也许并没有消失,也没有走远,就像宫崎峻笔下的那些狸猫一样,变成了人的形状隐藏到城市的各行各业当中了。即使像北京这样的喧嚣拥挤的城市,其实也大可有妖怪藏身的地方。不是有人说吗,魔鬼在细节处,只要你细心观察,也许会在一些平常不为人注意的皱褶或表情中,不经意地就发现了你要找的妖怪留下的暗号或者痕迹。还有一个说法叫“大隐隐于市”,能够在熙熙攘攘的闹事中隐身而不露行迹的,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妖怪无疑是诞生自乡村的,但我认为,妖怪和人一样,要到了城市里才变得妖娆多姿起来,妖怪和人一样也需要文明的熏陶,乡下妖怪也一定渴望到城市里来厮混,也许还渴望变成一个在高档写字楼中刷卡上班的小白领。
小时候在乡下,也常常听到鬼故事,有时候是听大人讲的,有时候则是小伙伴之间相互吓唬,那时候的鬼故事都是很恐怖的,鬼照例都是张着血盆大口,挥舞着锋利的爪子,舌头都像吊死鬼那样耷拉着老长,喜欢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的后面盯梢。那些恐怖的故事常常与村子里的某个人、某个地方有关,讲的人往往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比如有人一天走过那座很久没人住的老屋,发现窗户亮者,第二天却发现门依然挂着上锈的铁锁,后来听说那座房子里民曾经有人吊死过。又比如说村外的那个水塘,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干涸过,有一天一个人赶集回来晚了,又喝了几两酒,困乏上来,就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歇息,过了一会儿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水中央,那块巨大的石板原来是一个到岸边来晒盖的老鳖精。比如说村里有一个女人被黄鼠狼附体了,隔三差五就会打扮的花枝招展地端着衣服去水塘里洗,最终淹死在那个水塘里了,后来就有人说,从那个水塘边经过时总会听到有人唱歌,而那个是我们上学每天都要经过的……,诸如此类故事,说的人言之凿凿,都说谁谁曾经亲眼见过或者经历过,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当然讲故事的人自己是没有见过或经过的。听了这些故事,到后来我们遇到那个人,或者经过那个地方(比如说一个久无人住的老房子),会真觉得有一股阴森之气,大家噤若寒蝉,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等到那人走远或者过了那个地方后,纔有那胆子大的呼啸一声:鬼来啦!一哄而散作惊弓之鸟状,那胆小的很可能会被吓掉了魂,到了晚上发烧,大人就会到村口去叫魂。
诸如此类的信仰和实践,在现在的乡下肯定还有。乡下世界,空间秩序不像城里那样规整,空寂的老宅、废弃的庙宇、凌乱的坟场等等和人的生活空间相杂厕,那些整天到晚没有管束到处乱窜的孩子很容易不慎涉足这些异物栖居的空间,因此冲撞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有时候可能是以狐狸、黄鼠狼、蛇、刺猬、骷髅、猫头鹰等野物的形式而出现的,或者是一个一闪就不见了的影子,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一声怪叫等等),因此人很容易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甚至吓出病来(从医学上其实不难解释)。
乡下的鬼故事大概就是从生活空间与野性空间之间的模糊地带产生出来的,就像那些在乡下人的屋前屋后恣意生产的荒草一样自然而然,也像这些荒草一样自生自灭,很少会被记载和流传下来。
如果说乡下的问题主要是野性空间和生活空间之间边界的模糊不清,是空间的过度开放,那么,对于城市来说,主要问题则是空间的过度封闭和空间界限的过度分明,城中的人们,每个人都驻守于他自己的封闭空间中,但同时又对异样的空间充满了想象和窥视的欲望,如果说,乡村经验中产生的鬼故事,更多地是源于恐惧,那么,城市的鬼故事,则更多地是源于欲望吧?
恐惧和欲望都很容易让人丢魂落魄,灵魂出窍,而灵魂出窍之际,也就是鬼乘虚而入、显影成像之际。乡下人丢了魂,可以到村口或土地庙叫魂,把不小心丢掉的魂从小鬼那里要回来。城市的男男女女呢?丢了魂去那里找?没有了鬼故事收容这些迷失了的灵魂,也许只有任其成为浪迹夜色的孤魂野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