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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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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0 13: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





    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是在吉林省磐石县红旗岭镇度过的。老人说,那里原来只有李小房和高丽锅两个自然村落,周围都是森林。发现那里有镍矿后,有色金属系统调动了全国的力量投入矿区建设。于是那里急速成长为一个有几万人的矿区小镇。小镇基本建在李小房和高丽锅之间。我们家69年从吉林市搬迁红旗岭时,镇子已经很有一些规模。小时候,我们流行讲故事。炫耀自己故事多,我们会说:“我的故事这么多,从李小房到高丽锅”。炫耀自己的故事长,我们会说:“我的故事这么长,从高丽锅到李小房”。我们童年的世界,就是这红旗岭小镇。李小房和高丽锅以外的世界,对我们是天边海外,是想象中的世界。
    但是特殊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书籍报纸和有线广播把我们和这个想象的世界连在一起。我记得第一回听到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这些词是6岁的时候。大人们在政治学习,一位下放来的副县长为大家读报纸。不知为什么我被“拉丁美洲”这几个字迷住了,这几个字在我耳朵中发出叮叮咚咚钻石碰撞一样的声音。散会后我中魔般居然跟在副县长身后到他家要借那报纸看。我不懂在山里这一个发自孩子的请求会有一份大逆不道的味道--没有经过家长的同意擅自向别人伸出手去,而且对方是“大官”。请求被礼貌地拒绝了,并且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话传到祖父那里,他愤怒地用一根方木尺打我,一直打到方木尺折断为止。
    知道拉丁美洲在地球上的准确位置是几年后。我们爬进学校一所旧仓库,在里边发现了一些旧讲义和旧书。借着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在旧仓库里看着画在旧地理书上的拉丁美洲,我想起小时候挨打的经历和决不能轻易向人伸手的教训。事实上更多的东西没有人教我们就记住了。比如成段成段的样板戏唱词、比如老三篇以及各种格式的口号。其中有一些是后来很有用的知识。今年二月坐车经过黄河时,想到了“过黄河”、“跨长江”这几个字。小时候有那么几个月,广播里一直播报某某大队“过黄河”、某某大队“跨长江”。弄懂这两个词后我们很自然就明白同是中国的土地,在东北、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南打下的粮食数目大不相同。知道孔圣人是通过一本批判孔老二的小人书。那本小人书我是在一位叫杨成立的杀人犯的宣判大会上从一位叫周生国的同学那里借来的。几个小时的宣判大会,小人书我看了几遍。孔子从小就用泥巴捏礼器玩祭祀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84年我和占刚从吉林骑车骑到山东曲阜,在大成至圣先师墓前,我和占刚谈起过这段往事。

    80年代末,刘诚到南方去,回来时我们在北大见了面。他参加的是一个传播学的学习班,接受很多新知识的影响。刘诚很激动。我有关传播学的一些知识得益于那次谈话,那是我开始读传播学书籍的开始。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到“马太效应”。上帝对马太说:那有的,你要多多地给他;那没有的,你要连他有的也拿走。我和他谈到我们生活在文化废墟中的童年,谈到政治教育过剩的中学时代,谈到我们被多多地给予了什么?我们什么被拿走到几乎没有的程度?直到进大学前后,我们还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等待我们去解放(后来我走出国门在异国他乡洗盘子时彻底明白,我们就是需要解放的三分之二受苦人)。事实上,相当一段时间,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和教育,不过是红旗岭小镇的放大。我们付出的时间这么长,却仅仅是从高丽锅到李小房,我们失去的时间是这么多,却仅仅是从李小房到高丽锅。

    然而,这一茬人还是长大了。正像一位朋友在诗中写道的:

                黄河岸边,默默地长起一排排陌生的小草
                北方和南方的阔叶林,高举起哗哗作响的叶子
                街上,迎面走来一群群象主人一样坦荡的青年
                那,就是我们——
                                       ——徐敬亚《那,就是我们》






    我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哲学为什么对刘诚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们相识在邹大力组织的学士俱乐部,在福利楼的一楼。那一天的讨论课题我记得--到了共产主义还有没有宗教?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刚刚因为就潘晓《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而读过几本哲学书,我站在怀疑主义的立场上和刘诚辩论了半天。那是我们相识的开始。今天想来,那讨论题和“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命题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但当时我们是认真的。
    八十年代初,我们在师大读本科的年代。那时生活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富足,晚上饿了,有的人冲一碗从家带来的炒面,而有一袋方便面泡一泡已经就很不错了。
    可那时也有一份奢侈,那就是晚上小贩来卖的油炸糕。
    说来惭愧,油炸糕多少钱一个我记不得了,可记得那时还有粮票制度,可以用粮票来换,而且,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价值不同,全国的贵些。可以换的还有茶叶蛋,很香。
    来宿舍卖油炸糕的大多是乡下人打扮,也有特殊的。我记得在三舍的那位年龄不大,油渍渍的竹筐里,除了油炸糕,还有一本黑格尔的哲学书。那孩子眉间的英气我至今不忘。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常想到高尔基的《我的大学》。
    许多年过去了。
    我们之后,又有许多人进校,许多人离校。
    人工湖畔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粮票制度已经成了收藏行当的话题。
    油渍渍的竹筐与油炸糕,大概早都在师大失了踪迹。
   
