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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8 14: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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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推荐】胡万川:捞泥造陆——鲧禹神话新探
捞泥造陆——鲧禹神话新探(下)
胡万川(台北,清华大学)
(四)
以上用稍多的筆墨來介紹撈泥造陸的創世神話,目的當然在於為鯀、禹神話的重新解讀,提供一個較為詳實可靠的背景。而雖然鯀、禹最終還須合論,但初步分開討論,有其資料處理上的方便,因此在此重點仍是先從鯀討論起。
由以上介紹,綜合而觀,這一撈泥造陸的創世神話,大概可歸納出幾個重要母題:
當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
造物者讓動物進入水中取泥或土,以便造地。
動物相繼入水,一個個先後失敗,最後一個才在口中或爪子裡銜著一小塊泥上來。
造物者把撈上來的這一小塊泥土放在水面上,由於這是會生長不息的泥土,因此就長成如今這樣的大地。
以上就是構成撈泥造陸神話的基本母題。一個完整的神話記錄,大概都會有這四項。而另外有的神話則會在第四項上稍有變異。神話中不是說造物者把泥土直接放在水面上,而是把泥土放在龜的背上,長成大地,從此龜就駝負著大地。有的則是說把土放在蛙或蟾蜍的腹上,長成大地。湯普遜的母題索引A.815,大地立在龜背上就是這一類。在此我們可以把這樣的一個母題列為4.1如下:
4.1造物者把撈上來的泥土放在龜背上,長成大地,從此龜就駝負著大地。
不含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常見的重要母題就是以上四項。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則在此之外,則更有如下幾個母題:
5. 潛水撈泥者只把部份泥土給造物者,自己私藏一塊,由於泥土會長大,藏不住,被造物者發現,命他交出。
6. 私藏的泥土撒在造物者已經造成的平坦大地上,就成了山谷或沼澤等不平之地。
7. 造物者見潛水撈泥者既偷竊又自大,就將之罰入地底深淵之中。
筆者之所以抱持著和大林太良相同的看法,以為鯀原來就是撈泥造陸的神話角色之一,原因就在於鯀竊息壤神話,雖然記錄保存已非神話本來面目,但原來神話中的重要母題,卻都依然可尋。只不過由於中國古代到了文獻進入稍為系統整理的時代,也就是春秋時期前後,主流文化早已是以現實關懷為重心,以歷史論證為依傍的時代。「不語怪力亂神」不只是後來才成為儒者述作的圭臬,早期的諸子百家,也同樣的從來就不曾在意「怪力亂神」,除非可以拿來當作自家理論的論證之所需。也就因此而即使像《山海經》、《楚辭》等較不受當時中原主流文化拘束作品,雖然保存了較多的古神話的資料,但那些資料,如非僅存吉光片羽,就是在長期歷史化的浸蝕之下,而面目難辨。也就是說《山海經》、《楚辭》等雖然保有較多古神話的資料,但因為都屬戰國中後期結集的著作,因此其中記存的神話,已難免是長久向傳說化、歷史化傾斜之後的資料。因此若要從中識取神話本來面目,就只好重新爬梳清理。而筆者認為從各地神話中常見的相似母題來作對比分析,是很有啟發性的方法。
但是在從母題的對比分析來確認鯀的本相之前,還是需要將一些相關的觀念加以澄清。首先是「鯀竊息壤、以堙洪水」,表面上似乎以「洪水」的觀念來解讀,也可以通的,因為世間本來就有「洪水神話」。袁珂就是從這個觀點來看這個神話的,他的部份意見,如以鯀比擬普羅米修斯的部份前文已經引述,在此不必再談。但是現在還是可以藉著他對「洪水」本質的認識來談這個問題。
