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珠娣(以下简称冯):在美国这个研究方向是有历史渊源的。1987年美国的两位医学人类学家写了一篇文章,"关心的身体:身体人类学导论"(The Mindful Body: A Prolegomenon for an Anthropology of the Body),提出:医学人类学基本上是关于身体的人类学。作者之一(Margaret Lock)是我正在编的这本"身体"读本的合作者。医学人类学在美国大学课堂上是一个比较热门的论题,由于87年那篇文章影响非常大,很多人类学的老师都希望能有一个读本是关于身体的人类学的研究。我正在编的这本书包括十部分,第一部分是经典人类学对身体的论述;还有一些历史的、哲学的、科学学、文学和大众文化的等等,我希望将来这本书可以用于大学的课堂教学。
汪:对,这是肯定的。我理解的身体同阿尔托(Antonin Artaud)有关,他有一个著名的定义:“身体是有机体的敌人”,应该存在着一个"无器官的身体"(the body without organ),德勒兹后来让这个说法变得更有名了。这个无器官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中心的身体。就是说,身体内部并没有一个核心性的东西主宰着一切。身体并不是被生殖器官所控制,一旦没有这样一个器官,那么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能是自主的,独立的。这样的身体不是一个有机体,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这样的身体也是一个各部分没有紧密关系的碎片。既然这样的身体是碎片,它当然就可以反复改变,重组,可以被反复地锻铸。阿尔托有很多著名的论述:“我是我爸爸”,“我是我妈妈”,“我是我弟弟”……他的意思是,身体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自我的界限,“自我”和身体并没有一个对应的关系,身体并不一定属于我,阿尔托的身体和主体是断裂的,同时身体是没有边界的。这很像后来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讲的文本理论,互文性理论。克里斯蒂娃认为文本之链像河流一样,文本总不是独立的,它和别的文本永远不会截然分开,身体和身体的关系就类似文本和文本的关系。身体是众多身体中的一个环节,同其他身体永远不是脱节的,而且没有一个界线。
汪:尼采和德勒兹的"以身体作为出发点"的理论,被海德格尔批判过:海德格尔认为尼采还是陷入了形而上学的陷阱中,因为他设置了一个本体论式的基石:身体或者权力意志。但是身体,或者说,尼采的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一个本体,因为,身体是流变性的。"身体当成出发点"是一回事,但同时身体是否可以作为客观研究的对象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正是因为身体的流变性,将身体作为出发点和身体不能被科学化地对待恰好是一致的。身体确实可作为一个社会、历史进程的出发点,我们可以从身体的角度考察社会历史的发展,也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考察身体,身体和社会互相作为核心性的东西来对待。身体作为出发点,但身体本身同样也恰恰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因为身体是可变的,是在动态之中,是不能被客观的科学眼光所能捕捉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可变性,社会历史才能不断地改变身体,不断地在身体上刻上某种印痕,不断地让身体发生某种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体不可以以完全静止的呆滞的眼光来看待。正因为身体具有可塑性,社会和历史才可以反复地作用于身体之上。如身体像磐石一样稳定不变,那么社会历史不可能同身体发生关系。所以身体一方面可以作为社会理论的核心性的基石,但另一方面又不可以客观的知识和真理的对象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