    80年代,是一段特殊的日子。记得开诗歌朗诵会时,很多政治系的诗人们共同使用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这句话。那不是偶然的。那时节我们刚开始从一个放大的红旗岭小镇瞩望世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不相信”,但又都在寻找可以相信的。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世界要变化,但又还不清楚怎样能够变,如何变。我们都在找一个支点。我们是认真的。
    20年后的今天,我们经历了许多变化。
    种下龙种,收割跳蚤。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变化。

    和我醉心于古往今来的文学一样,刘诚对哲学情有独钟。他的思维是他有意用德国古典哲学训练过的。当他用逻辑的语言伸展他某一个思路时,自有一份肯定和不容置疑。他相信列宁说的话,黑格尔的《小逻辑》是训练思维最好的工具。他读《小逻辑》,读的兴趣盎然。
    那也是我疯狂阅读的年代。读柏拉图,读卢梭,读尼采,读康德,读黑格尔,读费尔巴哈,读拉梅特里《人是机器》,读薛定鄂《生命是什么?》,读达尔文《人与动物的表情》,读奥古斯丁《忏悔录》,读一切认为有价值的书,一切可能需要读的书。我在读书笔记中写道:“我高举自己的生命之火,走向一座座沙漠里的殿堂。走进去却总是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而穿过殿堂,我总又看见遥远的沙漠那面有另一座殿堂。于是,疲惫而失望的我,只能重举起自己的生命之火,进行我无望的旅程。”现在回想,我是期图寻找一个答案。我的痛苦在于我找不到自己的所信。而刘诚的幸福在于他有所信。信与不信,那时我们都活得很认真。

    哲学为什么对刘诚有那么大的魅力?
    想到我自己的读书时代,想到刘诚,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卖油炸糕读黑格尔的孩子。
    真的,那个卖油炸糕读黑格尔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非常怀念他,因为这样的孩子今天一个也找不到了 。



    在一篇关于一代人的凋零的文章中,我提到了海明威,那以后不时想到他的一个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最初听人提到这篇小说是1984年,在沈阳。那时我正在和占刚一起骑车从东北奔向泰山的途中。那一日途经沈阳,借宿学兄嘉陵府上。嘉陵兄辽大毕业,本是文学青年,借为我二人接风,唤来了居沈的一班爱好文学的狐朋狗友。酒酣耳热杯盘狼藉,到了夫子所谓各言而志的时候,在座的一位辽大俊彦谈起自己小说追求的境界,几次提到这《乞力马扎罗的雪》,那忍不住拍案击节的倾佩之情,洋溢满座,流淌到今天我的笔下,余温尚在。
    惭愧的是,占刚和我当时只看过《老人与海》、《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之类的中长篇,对海明威的短篇都没练过,所以席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一物不知,以为己耻。回校后赶紧找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才知道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公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有当地人的信仰的神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海明威说,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小说是读过了几遍,但对海明威的借乞力马扎罗的雪表现的那份说不清的追求,其实是似懂非懂。
    我大体明白了这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含义,是五年后留学富山以后的事情。那时我也经历了一些大事件,也见过生和死,体会过爱和仇恨、希望与失望。我每天骑车往来在中国餐馆洗碗台和学校图书馆之间,一边打工扒份一边清理自己的过去。许多不平、许多烦恼,白天黑夜缠着我,搞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每天骑车途中举目看到的立山群峰,却实在给了我不少安慰。这山终年积雪,洁白如处子,远耸天边,如梦如幻。看到它有时你会想到很深处,觉得和亘古的自然相比,眼前的不平与烦恼实在算不了什么;有时你会干脆什么也不想,心会变得和雪峰一般素然。在日本硕士毕业后没进日本公司,而是读博士并定下心一生做文字活度日,和这山多少有些关系。我想,老海明威当年肯定是见过这样的山这样的雪,当年肯定是经历过这样的洗涤。在生与死之间、在瞬间与永恒之间,这位美国佬体验并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般感觉。
    95年短期回国时,和嘉陵兄通过电话,话及当年,嘉陵兄告诉我说那位当年的文学俊彦下海捞鱼去了。后来又听说他在海里呛了几下,爬上岸来。后来又听说他犯了朋友妻不可欺的铁则,已经被排除圈外,在某街某胡同开一爿小书店做活,进货出货忙得很,再不曾提起文学提起小说。呜呼!乞力马扎罗的雪融化在90年代的中国大潮中,融化成青紫黑黄说不清的颜色,这怕是他是我是当年在座的每个人以及那头雪峰上风干冻僵的豹子无论如何都预想不到的。