洪水神話是在世界各地流傳很普遍的神話,其中最主要的類型就是基督教聖經《舊約》所記的「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代表的是人類的毀滅與再造。這一類型在中國各地也保存很多,就是「伏羲、女媧兄妹洪水厥遺,再生人類」的神話。這是屬於創世紀階段的洪水神話。
此外,和創世紀有關,也和「大水」有關的神話,就是本文論題重點所在的撈泥造陸神話。只不過這一類神話中的水,不是淹沒人類的「洪水」,而是世界創生之初就已存在的「原水」。
另外,和洪水有關而同樣普遍流傳的還有一種講述個別地方地陷水淹,城陷為湖的傳說,這種傳說和創世之初的神話已大不相同,而且和本文所論也不甚相關,因此下文不再提及。
和大水有關的神話或傳說,普見於世的就是以上這些。袁珂以神話的觀點解讀「鯀竊息壤」故事,他以為鯀所對抗的既是上帝,因此神話中的洪水應當就如同《舊約》所記「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就後悔造人在地上,便使洪水氾濫在地上,毀滅天下」的大洪水。這一個說法看似言之成理,其實大有問題。因為在中國普遍流傳,至今還在境內少數民族地區廣為流傳的伏羲、女媧兄妹型洪水神話,就是諾亞方舟型的神話。伏羲兄妹型洪水神話即使古代記錄多有不全,但近代采錄資料已累積相當多,任何對神話稍有興趣的人都能知道其中內容大概。這一類的神話中從來不見有什麼特別的「英雄」盜「息壤」以止洪水的母題。不只中國各族的這一類神話中沒有這個母題,全世界各地的這一類神話中也都沒有。因此筆者不認為「鯀竊息壤」神話是屬於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
或許有人會說難道洪水神話一定就只有幾個類型,沒有其他的例外?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是這樣的:神話和其他民間文學一樣,由於基本原則上原來是口口相傳的,因此反映的通常就是群眾或民族的集體共性與觀念的投射,而不是個人的特性。這也就為什麼神話常見跨時空的共同母題,而少見「惟一僅見」的特例。這也是神話以及其他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雖然也可以從時代背景和風氣來談作家,但一個作家之所以受到肯定,卻往往更在於他個人的風格和創見。
當然這並不就等於說全世界的神話都只有共性,而無殊性,因為例如希臘神話、印度神話、中國神話就各有各自的民族風格是很清楚的。只不過這個表現各民族不同風格的神話,往往是就民族神話的整體性而言的,若就其中單一神話而言,如宇宙創造、人類由來等創世的基本項目而言,常見的仍是基本的一些母題,不同的是細節的變異。越是原生的神話,特別是口傳的時代,共同性越大,相似的母題越常見;越是衍生的神話,特別是經過文字整理的神話,就更見出各民族不同的特性。
我們現在嘗試的就是鯀、禹神話的推原工作,要從歷史化構思的文字迷霧中找尋神話的本來面貌,就得想法看到文字表象的背後。在這種情形下,從神話母題的對比中來尋找見證,就是一個很有用的法門。因為神話的傳說化或歷史化,初期的階段一定還是從原有的母題特性去生發、聯想而後轉化。也就因此,而筆者認為「鯀竊息壤」神話,原來不可能是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在中國的相應神話就是伏羲兄妹洪水厥遺神話),因為其中除了「洪水」是共同的母題之外,其他神話構成的重要母題,都毫無相通之處。
相對而言,撈泥造陸神話,特別是歐亞地區廣為流傳的,強調二元對立的類型,就和「鯀竊息壤」神話,有著不少相同的母題。只不過原來大地未形之先的太初「原水」,在鯀的神話中變成了「洪水」,稍有不同,因而創世神話有轉而成為洪水神話的趨向而已。其餘母題,即使或也稍有轉化,但原本特點,卻總還清晰可辨。其中第一個重要的代表母題當然就是「偷竊息壤」。為了使對比討論更加清楚,我們可將這一母題再為細分,先說「息壤」,再說「偷竊」。
