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人与异类的姻缘
第一节 白蛇山歌传异情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图1-1]
山水鲜明的杭州-苏州-镇江,正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白蛇传》故事的发生地。烟雨西湖、雷锋夕照、姑苏街巷、金山古刹,就在这样的迤逦闲走之间,承载起了中国民间传说中一段别样的姻缘。[图1-2][图1-3]
从口耳相传的故事,到评话、说书、弹词,再到戏剧表演、小说,民国之后的歌剧、歌仔戏、漫画,直至今天层出的影视作品,白蛇传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充实、重构,一场在书生和异类之间跌宕开来的爱情传说走到今天,也就因为其自身的演化以及它所折射出的社会心理嬗变而终成一份丰厚的文化遗产。
就我们所能见的资料,《白蛇传》故事的演变,一般要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代,“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如《白衣素女》、《毛衣女》等,已经开始流传,到了隋唐五代,《太平广记》卷四五八引《博异志》,就出现了《白蛇记》;到了宋代,《夷坚志》中的白蛇故事,讲述发生在丹阳(今镇江)、广州、湖南衡阳、山东济南、江西、安徽贵池、山东黄县等地的蛇变为女子与人恋爱的故事,已经明显的形成了《白蛇传》故事的准备阶段。南宋建都临安,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各地白蛇故事也似乎纷纷流向了西湖边,又开始与西湖边的风物结合,渐渐成为解释西湖风物起源的传说。口耳相传的故事再经过文人作家的记录、整理、改编,到了明代洪楩的《清平山堂话本》中收录的《西湖三塔记》,白蛇传故事已经大大充实和改观了起来。再到明末冯梦龙被一再翻刻的《三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终于成为了后来各种白蛇传故事演变发展的依据和基本。一百多年后,清人方培成又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成戏曲《雷峰塔》,增加了“开生药铺夫唱妇随”、“端午节喝雄黄酒现形”、“盗灵芝舍命救许宣”、“战法海水漫金山寺”、“断桥会夫妻释前嫌”、“许士麟中状元探母”、“白素贞出塔皈依佛法”等情节,白娘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怀胎生子的生活场景、救夫的壮举,《白蛇传》故事也是到这里才呈现出今天被人们广泛认同的讲述中所呈现出丰润充实的故事结构。
一则《白蛇山歌》可以让我们较为简明清晰的回顾这个人们或许过于熟悉的传说故事:
正月梅花开满林,许仙西湖去游春;白娘娘一见中了意,小青作法起乌云。
二月杏花白如银,叫船摇到涌金门;白娘娘上岸把伞借,许仙讨伞结成亲。
三月桃花红喷喷,白娘娘作法盗库银;许仙拿仔元宝回家转,钱塘县破案发配苏州城。
四月蔷薇满墙红,许仙夫妻又相逢;苏州开爿药材店,挂灯结彩满堂红。
五月石榴红盈盈,许仙游山遇道人;茅山道士想降妖,白娘娘斗法忙逃生。
六月荷花结莲心,端阳饮酒起祸根;白娘娘吃了三杯雄黄酒,珠纱帐里现原形。
七月凤仙结籽青,许仙唬死倒埃尘;娘娘昆仑盗仙草,救活许仙还了魂。
八月木樨香阵阵,许仙一时起疑心;金山寺烧香遇法海,说他娘子是妖精。
九月菊花黄似金,白娘娘金山把夫寻;法海不肯放许仙,水漫金山动刀兵。
十月芙蓉小阳春,许仙逃回杭州城;断桥夫妻重相会,白娘娘生下小官人。
十一月水仙盆里青,法海赶到清波门;金钵罩住白娘娘,雷峰塔下镇残生。
十二月腊梅报岁春,小青祭塔报仇恨;雷峰塔倒白娘娘出,法海躲到蟹壳去藏身。
十二月花名唱完全,法海从此留骂名;人人同情白娘娘,雷峰胜迹留美名。
