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情歌中的性话语表达

夏敏

    两性相悦，以歌代言，是许多民族婚恋礼俗中常见的做法。婚恋的礼俗是各民族人生礼俗中最热闹、最生动、最富情趣的一种，也是直至今日保留歌谣最为丰富的礼俗，西藏地区更是如此。
藏族青年男女在相爱时，往往以交换腰带、靴带或箍子表示定情。定情礼俗之前的男女对唱（赛歌），是这种礼俗的肇始部分。对歌结束后的两性交结活动均以赠“带”、“结”、“箍”作为信物，聊表寸心，象征肉体、心灵的永远牵系和紧密相连。这些“带”“结”“箍”原来系挂于遮羞的主要部位（腰、胸、足），以其相赠，即意味着把解衣宽带的权利交给了对方，对方持有赠者的这些贴身的信物，就是持有对方灵肉的“一把钥匙”，其间明显有接触巫术心理在内。我们从藏族民歌中发现了相当数量的以赠“带”、赠“结”或赠“箍”为内容的歌谣：
    （1）在人群广众当中/请不要向我微笑/如果真心相爱/请把靴带解下来。（陶立璠、莫福山、丹珠昂奔《藏族情歌选》原注：藏族青年男女在相爱时，往往以换靴带表示定情，1982）
    （2）我俩交换长长的腰带/是为了欢聚到白头偕老/我俩交换短短的靴带/分离的日子越短越好。
    （3）……你的腰带和我的腰带/是一种丝织的/是一个姑娘编制的/两根腰带晚上放一块/早上分开多么难舍。
    （4）            ……
                 女：人说隔河无桥难相会。
                 男：我们腰间都有带一条，
                     两根带儿绾个结，
                     不就是我们的好索桥？
                   女：人说有了索桥无桥板，
                              来往还是多困难。
                  男：把你腰间的裙解下来，
                     铺在索上当桥板。
    （5）姑娘编织了一根彩色的腰带/也织进了一颗忠贞的心/别把腰带轻浮地系在腰间/这爱情的信物要永远缠在心坎。
    （6）昨夜在梦中/梦见白哈达/今早醒来时/情人鞋带留。
    （7）如今你虽远走他乡/冬季在山沟里/又会聚集我们的帐房/我要剪下羊毛/织一根带子长又长/待我们重逢时/好为你紧系在身上。
    （8）我在泉边洗手/把珊瑚箍子放在那里了/我心爱的姑娘去背水/悄悄戴在手上了。
    （9）……那边有座松耳石山/山脚青年的歌声动听/青年！你若是说的知心话/请带着珊瑚箍子跑过来。
    （10）……天空的长虹五道彩/好象巧手编成的腰带/要是能把它取下来/我一定给情人拴起来//天空的乌云黑沉沉/好象巧手织的青绒/要是能把它剪下来/我一定给情人做双藏鞋。
    （11）认识姑娘是去年/交换记手（《藏族民歌选》原注：交换记手即互换定情礼物）是今年/夫妻恩爱是今天。
        以上十一首以定情赠带（或“箍”）为内容的情歌，可以证实它们最初产生于习俗化了的私人仪式中。它存在于男女两性之间，具有某种隐秘的色彩。歌谣隐喻的内容可以是，（a）脱衣解带实现性勾连，如上引（1）~（6）首；（b）抢婚，藏族现虽不行抢婚习俗，然而拿腰带拴住情人的歌谣却不乏其例，如上引（7）~（11）首。
        （a）（b）两个蕴意也见于其他民族的民歌和习俗中。请看西藏珞巴族米古巴部落一首“求歌”的女唱部分：
                   对歌唱到月升起，
                   越唱心里越欢喜；
                   拿根腰带拴住月，
                   不让月亮落下去，
                   我和阿哥述情话。
这首歌谣的腰带意象大类于藏族歌谣中的（b）类，腰带在此是将性别的二元对立者整合在一起的文化象征。上引藏族情歌（4）的腰带象征为连接你我的“好索桥”（为连通两个身体的男根意象），在珞巴族那里含蓄地喻之为珞巴人的藤索。如米古巴部落一首求歌的男唱部分：“我和阿妹隔着河/河水流急难渡过/心里有句话儿要说/只盼快架渡河的绳索”。互赠腰带，私订终生的习俗还见于印度那加族奥那加人和斯里兰卡维达人。如维达人恋爱的时候，男子向自己钟情的姑娘求亲，只须拿一块布，一条项链，一付手镯及几只发簪赠给对方，女方如果同意，就收下这些礼品，并把自己亲手织的腰带系在情人腰上，表示双方已定亲。汉族历史上亦有赠带送结表示“鸳鸯一线牵”的意味的婚恋礼俗。古汉字缔结婚姻之“结”或结婚之“结”，意符从“丝”，表明丝为定情的信物或联姻的象征物。《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即我谋。”直至晚近时期，汉族民间婚礼向有新人执丝（绸）入洞房之仪俗，民间也有女子编结的饰物（人称“中国结”或“情结”）送与情郎为定情信物的习俗。在此，二绳系结往往是两性相连的象征，其义与藏族男女互赠腰带、靴带、箍子是相似的。
        两线打成结，在藏族民歌中也是恋爱的象征。“谁说我与情人难见面/高山平原若能打个结/心中的誓愿就能实现”（拉萨民歌），拉萨另一首民歌唱道：“我心像有千千结/要解开只有情人”。配上这样的情歌，同时将“带”、“结”或“箍”赠给对方，隐喻中包含了许多显露的成分。因为腰部或靴子的系结赠给对方，其字面背后的用心是很清楚的。古代荆湘楚人以腰带为订婚“记手”的故俗，亦与藏人同出一辙。《离骚》：“解佩 襄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这里讲的是抒情主人公（吾）与洛神宓妃共结连理，其表达方式是“解佩襄以结言”（解下腰带来订婚约），其实这种习俗是借解带脱衣从而实现性勾连的一种象征形式，交媾作为婚姻的直截形式在此表现得再明白不过。