    “两世为人”,回顾来时路,我常想起这四个字。
    和刘诚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在构思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他无数次说过这个体系,包括一些重要的细节。他曾经说过,这思想体系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一年前听到刘诚走了的消息,我和占刚赶到四平。那时想能为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帮助他留下他的思想。那时我们已经想到帮助他出版这本书。然而很遗憾,在我们的谈话中曾熠熠发光的那个庞大的思想体系没有出现在这本书中。完全没有。请原谅我的坦白,我觉得连书中这些偶然保留下来的只鳞片羽,都因为失去了整体背景的支撑而形同瓦石。
    我们生活的世界在这20年中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星星已经松塔般在篮夜坠落,我们必须费力地昂起头,面对被金钱和欲望、被浊臭的废气和尘埃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面对这世界,甚至让人感觉也许需要刘诚那个体系的年代永远不在了,也许在今天,任何深沉厚重的思想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土地。
    然而20年来,每次见面或通话,他都仍在谈论他的体系。仿佛世间的尘土落不到他精神的世界,又彷佛成千上万的人都已经大梦醒来,他却一个人还置身梦中。
    人要直面于死亡那是要大勇气的。当刘诚决心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他一个一个向老朋友们说再见的时候,在他鼓起勇气从窗台踊身跃出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体系永远不能完成的遗憾一定很沉很沉地压迫了他吧?尽管不是本意,但我们,我和占刚的激励和期待大概也是成了那沉重压力的一部分。但是我不后悔我们曾经的谈话,不后悔我的那些激励和期待。因为回首当初,我们相互碰撞的心灵,那一刻都是真诚的。

    豹子啊,在人们纷纷移居平原广泽的年代,你到那样高寒的地方要寻找什么?




    和刘诚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清华园。留学国外十年,这是第一次再会。如果加上出国前后没有相会的日子,已经不止十年。杜甫写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真的今夕何夕,我们又坐到了一起。我89年出生的儿子,已经到我肩头那么高了。

    我们坐在我小小的书房谈话。那时他的听力已大不如前。很多话,是写在纸上的笔谈。我们那份亲近大概很有些感动人。平时总是只忙自己事情的妻子,那一天突然拿出相机来说,我要把你们谈话的样子照下来。她照下的这张照片,居然成了我和刘诚最后的合影。
    刘诚去世后,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心中都很难过。我不是学哲学的,对深刻的思想一直保持敬重而观望的立场,所以很惭愧我没有资格对哲学世界的刘诚谬加判断。我能够判断的是,这个物质化时代已经将精神的世界得挤压得非常狭窄,在大学里已经很难找到那群一心想找一个支点搬动地球的年轻人;我能够判断的是,越是这样的时代,奉献给精神世界的真诚越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我能够判断的是,我这位老友踊身走过生死界限后,我的人生少了很多很多;我知道的是,属于我们的那一个时代真的已经成为过去,因为那个时代的灵魂已经死去!我们活在他者的时代,和今天的人一样求名、求利、求权势、求风光,叫苟活。

    刘诚终生未婚。无子息。学生有罗冬阳君,执着而有文采。冥河暗渡,或可冀望斯子于一二。

    谨以此纪念刘诚君。
                                                                                     2004年3月
[ 本帖由 雪村友梅 于 2004-6-10 13:15 最后编辑 ]
发表于 2004-6-10 16: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RE: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

喜爱哲学的人是天生的。我觉得。
乞力马扎罗的雪,我也喜欢。
怀友忆旧之文最足动人。
发表于 2004-6-10 20: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RE: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

我们生活的世界在这20年中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星星已经松塔般在篮夜坠落,我们必须费力地昂起头,面对被金钱和欲望、被浊臭的废气和尘埃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面对这世界,甚至让人感觉也许需要刘诚那个体系的年代永远不在了,也许在今天,任何深沉厚重的思想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土地。

这大概是我们内心孤独寂寞乃至痛苦的根源。经历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代急剧变化的一代人,太多的理想被现实冲击得烟消云散,太多的希望被内心的绝望无情地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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