断桥相遇、借伞定情、喜结良缘、节外生枝、法海作祟、端午惊变、仙山盗草、白绫化蛇、水漫金山、重逢断桥、法海合钵串联起了我们常见的《白蛇传》故事,却远不能道尽几百年来文人和民众共同累积创造出的白蛇传故事所留给我们的话题。
第二节 蛇女:危险而愉悦的异类
我们参照丁乃通先生的说法,白蛇传的故事原型可以表述为:一个男人在乡下碰见一个漂亮姑娘。她自称是好人家出身,并把他带到家中,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但她实际上是一个美女蛇,而他慢慢出现了一些病状。后来,一个得道者遇见了他,说他与一个拉弥亚生活在一起。为了让这不肯轻信的丈夫相信他的话,得道者教他设计,使拉弥亚现了原形。计谋成功了,得道者教他用火烧死她。当拉弥亚中计难逃时,她乞求饶恕她,并谴责庖牺恶计的得道者。在她的骨灰中发现了一块宝石,她的丈夫从此便隐居了。而在这样完整的情节之前,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异类和他者的白蛇女形象经历了从全然危险的蛇妖到人格化的蛇女的转变,正是在这中转变中,凸显了白蛇传故事中这一段人蛇姻缘的特殊性。
作为异类的蛇妖
唐人谷神子《博异志》中有一则名为《李璜》的故事,说陇西男子李璜与容貌美丽的白衣女子同居三日,归后但觉满身腥气,“身重头旋”、“口虽语,但觉被底身渐消尽。揭被而视, 空注水而已, 惟有头存。”家人往寻白衣女宅,但见空园孤树,问邻居,则见树下常有一大白蛇出入。这篇的末尾还附上另一个故事,说官宦子弟与一素衣女子往,归后脑裂而卒。家人至前日留宿处查看,但见一枯槐树中有大蛇盘曲之迹。砍掘其树,得小白蛇数条。 在这一则故事里:白蛇幻化成白衣美妇,是要诱惑世间男子,而这个青年男子的结局是离奇甚至血腥的死亡。[图2-1][图2-2]
明代杭州的读书人洪楩的《清平山堂话本》中《西湖三塔记》,说得的则是南宋初年杭州城的一个富家子弟奚宣赞,父亲早逝,跟着母亲生活,已有家室;家中另有一位叔叔出家在龙虎山做道士。一日逢着清明,出门踏青的奚宣赞就在白堤断桥旁,遇到了一位迷失了路的白衣女子唤作白卯奴。他将白卯奴带至家中招待,不久,女子的婆婆寻上门来,答谢奚宣赞,邀他过家。原来白卯奴还有一位母亲,叫白衣娘娘。母女俩热情招待奚宣赞,然而觥筹之间,白衣娘娘竟然让下人端了一盘血淋淋的东西上来。奚宣赞问白卯奴这是什么,卯奴悄悄地告诉说,这是人的心肝。原来这位白衣娘娘正是一条白蛇幻化成人形而来,平日就以吃青年男子的心肝,吸食青年男子的精血为生。这次见到奚宣赞眉清目秀,正欲食之。奚宣赞赶紧向白卯奴求情;白卯奴冒险搭救、放回了奚宣赞。回到家中的奚宣赞精神萎靡,立刻被修道的叔父看出了沾染的妖气。道士施法,收服了白家三怪──白蛇精、乌鸡精和水獭,更造了三座石塔,把这三个妖怪压在了西湖里面。到了今天,人们在西湖看三潭映月,那三个石塔就是压着这三个妖怪。
虽然在这一则故事中,已经比唐人传奇中多出了白卯奴仗义搭救的情节,但其中鲜血淋漓的险境、蛇女彻头彻尾的邪恶妖气,美色诱惑、吸其精血、取其性命的故事大局仍然与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白娘子形象大相径庭。
欲望与爱情
事实上,一直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娘子作为蛇女的妖物形象仍然鲜明:“起一阵风,卷起一道腥气来”,“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牙齿,来咬先生”。[图2-3][图2-4]面对背叛感情的许仙,白娘子更是圆睁怒目:“我与你平生夫妻,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听别人闲言语,叫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叫你满城血水人人手攀洪浪,皆死于非命。”甚至白娘子与许仙之间,也看不到我们惯常所期待的温柔内敛的爱情。这一场艳遇,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以欲望为基础的色诱与被诱惑。王夫之所谓:“饮食男女之大欲,人之大共也。”