     由是可见，婚恋礼俗中的赠带送结是两性结合的象征。阿诺尔德•范根纳普把标志社会过渡的过关礼仪区分为分离、过渡和结合三种礼仪。那么婚恋礼仪必然是结合的礼仪，是两性合体造爱的前奏。“结合的标志是打结、系上带子、戴上环型圈、手镯、或面纱。”①而范根纳普提到的戴上环形圈、手镯（包括藏族约婚时互赠的箍子、戒子）之类，其原始意味亦与两性媾合有关。笔者曾运用精神分析方法解析了戴环佩镯的心理机因，并认为“手足上佩带的各种环状物象征女阴，而穿过这些环状物的肢体象征男根，手足上套饰物即指‘天作人合’”②
    其次，抢婚仪俗在“带”或“箍”上的象征意味也是极其明显的。这种象征经历了由显到隐的过程。从显的层面上看，带是“娶”的工具，《说文》：“娶，捕取也”，娶即行抢女人以带或箍相束，把她们五花大绑带回家。云南德昂族女子常以“藤篾缠腰”，传说古时候德昂女子是满天飞的，男人为将女人拴住，便用藤圈套在女子腰上，久之成俗，德昂族妇女们成年后，裙子的腰部佩戴上五六圈或十余圈，甚至二三十圈藤制的“腰箍”。德昂族认为姑娘身上佩戴的腰箍越多，做得越精致，越说明她的美德。可见约婚时赠带送箍是原始时代对女人公开行抢，强行婚配的“抢婚”仪俗的象征遗存。
    从隐的层面上看，“带”“箍”看似脱去其外在的、暴力的或喜剧的外衣，而成为同心互爱的象征，即赠带之类隐喻拴住对方的心（同心结），以有形的带捆住无形的心，从而使两情永驻。所以在很多民族之中，哪一个女子戴了男人所赠的带或箍一类的“记手”，即已言明她身心已有他属，情已有所钟。这些饰物是女人身心已被男人裹挟而去的象征。藏族定情仪俗中所赠定情物种类很多，除腰带外，还有珊瑚箍子，镯子和戒子。女人戴上它们，即指她身心已有“所属”，她的身心已被另一男子“拥有”。在早期的抢婚制度中，这样的装束显然蕴含有女人蒙受的耻辱和两性之间的对立，而当这种婚姻制度消失以后，这些象征物只作为失去了原意的历史遗留物了。下述是拉萨一带有关约婚送“记手”内容的几首民歌：
    （12）红色的镯子/早已定了价/旁人敢摸它/定会把命送。
    （13）戒子格桑梅朵/一两金子做成/经过我的手后/成为情人证物。
    （14）格桑梅朵的戒指/在树林中丢失了/往往行人见不到/被心上人俭走了。
     （15）……姑娘的手上已经戴上指环/我还有啥必要再同她攀谈！
在此，约婚信物证明身心已有所属，那么接受信物的一方均不可违背这种具有约束力的、约定俗成的习俗的规定。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两性间爱恋求同的隐喻层面，其实潜隐着两性对立的结构体系。由于两性角色在社会和心理层面皆可归于二元对立范畴，所以，赠带送箍有“拴住对方”的意思在内，而拴住对方的负面话语或逻辑前提是“背离对方”。因此，藏族情歌的隐喻体系是建立在性别的二元对立的仪俗当中的。这种隐喻的引申成分很多，如上引歌谣（2）的“欢聚/分离”，（3）的“晚上放一块/早上分开”，（5）的“轻浮地系在腰间/永远缠在心坎”，（7）的“远走/重逢”，（8）和（15）的“无箍/戴箍”，等等，均为对立范畴，所以歌谣中的“带”“结”“箍”等意象构成了男人和女人的对立、互补关系的象征形式。这些对立和互补意味着藏族社会中男女性别角色有高低之别，男女不同暗含尊卑的不同，送带送箍者（多为男性）为尊，受者（束者）为卑。尽管男女定情时两性互赠带或箍使女性获得了仪式上的平等的价值，但仪式及仪式的歌唱已暗含了社会中根深蒂固的不平等观念。尤其是赠箍的仪式和歌唱象征束缚女子的躯体（如上引歌谣之12），而赠带的仪式和歌唱反过来象征女子试图用“带”束缚见异思迁的男子（如上引歌谣之5、7、10）。女性接受“带”与“箍”，就是接受身心的双重不平等的事实，语义的隐层表明男女地位的不对称。在“箍”的象征意象（箍不仅是束身之物，还是女阴象征）中，男人与抢婚/女人与生育，男人与文化活动/女人与生育活动，是两对重要的二元对立内容。
     上引诸例中，属于女性的动宾短语是“剪羊毛”“织袋子”（第7首），“背水”（第8首），“编腰带”“织丝绒”“做藏靴”（第10首），表明凡是女性均是家内事务的行使者，或牧业生产的加工者；而男子们却“远走他乡，冬季在山沟里”（第7首），表明凡是男子均为家庭经济的支柱，是养育和提供牲畜者，是牧业劳动的直接主持者。这种经济活动的分配强化了女人的陪衬作用和男人的权威。


注：
①史宗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下），第484页，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
②于乃昌、夏敏《初民的宗教与审美迷狂》第161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

那一剑的风情

古人也有如是情怀，非“民间”之独有。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荡气回肠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