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与上古学术传统
关于《山海经》研究的对话
廖明君(《民族艺术》杂志总编辑)
刘宗迪(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原载《民族艺术》2003年第4期
一、钟敬文先生与现代《山海经》研究
廖明君(以下简称廖):宗迪兄,最近你发表了关于《山海经》研究的系列论文,对《山海经》这部古老典籍提出了与传统观点大相径庭的解释,尤其是你证明此书的《海经》部分其实讲的不是地理,也不是神话,而是讲的上古天文历法制度,是一部被人遗忘的“天书”,可谓出人意表,在学术同行中引起了很大的兴趣。我本人对你的研究也深感兴趣,你对《山海经》新解释的意义其实已经超出了《山海经》本身,它涉及到中国学术史,尤其是上古学术史中许多重大问题,因此,今天请你就这一研究的缘起、基本观点和学术意义等系统地谈一下。
刘宗迪(以下简称刘):很高兴有这个谈论《山海经》的机会,不过,在开谈之前,请容许我先向您以及《民族艺术》杂志的同仁表示感谢,非常感谢贵刊的慷慨,拿出这么大的篇幅连载本人的《山海经》研究论文,这在今天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廖:我们的刊物对于有创见、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历来就不吝惜篇幅,传播新知、推进学术是学术刊物的使命嘛。好了,我们不用客套了。让我们从头说起吧,你为什么想起研究《山海经》的?《山海经》可是中国古代典籍中的一个“异数”,里面全是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东西,两千多年来,谁也没有把它说清楚,连饱读诗书的老先生们也是惟恐避之不及的。
刘:正因为是异数,所以才有趣,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把它说清,所以才必须把它说清,学术研究的目的不就是释疑去惑、探索未知吗?不过谈到本人之所以会看上《山海经》,说来就有些话长了。说实话,尽管很早就“听”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阿长和山海经》中谈到过《山海经》,也曾惊讶于其中那些“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真正认真读《山海经》还是在80年代末读研究生时候的事情。当时我买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二十二子》,这书中基本上包括了先秦及秦、汉早期所有重要的诸子著作,其中也收入了《山海经》,硬着头皮把老、庄、墨、荀等一一读下来,读到《山海经》却读不下去了,其它诸子尽管也不乏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的地方,但他们讲的总归是六合之内的事情,那话语终究是读得懂的,道理终究是想得通的,而《山海经》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尤其是其中的《海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理智理解能力之外,好像都是“六合之外”的事情。《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庄子》也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可是古人为什么又要写这样一部充斥着怪力乱神、山川皆在六合外的怪书呢?从此,《山海经》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一直悬在心上。
廖:我觉得你看待《山海经》的路数和学术界常规的路数不一太一样。大体看来,《山海经》这本书,在当代的学问中,主要在两个知识范畴中被提到,一是在中文系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在讲上古文学和神话传说时,提到《山海经》,提到其中的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刑天舞干戚等故事,这是把《山海经》当神话和小说来读;一是在历史系的中国古代地理学史中,讲到上古地理学时,把《山海经》跟《禹贡》、《职方志》等放在一块讲,这是把《山海经》当成地理书来讲。这其实代表了知识界对《山海经》一书的两种基本看法,古往今来对《山海经》一书的理解基本不出这两个路数。古代学者,包括清代著名的《山海经》注疏者,诸如毕沅、吴承志、郝懿行诸家,主要是把《山海经》看作真实可靠的地理书,而现代学者,诸如鲁迅、茅盾、袁珂诸贤,主要是把《山海经》看作奇思妙想的神话书。地理书或者神话书,这其实成了我们理解《山海经》的基本假设,这些基本假设往往成为不言而喻、众所周知的常识,制约着人们的学术视野,让人对超出这些视野之外的东西熟视无睹、习焉不察。你好像既没有从神话学的角度理解此书,也没有从地理学的角度理解此书,也许,正因为这样,少了这些固有视界的拘束,你才能见人所未见,发现这部“天书”的秘密。