在冯梦龙这里,白娘子被法海制服后,为自己辩解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仙,春心荡漾,按捺不住,一时犯了天条……”荡漾春心中,由“欲”而“爱”是蛇女爱情的真实基调;然而也许正是这种欲爱,触碰了生命中最真实的情绪,如果我们说这不是爱,你还想怎样呢?如果这里可以宕开一笔,我们不由得想起日本传说集《今昔物语》中的一则《道成寺》:这同样是一则蛇女求男的故事。一个少女爱上了山僧,表白爱意后遭到拒绝,少女“一时情急,怨恨填膺,一念之下化为毒蛇”,用毒液将藏在道成寺大钟里的山僧连同大钟一起化为铁浆;后又化为歌女,使得重铸、重新悬挂的大钟轰然倒地。少女之魂又出现在蛇体之中,与寺僧的祷告相抗争;最终蛇女不敌,纵身跃入日高川的深渊之中。[图2-5]道成寺蛇女的故事在日本广为流传,至今和歌山县新宫寺的道成寺还有蛇冢留存。爱恨情仇在这里裸露赤诚,作为异类的蛇女决绝而危险,却也正是在这里,闪动着花火般热烈的愉悦。
那么为什么一定是蛇女才能带来这样危险的愉悦呢? 陈建宪在《女人与蛇—东西方蛇女故事研究》又说道:“在蛇女这个既荒诞又真实,既丑陋又美丽,既凶恶又善良,既神奇又平凡的亦人亦蛇的形象中,埋藏着对情欲又爱又怕的集体无意识。半人半兽的蛇女,象征着人类的自然欲望与社会道德之间的矛盾。”“发乎情而止于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便是儒家对正统女子的要求,也是伦理纲常、道德规范对女性欲望的压抑。然而在文学作品或传说故事中,女性通过向异类之物的形变行为,却能释放出最为强烈、耀眼的情感能量。这种被压抑、被禁锢的情感以扭曲变形的极端而剧烈的方式,来打破伦理道德的禁锢,宣泄出蛇一般自然原始的、强大的本能生命力。变形是女性超越、逃离伦理规范的一种手段。
从蛇妖到蛇仙
在故事的传承中,白娘子的形象终究要划入伦理纲常之内,才能为普罗大众欣然接受。白娘子是如何从一个洋溢着异类色彩的爱恨激烈的蛇妖,过渡到传说中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白素贞,又是另一段缘由。 距离冯梦龙的这个本子出现之后两百年左右,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清人方成培因为乾隆皇帝的母亲大人要看戏,而特意改编成的戏曲《雷峰塔》。是在这个本子当中,我们看到了“白蛇传”里面后来故事的完整的情节,小青、法海等的形象在这里圆润了起来,更关键的是,“盗草”、“斗法”、“状元祭塔”等情节,在这里聚集,终于为白娘子在各种意义上谋得了合法性和话语权: 她的思凡下山, 是为了追求人世间的婚恋幸福,与《聊斋志异》及其以前的一些人妖恋故事一样, 白娘子对许宣而言既是“性爱女神”, 又是“观音菩萨”;她为了爱情舍身盗草,于是不再是白目血口的妖;她得文曲星下凡的许士林为子,更从妖女顺利升级为母亲,在孝字当头的道德戒律之下,成功走进了常态的世俗生活,“妖”的属性被强势的“母亲”属性彻底取代,从此后,那才是“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图2-6][图2-7]
第三节 许宣:艳遇的希冀与代价
男人心中的“阿尼玛”
在这个被简述为“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的故事中,许宣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图3-1][图3-2] “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无论在哪一种版本的叙述中,这个无力的小市民许宣都处在一种被动的状态之中。他在西湖边遇美──却也并没有像《聊斋》似的故事中那样落魄书生遇见陌路美女,倏忽之间就来了爱情,颠倒衣裳纵情欢愉──白娘子想要俗世中的稳固婚姻,盗银相赠,不想东窗事发,许宣被发配苏州;夫妻苏州重逢,重续欢愉;然而从此开始了轮回的周折。[图3-3]许宣贪恋白娘子的美丽多情,却又到底软弱多疑,始终担心生活在白蛇身边难以自保,在自私与情爱之间哪一边都无法放手。被白娘子打扮一新出门去的他,永远都会忘记出门前与自家娘子“不要与和尚/道士说话”、“不要走近禅房”的约定,结果只是害了自己也葬送了家庭;他在法海面前诅咒白蛇、在白娘子面前咒骂法海,两边讨好只求自保;断桥重逢他把忘恩负义的责任全数推给法海,直到诱骗得白娘子终被收入钵盂之中,却又后悔“白氏虽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击伤情,太觉负心了些”。
