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述就是社会事实——人类学中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一文中,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人类学系的后现代人类学者兼哲学家拉宾诺(Paul Rabinow)分析了现代学科特性在后现代主义时代面对的挑战。引用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的一句话,他说“现代专业化的哲学代表着‘确定性之追求对于理性之追求的胜利’”。为了论证这一说法,他进而引用福科主张的意识形态和真理之间无界线说,提出现代人类学之所以陷入一个现代性的圈套,是因为它与其他社会科学一样,追求将意识形态和真理绝对区分的科学专业性。据拉宾诺的解释,在后现代主义的时代,人类学已经、并且必须超越现代人类学为自己建立的框框套套(如民族志传统中的异文化表述模式),而超越这些框框套套的主要办法,是采用后现代主义知识论的那个“表述就是社会事实”(representations are social facts)的视角。在文章的最后部分,拉宾诺列举了一些后现代人类学“在走向上尚不清楚的“一些表述实践的因素和形式”,包括解释人类学、文化批评、主体政治论(如女权主义)、知识分子的世界身份认同等,以为这些“因素和形式”冲击了现代人类学的学科意识、真理意识、客观主义及身份认同的民族性,从而潜在着将人类学带如后现代主义时代的力量(Rabinow 1997:30-58)。
显然,第一种和第二种本土人类学都强调对于西方本土文化(native Western culture)的研究,而且强调这种文化的宇宙观/知识论对于日常生活和知识形成的重要意义;第三种研究,则与资本主义的社会学研究有诸多相似之处,它强调西方社会内部的象征和经济分化的人类学意义,也指出西方内部“资本”对于社区的“殖民化”与西方世界体系对外的殖民化一样必须得到人类学者的关注。然而,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回归本土的人类学无非是社会人类学二元化世界观在西方内部的运用,是在西方内部“发现异己”并从中反思资本主义的“本文化”的努力。无论是具有认识论反思的本土人类学,还是具有政治经济意义的西方国家内部的社区研究,都严格遵循二元化世界观所提供的阐述逻辑,其中的变化无非在于把“原始的简单社会”看成是西方内部也散布着的“象征森林”。
现代人类学——无论是它的异文化研究还是它的本土人类学——始终贯穿着在陌生的文化中寻找解释人的基本生存、反思以至批判西方现代性及其带来的世界观的旨趣。在知识论上,现代人类学确实存在追求客观性的“科学主义倾向”——社会人类学的奠基人马林诺夫斯基所论述的“文化科学”(the science of culture)即为一例。然而,在科学的概念背后潜藏的对于人与客体之间、人与物之间差异的论述,却早已在人类学中得到开拓。后现代人类学者为了证明他们的论点,时常把本土人类学的几种研究途径列为具有“后现代苗头”的风格,以为具有西方本文化的“元表述”关怀的研究,就是后现代的研究。事实上,迄今为止,所有具有知识论和文化说明意义的研究,都是在现代人类学的人类文化的二元对立观点之下展开的。相比后现代主义理论而言,现代人类学更注重逃避西方支配的认识论体系对于文化研究的支配,因而其“元表述”的研究借重的大多是非西方的解释和世界观。在呼唤人类学的后现代转向时,拉宾诺犯了一个重大的失误,即企图强制地将人类学带入一个以西方哲学及其世界观为核心的表述风格。表面上看,这种风格具有揭示现代人类学“知识论帝国主义”(科学主义)的能力;事实上,走向西方“元表述”的关注,不仅不能说明现代人类学的问题,而且只能将人类学引向其本来反对的西方中心论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