息壤就是會生長不息的土壤, 在中國的神話中,以古代文獻來考察,這一母題似乎唯一僅見,因此顯得非常的特別。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撈泥造陸」神話的背景下來看,卻就不為覺得有什麼特別,因為在橫跨北半球的歐、亞、北美大陸,到處流傳著用「生長不息的土造出大地」的創世神話。息壤既是屬於這一廣大神話文化圈的常見觀念,地處這一文化圈中的中國,其中的「息壤」應當不會是另外生發,別有他意的神話母題。其底層本來也應當就是這一共同文化圈中的「撈泥造陸」神話。
我們之所以可以作此認定,當然不只「息壤」這一非常特別的母題而已,接下來的其他連續母題,也都指向它原來就是歐亞大陸流傳的,強調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在這一類型神話中,潛水撈泥者除了交出一部份「息壤」給造物者之外,還別懷私心的私藏了一小塊。這一私藏的動作,當然沒經過造物者的同意。這種動作的強化說法,便是「不待帝命」而「偷竊」。「鯀竊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這是這麼轉化出來的。
「不待帝命」在統治者至尊,上帝至尊的威權觀念底下,實際上就代表了抗命,是犯罪的行為,因為這觸犯了權威。加上「偷竊」了只有上帝能夠擁有的「息壤」,當然就罪加一等,因此接下來的當然就是處罰。撈泥造陸神話中,上帝對私藏泥土者的處罰是把他打入地底深淵。在鯀的神話中,鯀被殺於北極之陰,不見天日的羽淵。 實際也就是被罰於幽冥地府的深淵。兩者的母題,正復相似。
由以上的對比解說,我們大概可以確認,鯀的神話,原來就是流傳於歐亞大陸,強調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因為從母題的連續構成對比中,其相似重疊之處,如此之多,要說二者沒有關係,實際上是很難的。
(五)
前引李道和〈昆侖:鯀禹所造之大地〉一文,在重點論述鯀之神話與撈泥造陸神話的關係之後,接著指稱鯀被殛羽山,或「永遏在羽山」,就是被罰「在地下永遠托舉大地之意」。因為「鯀字從魚,為魚身」,「鯀又作鯀,即玄魚合字」,「還有說鯀是鱉的」,「又有說他是龍的」。「要之魚、鱉、龍都是水中動物,可以推知就是先潛水帶土,后托負大地的神。」
中國各族至今普見流傳大地是浮在水上,由龜、鱉、魚、牛之屬托負的神話,但是鯀的神話,是否和這一種神話觀念有關,卻還需要更多的論據才能證明。首先,從神話資料所見的各地撈泥造陸神話中,那些明白指出造物者把泥土放龜、蛙之類身上,生長成大地,大地因此是由龜、蛙之類駝負的神話,絕大部份都不是二元對立的類型。也就是說,那些神話中造物者把泥土(息壤)放在龜等身上,長出大地,並不是對龜等的處罰。而那些包含罪與罰的類型,也只強調把私藏泥土者(後來常被轉化強調為惡魔)打入地底深淵,有的說他後來成了幽冥之主,並沒有說把他罰作大地的駝負者。這兩類型神話,前文引證論述時,都已各引有例證,在此不必再行重覆引述。
因此,即使鯀可能真的後來就是被罰入地底水中,永為托負大地的駝獸,但是在做這樣的認定之前,一定要有更為充分的論證。否則但以中國「古代又有鰲托大地神話」,而鯀死後「永遏在羽山」,這樣的觀點,就直接指出鯀「其實是在地下永遠托舉大地」是比較不具說服力的。
(六)
除了鯀之外,李道和的文章也一併討論了禹的問題。論鯀而並及於禹是正確的作法,只不過他對禹的論述,大有問題。
他以為「禹身也為魚、龍」,「身為水物的禹也該和其父一樣是托地神」。不論禹是否本為魚或龍,要證明他也是托地之神,卻絕對不能只是因為「身為水物」,就確認他和鯀一樣也是托地之神。 這樣的推論未免太過牽強。而且如果說鯀是因為「竊息壤」而被罰為大地的駝負者,而禹又為什麼也成了同樣的大地駝負者?並且,同樣一塊大地,為什麼既已有鯀來駝,又會需要禹來駝?世界各地雖然屢見大地駝負者神話,卻少有一個神話說大地是由兩隻駝獸同時駝負著的。因此,以為鯀、禹同時是大地駝負者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
從比較神話學的觀點來看,我們從撈泥造陸神話中看到了鯀的原形,再經仔細翻尋,就會發現原來禹的身影也在其中。不過他扮演的是和鯀很不相同的角色。