就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怀疑动摇、从任何一个方面看都没有一点英雄气质的寻常市民,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特别真实的生存状态:他没有坏心,却懦弱无能;平凡乏味,却同样渴望香艳浓情。如果说这样寻常男子疲惫得近乎猥琐的生活中如果还有那么一丁点梦想,那么这个梦想不是其他,恰是关于那个突然出现在西湖边的美丽女子、关于那场没有来由的爱情、关于这段即便危险却绝不寻常的艳遇。
荣格从心理学上探讨原型类型时,以个人对异性的心理经验为基础,概括出两种原型类型,称之为阿尼玛(aniama)和阿尼玛斯(animus),前者指的就是男性对于女性的原初心理经验。荣格认为,阿尼玛是男性性爱欲求的一种人格化表现。它体现在男性容易沉迷于自己制造出来的某种对于女性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往往会人格化为某个具体的女人 ──就像堂吉诃德把粗蠢的牧猪女杜尔西尼亚当成值得为之献出生命的贵妇人一样,阿尼玛不仅是女性诱惑,还可以把这个男人从封闭、孤独、自我怜悯的绝境中拯救出来,使他觉得通过眼前这个女子,达成了和整个世界的和解。在荣格眼里,通过这种作为“男性心中女性想像”的阿尼玛,男性的心灵才可以对世界敞开;所以一个男人如果从未坠入情网,那么他的人格也一定是残缺不全的:他缺乏理解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素质。正是通过这种理想化的性爱欲求,大多数人才能懂得感情生活的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尼玛几乎就等同于生活的意义本身。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蛇传》作为一场被想像出的艳遇表达出了平凡生活中直白却不失诚恳的渴望。这场爱情没有现实基础,却真实浓烈;填充着危险与周折,却不可舍弃。更何况,在传承流布之中,这个原本单纯的艳遇故事又渐渐添加了关于团圆、婚姻、仁孝的真情诉求;“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也实在显出了他的无可厚非吧。
艳遇的代价
可是,《金瓶梅词话》中也说:“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许宣终究还是要为艳遇付出代价的。[图3-4]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几乎在所有的叙述中,被色诱的许宣都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故事开端,白娘子初遇许宣,“色”对人显示了最初的诱惑。接下来的每一次相聚,许宣在得到色欲的满足的同时,都要付出代价:他要娶白娘子为浑家了,便卷入邵太尉库银失踪案,发配苏州;在苏州再次遇到白娘子,露水茶花不几日,又是周将仕库内珠宝失窃案,被廷杖一百,发配三百六十里,到了镇江;再接下来,又是情深似海、回嗔作喜,却又白蛇现形不得安宁。我们看到,几乎每一次许宣沉溺于香艳之中没多久,就会遭到官司或流放──偏偏总是一个最公开化的、暴露于街巷和公众的惩罚成为了许宣艳遇这样一个内在行为的结果。道德裁判高悬头顶:色欲本身是个人化的、隐私的,然而其道德性质是社会性的,引起的后果也是社会性的:官司,或者流放。许宣在隐私领域里为色所诱的性心理和性行为在一种外在化、社会化的惩罚中付出了代价。故事的叙述者几乎是在刻意强调这种沉溺和惩罚的相关性或者说因果关系。盗银的不是他,盗色的却必须遭受惩罚。你曾经“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就终要在故事结尾披剃为僧、出家修行、与色欲做最彻底的决裂。你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篇处:[图3-5]