刘:确实,诚如所言,古往今来的学者理解《山海经》主要有两个路数,一是地理学的,一是神话学的,而我试图从整体学术史的角度重新理解《山海经》,也就是说,把此书从学术界想当然的归类中解脱出来,放回到其本己的学术和知识背景中进行解读。其实,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钟敬文先生就开辟了理解《山海经》一条新路径,就是从文化史、知识史的角度理解《山海经》,先生在三十年代早期就发表了《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1931年)、《中国神话之文化史的价值》(1933年)等研究《山海经》的专论,首次尝试用现代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从文化史和学术史的角度,把《山海经》当作上古时代的民众知识进行理解和研究,先生所标举的“民众知识”,是一个较之传统学者心目中的“经史之学”、“诸子之学”更广阔和深邃的学术视野。——提起传统学术,人们首先想起的往往是经学、史学、子学这些中国传统学术的主流,直到现在,人们理解的国学范畴大致也不外乎此。但是,在这些宏大学术主题之外、之下,还有一类知识一直未被研究者注意,一直落在学术研究的视野之外,但却一直以一种潜移默运的力量有力地影响着中国民众对于自我、历史、世界和宇宙的理解,切实地启迪和支撑着他们的生活,这就是那些一直不登大雅之堂的民众知识,或者说普通知识。这些知识无关乎治国平天下,无关乎世道人心,却与人们的世俗生活息息相关,与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地方和岁月息息相关,这就是钟敬文先生所指出的“民众知识”。这种知识包罗万象,纷繁驳杂,涉及到民众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送往迎来、趣吉避凶、风水占卜、求神驱鬼等等,这些知识,漫无统系,你无法用一个基本原理、整体框架把它们“一言以蔽之”地加以穷尽,也没有那个学者能够博学到穷尽这些知识的程度,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谓“博学君子”的知识吧。这些知识,真伪并存,异彩纷呈,泥沙俱下,却是古代学术和思想的真实背景。时下有些研究学术史的学者,受西方新史学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也注意到了中国古代学术的民众知识背景,对“普遍知识”、“本土知识”、“地方知识”等津津乐道,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其实,这不过是旧话重提,早在几十年前,钟敬文先生等中国第一代现代民俗学者就已经提出了这一问题。他们和当代学者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也是在西方现代学术的启发下提出这一问题的,但除此之外,他们还继承了中国本土的学术传统,就是所谓古人所谓的“博物”传统。钟敬文先生所谓的“民众知识”,接续的正是中国传统的博物学知识谱系,那是包罗了天文地理、理工农医、自然人文等各方面的知识,其中,本草医药学尤是其中的大宗。钟敬文先生的《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就是从本草医药学的角度研究《山海经》的。在读了古人那些充斥着陈词滥调的《山海经》注疏,读了当代学者那些故弄玄虚的《山海经》神话研究论文之后,乍然读到钟先生这篇写在30年代的旧文,真是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尽管文章中有些观点今天看来有可商之处,先生的许多真见卓识在这篇文章中也没有充分展开,但是,读了先生的文章后,我自信终于找到了解开《山海经》之谜的钥匙,这就是从民俗学的“民众知识”的角度理解《山海经》。
现在,回想当初,当我读《二十二子》,读到《山海经》时,之所以读不下去,之所以对这本书感到无所适从,是因为当时我根本没有认识到,《山海经》是一本和那些子书性质完全不同的书,那些子书可能有些已经残缺不全,但作为一个思想家或者一个思想流派的著述,其中总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理念”,也就是思想体系,我们读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握这个思想体系,一旦把握了这个体系,我们就自以为读懂了,就理解了,困惑就消失了。但是,《山海经》却不是思想家的著作,它的著述目的不是为了宣扬、记录一种理念、一种思想,在它的底下,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内在的思想逻辑存在,因此,当我们抱着和读诸子一样的念头和期望读《山海经》时,就注定会一无所获,茫然若失。但这并不意味着《山海经》一书就是乌七八糟、胡乱拼凑的杂俎之作。《山海经》是一部记录古代民众知识的知识性而非思想性读物,其中虽然没有一以贯之的思想逻辑,但是,这些知识肯定不是凭空而来,不是无中生有,它们肯定是属于一个特定的知识范畴,源于一个古老的知识传统。只有透过《山海经》光怪陆离的表象,把握了其所归属的知识范畴,了解了其所自出的知识传统,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山海经》一书的性质,才知道:它是一本什么书?它在中国上古学术史中的地位?它都讲了些什么?它讲这些东西的用意何在?这些东西的意义又何在?我们也才能最终理解其中那些稀奇古怪的记载的真实含义。
廖:钟敬文先生在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事业上的造诣和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今天从你这里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钟先生在现代的《山海经》研究史上也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