奉劝世人休爱色,
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
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
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
白蛇吞了不留些。
“自古女祸,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苟免矣,犹及子孙,遂迟速不同,未有无祸者也。”这到底是一个训诫故事。从许仙为白蛇所引诱到白蛇被法海收服、永镇塔下以及许仙出家为僧、皈依佛门,小说整体都在一个佛学劝教的框架下进行,属于典型的劝谕模式——异端的被收服和误入歧途之人的回归正道。无论小说中的白娘子是如何的善良,如何的真心与痴情,她始终都是一条美女蛇,是披着美丽诱人之伪装的险恶异类,是尘世淫邪欲念的象征。而白娘子身上的两个极端,美丽表象与恐怖本质,合为一体,则暗含了人性之中的隐忧———最快乐与最恐怖如影随形,幸福的极致往往笼罩着灾难与死亡的阴影,当体验的快感走向一个极端,便会发生乐极生悲的本质逆转,坠入最深渊的苦痛。
回到伦理纲常之内
如果说,许宣的这一场艳遇是寻常市民突然出离生活常轨、现世秩序的一次游走,那么他付出的代价和我们所见到的故事结局,则无疑是对伦理纲常的或许无奈的妥协和回归。“蛇女”作为男性想像出的美丽而危险的异类,同时表达了人对性爱的渴望和畏惧;然而白蛇与许宣毕竟来自不同的世界、分属不同的生存空间,这种根本的对立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对立。正如阿兰•邓迪斯所说:“不仅神话是由组成对立和企图消除对立两方面组成的,而且所有的民间传说形式都是这样组成的。”异类想与人间男子过正常的婚姻生活,必须借助于人的形象──但前提必须是不被对方得知自己的真实面目,否则禁忌一旦被打破,即使白娘子与许宣可以暂时的组合成一个家庭,其间的裂缝也不可能就此弥合,一旦许宣被法海告知了妻子是白蛇所化,那么无论是对美色的迷恋还是对妻子的爱情,都立刻让位于对异类的敬畏与厌恶。[图3-6][图3-7]
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中分析白话鬼怪故事的结构时将之归纳为“三个演员,四个行动”──一个未婚的青年,一个伪装成年轻妇女的鬼或怪,一个驱邪人大多是僧道;四个行动则分别是相遇、相爱、接近危险、驱邪。“白蛇传”的故事也不例外。
第四节 白蛇传的现代传播
一、“白蛇传”在现代
《白蛇传》故事流传至今,也衍生出了多元化的现代阐释和改编故事。鲁迅用他来讲反抗与嫉恶如仇:“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用法海的躲居蟹壳来作《白蛇传》故事的结局:[图4-1]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
田汉斩去方培成的状元祭塔情节,以小青代表正义力量,用真火烧死法海,更着意凸显妇女反抗主题,贴合时代风气和需求。在白蛇传故事的现代叙述中,故事的主题思想出现突破,不再强调人妖不可同居,而常常是“通过对白娘子、许仙美满夫妻生活的赞颂,谴责了封建势力代表法海禅师的破坏,反映了人民要求婚姻自主的美好愿望。”在口头说唱的形式中,马头调、八角鼓、鼓子曲、鼓词、子弟书、小曲、南词、宝卷、滩簧等不同说唱样式承担起了传承重任,典型的如,1982年浙江省民间文艺研究会从杭州评词老艺人金荣芳口中录下的《白蛇传》录音磁带25盒(初步记录16万字脚本);苏州、湖州、河南等地直接采录的当地地方曲艺白蛇传故事,都是珍贵的记录。
也正是因为这样广泛的世代相传,白蛇传故事从文人的整合创作中又重新回到了底层民众的口耳之间。顾希佳先生就称之为白蛇传传说的“回流”。如今,民众或许不再从头到尾讲述故事的全部情节,而喜欢从中截取某一片段,加以创造,使之成为白蛇传传说的一个枝杈;或者将它与别的传说故事嫁接;或是与当地风物结合,使之地方化、增加传说的亲切感。这样一种别开生面的叙事形态,大大增强了传说的活力。浙江湖州的《白蛇恩仇记源》、河南项城的《前世之缘》、江西于都的《<白蛇传>的家乡故事》、江苏苏州的《法海为啥要斗白娘娘》、福建邵武的《白鹤童子抢亲》、陕西热河的《水漫金山借兵将》等都是这方面的例子。而附会的风物传说,比如在浙江衢山,据说有个娘家村,当地人声称这里就是白娘子的娘家,山上建有娘娘庙,娘家村的人从来不演《水漫金山》这出戏。当地人的言之凿凿之下,我们可以看见的,是白蛇传传说经久不衰的魅力。
二、“白蛇传”在港台和域外
在白蛇传故事的现代叙述中,李碧华新编、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被称为吊诡之作。情欲和勾引泛滥在整个故事之中:白素贞勾引小青,小青勾引许仙、法海,许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许仙……在新旧文本的蓬勃张力之间,故事主题被改头换面,欲望的遮羞布被悄然除下。游戏、勾心斗角、占有欲、自私自利、尔虞我诈、情欲放纵之中,消解了意识形态、推崇着袒露的日常生活。王德威在《小说中国》中说到李碧华:“她的想像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间,探勘情欲轮回、冤孽消长,每每有扣人心弦之处。而她故事今判的笔法,也间接拖出香江风月的现貌。尤其在九七大限的阴影下,李的小说将死亡前的一晌贪欢,死亡后的托生转世,兀自有一股凄凉鬼气,萦绕字里行间。她的狭邪风格,究竟是十分‘香港’的。”[图4-4]
台湾学者潘江东的《白蛇故事研究》收录汇编了各个时期有关白蛇故事的影印资料,对白蛇传故事的发展做了分期,将其分为“初型”、“进展”、“成型”三个阶段,收录了传奇昆曲、地方戏、皮黄、梆子戏、皮影戏、滩簧、粤剧、越剧、闽剧、沪剧、川戏、喘嘲戏、傀儡戏等讲唱宝卷、弹词、鼓词、子弟书杂曲马头调、牌子曲、鼓子曲、岔曲、群曲、山歌、闽南歌谣等资料。同时探讨了白蛇故事与宗教之关系、白蛇故事的东西方流播及其影响。近年来,又有蒋勋的《舞动白蛇传》,对白蛇传故事进行了文学性的再阐释,分析了白蛇故事的发展的始末以及其所产生的文化渊源,并对它在现代艺术如影视、舞蹈中的解构与再创造作了精彩评论。
美国学者丁乃通对“白蛇传”故事的外来影响进行了研究,他运用芬兰地理学派方法进行研究,认为白蛇的传奇故事源自于印度。他在《得道高僧与美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中考证出这个美女蛇故事最先流行于西亚或中亚的一个不产蛇的民族中,后进入印度的《佛本生故事》,再后进入西欧,并传播到中国,构成《白蛇传》。他认为蛇女的原型可上溯到远古时代令人又敬又怕的大地女神“由于初民们对性爱既渴望又害怕,这种矛盾心理就造成了这个女神的双重性格。这是我们这个故事……以及其他相类似故事的根源,也是它在欧洲和中国的复杂奇妙的发展的王国。当拉弥亚美女蛇开始由淫荡的象征,变为爱的象征,这个故事的性质几乎完全改变了。尽管在中国和英国发生这种相同的变化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但分析起来,最终可能追溯到大地女神的两重性以及在古代神话中神与妖精经常混淆不清的情况。”
而《白蛇传》故事本身,早在十九世纪就被介绍到了国外。 1834年,法国就有书提到玉山主人的《雷峰塔传奇》;1863年,英国出现《白蛇传》故事介绍;1869年,《白蛇传》由英国人翻译成英文;1946年,纽约英文版《白蛇传》问世。解放后,京剧《白蛇传》在欧洲演出,也每每轰动;1957年,杨宪益夫妇又将田汉剧本《白蛇传》译为英文。