刘:诚然。钟敬文开辟了一条理解和研究《山海经》的全新路径,上面谈到的《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一文,原本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山海经之文化史的研究》中的一章”,当时,先生还开列了一份系统、庞大的《山海经》研究提纲,可见,先生当时是有一个研究《山海经》研究的大计划的。但是,也许是由于战乱,也许是由于先生自己学术兴趣的转移,后来,这份研究计划并没有付诸实践。更由于被其在民间文艺学、民俗学等方面的盛名所掩,先生早期在《山海经》研究上的成就竟被埋没了,而先生开辟的这条研究《山海经》的新路径,在国内也一直无人问津,倒是日本的伊藤青司,在其一系列《山海经》研究成果中,把钟先生的研究路数发扬光大了。但不管是钟先生,还是伊藤青司先生,都是仅仅把这种研究路数应用于《山经》,对于《山海经》一书中最令人迷惑、费解的《海经》部分,则涉及较少,因此,当我投身钟先生门下,就把从学术史和民众知识的角度解读《海经》作为博士论文选题。
廖:钟敬文先生的《山海经》研究成就遭到遗忘,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学术史上的“失踪事件”。学术史总是这样充满了出人意表的断裂、分叉和异变,幸好,如今这条断绝的学术脉络终究还是重新续上了香火。不过,学术史的故事讲起来就没个完啦,我们还是把话题集中到你眼下的《山海经》研究上吧。
刚才你说钟先生和伊藤青司的研究主要限于《山经》,而你自己则主要关心《海经》,《山海经》将“山”、“海”并举,两部分似乎环环相扣、密不可分,比如说,在历史地理学上深有造诣、对《山海经》也做过专门研究的顾颉刚先生,就认为《山经》和《海经》是一部书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山经》讲的是海内本土的地理,因此翔实可靠,《海经》讲的是海外异域的方物,因此充满幻想和神话色彩,这种观点似乎也是学术界关于《山海经》的共识。照你说来,难道同属《山海经》一书的这两个部分有什么截然不同吗?
刘:是的,岂止不同,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就是说两者不仅内容不同(这个,明眼人打眼一看都能看出来),而且是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来自完全不同的知识传统、属于完全不同的知识范畴,可以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山经》讲的是地理,《海经》讲的是天文,这是后话,下面再谈。《海经》之所以一直令人感到困惑不解,《海经》真实意蕴之所以一直秘而不宣,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们对这部古书“看走了眼”,把它跟《山经》“眉毛胡子一把抓”了,结果既看不清眉毛,也看不清胡子。既然要从文化史、学术史、知识史的角度研究《山海经》,首要的问题就是要弄清其中各部分所归属的知识范畴和学术传统,因此,正确把握两书的区别,这事看起来虽小,却是正确认识此书的关键。《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的区别,就像一道裂隙,泄露了这部古籍的秘密。而发现这道裂隙的,其实仍得归功于吾师,钟先生在三十年代的另一篇《山海经》研究论文中早就埋下了伏笔,我所做的是把这道裂隙扩大,让其中蕴涵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练功的后生深陷暗无天日、密不透风的密室,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发现了前辈高人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你轻轻一触,机关开了,密室洞开,别有洞天,一切困惑都霍然开悟。
廖:有趣,钟先生埋下了什么伏笔?请慢慢道来。
刘:这得从《山海经》与图画的关系说起。《山海经》原是有图的,这些图当然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山海经》插图,我们看到的插图只是在《山海经》古图佚失之后,后人根据《山海经》文字而拟想摹画的。《山海经》是“缘图以为文”,先有图画,后有文字,文字是对在先的图画的叙述和解释。《山海经》是述图文字,这是古往今来的《山海经》研究者和注疏者尽人皆知的,但是,前人乃至今人都笼统地、想当然地以为《山海经》全书都是有图的,不仅《海经》有图,《山经》也有图。钟敬文先生才第一次明确指出,只有《海经》部分才是有图画为依据的,《山经》则原本根本没有图画,其中内容是对自然山川风物的目验实录,这一发现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是我们正确理解《海经》的关键和出发点。
因为既然《海经》是述图文字,而《山经》不是,那么,这就意味着《海经》与《山经》可能各有来历,也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著述,两者可能来自完全不同的学术传统,只是偶然的机缘才使两者被编为一书。不能因为《海经》和《山经》被编在同一本书中,因为《山经》是地理书,就想当然地认为《海经》也是地理书,就认为《海经》和《山经》属于相同的知识范畴。
《海经》既然是述图文字,那么,要理解《海经》,首先就要弄清其所依据的古图是一幅什么样的图画,然后,我们才能进一步追问它源于什么样的知识范畴和学术传统,应该如何理解它的文字,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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