上文提到,在邻国日本,早在江户时代,日本作家上田秋成就将白蛇故事改写成了《蛇性之淫》,在那里,改名真子姐的白娘子,显得更像一个狰狞的妖怪。日本现代小说家林房雄再次改写白蛇传故事,成为了小说《白夫人的妖恋》和动画片《白蛇传》,白娘子的形象在这两部作品中变得清新可爱了许多。另外,日本歌伎中的《蛇妻》和《蛇别》,故事情节也和白蛇传故事中的借伞、断桥差相仿佛,最后的结局则是蛇妻留下孩子、飞升而去。
三、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白蛇传”
2006年,江苏镇江和浙江杭州同时将“白蛇传”传说申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在文化部公布的《关于公示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名单的公告》中,镇江榜上有名。民间文艺学家王骧先生认为:白蛇传的镇江源,“不仅确实存在,而且比杭州一源的产生时代更早一些,故事情节也更为具体。” 初唐时镇江就有了金山寺和尚降伏白蛇的原始传说。《白蛇传》中的“水漫金山”,已成为中国人民一句流行的口头俗语,并收录进了《汉语大词典》 。“金山寺”、“保和堂”、“白龙洞”、“法海洞”等镇江现有的景观,既是《白蛇传》故事的左证,又成为可以印证的“可信物”,是《白蛇传》口头遗产的重要依据。[图4-5][图4-6]千百年来,镇江已形成了一个以《白蛇传传说》口头传承的文化空间,在民间不停地用各种形式重复展演着《白蛇传传说》文化遗存。每逢端午佳节,镇江有游览金山的习俗,参观白龙洞、法海洞,青年男女跪拜白娘娘,誓表永远恩爱。镇江各个剧场、书场(在农村搭台演出)都轮番演出有关《白蛇传》的戏曲、曲艺,民间戏曲《上金山》 、清曲《水漫金山》等就是代表作;在老百姓家里,每到端午节,家家户户喝“雄黄酒”,演述与《白蛇传传说》有关的故事等;每家中药店门口均发放中草药熬制的免费避暑汤药……所有这些与《白蛇传传说》有关的特异民俗事项,都成为镇江《白蛇传传说》文化空间的文化要素。[图4-7]
浙江境内的白蛇传传说同样广为流传。较为典型的比如收入《西湖民间故事》的《白蛇传》,这个文本采用综合整理的方式,基本上反映出了浙江地区口头流传的白蛇传故事的风貌。其中吕洞宾卖汤团、最高又最矮的人等情节,颇具特色。其他如,诸暨的《许仙白蛇前缘》、衢县的《白素贞的娘家》、平湖的《白娘娘与法海》、《蟹和尚》、象山的《白蛇成仙》、《假法海作乱》、杭州的《最高和最矮的人》等作品,集中讲述白蛇传故事中的某一段情节,众多异文一起构成了庞大的白蛇传传说群。
然而事实上,出生地之争并不会影响白蛇传传说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质属性。 当异类走进人类的姻缘,“白蛇传”也许是“四大传说”中最剑走偏锋的一则;像想像中的蛇女一样,这传说本身危险却让人无法割舍, 只要西湖歌舞不休,“白蛇传”的传说就会永远流传。
[图4-8、4-9、4-10]
主要参考书目:
[唐]谷神子:《博异志》,中华书局,1980年
[宋]洪迈:《夷坚志》,中华书局,2006年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刘敬圻:《困惑的明清小说》,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990 年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浙江分会编:《白蛇传论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
社,1986年
戴不凡等:《名家谈白蛇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
张丽:《白蛇传故事探微》,中央民族大学,2007年学位论文
谢燕清:《大传统与小传统:白蛇传故事的三期型变》,《民俗研究》,2007年1月
邹强:《神女与狐妖:阿尼玛的化身》,《西华大学学报》,2008年2月
谢忠燕:《人妖恋故事模式的延伸》,《重庆师院学报》,2000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