在歷史化了的有關禹的文獻中,禹是治水成功的典範。而他治水之所以成功,除了任勞任怨的努力之外,更由於所用方法得當。他用的是所謂疏導的方法,和鯀正好形成對比。鯀用的方法是所謂的防堵。這是歷史化體系已經確定了之後,禹的定位。
其實,從更早一點的資料,也就是歷史化定位之前的記載來看,禹的治水,用的也是和鯀一樣的是填堵之法。而且,如果更仔細的檢驗一下那些還保留古神話特質的資料,我們就會發現,資料所說的其實不是「治理洪水」,而是另有其事。經由神話母題的對比研究,禹的神話本相也就隱然而現。原來禹就是撈泥造陸神話中,那位把入水撈泥者取上來的泥土(息壤)鋪在水上,造出大地的造物者。
《詩經》〈商頌‧長發〉:「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在芒芒大水之上,敷下土方,即鋪上泥土的說法,大概就是在一片原水之上,鋪上可生長的泥土,造出大地的古神話的遺存。這裡所說的,比較不可能是治理洪水的事,因為接著的下文「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據鄭玄注解「外」指的是「諸夏」所在之地之意。因此這裡的意思應當是說「禹敷下土方之後,有了大地,幅圓廣大,我們在這裡建立了國家」。也就是說因為禹鋪下土方,造出廣大的土地,人們才可以生息繁衍其上。
《山海經》〈海內經〉:「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這一句話的前後文,都和洪水無關,也和鯀、禹其他事蹟無關,因此這一句話顯得有點特別,我們也只能把它當作一段獨立的敘述話語。
所謂的「始布土」,對照《詩經》〈長發〉的內容,以及從撈泥造陸的神話觀點來看,我們可以知道,這就是神話中把撈上來的息土鋪放水面上的意思。而「九州」在古代原來指的就是「天下」的意思,因此「均定九州」的原意便是「從此便有天下大地,有了九州」。
又〈海內經〉中「鯀竊息壤」一節,在鯀被殺之後,有「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一段。這一段鯀禹關係,當然已是牽扯到後來衍生的觀念,其中複雜的關係,不是此處論述重點,可暫不論。重要的是雖然禹已經被當作了鯀之所生,但他的主要事蹟,卻仍然是「布土以定九州」,也就是敷下土方造出大地的意思。只不過這裡的禹變成受命於超越存在的「帝」,而不是自己實行「布土」動作的人。這已是後來把禹轉化為歷史人物趨向的一個階段性現象。
筆者之所以敢於提出禹是撈泥造陸神話中之造物者的說法,當然不只是因為有「敷下土方」、「以定九州」這樣的記載,其他上古文獻中,可以引以為證的資料,可能才是更為有力的證明。
原來在「禹定九州」之外,《山海經》〈海外東經〉又有如下的記載:「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命豎亥。一曰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相似的記載在《淮南子》〈地形篇〉,中說:「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相對照之下,〈海外東經〉中「帝命豎亥」中的「帝」,應當就是「禹」。
這樣的資料乍看之下沒有人會覺得和撈泥造陸神話有什麼關係,但是只要細讀相關資料,就會發現原來派人丈量大地,以確定天下幅圓大小,早在撈泥造陸神話中即已有之,而且是神話中一個重要的母題。至今有些地區的神話還保留了這一個母題。依前文已列母題次第,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母題定為第8個母題。在這些神話中,相關的大意是說:造物者將入水撈泥者撈上來的泥鋪在水面上,生長成大地之後,因為大地很大,造物者的眼睛已經看不到大地的邊緣,為了知道大地的大小,就派一個人或動物沿著新創造的土地走一圈,查看陸地的規模大小;有時候是造物者親自繞陸地巡視一圈。
禹「敷下土方」、「均定九州」之後,派豎亥或太章出去步量天下幅圓大小的作為,和撈泥造陸神話中造物者造出大地之後,派人(神話中或是動物)丈量所造土地大小的母題,實在是同出一轍。二者之間為同一類型神話的關係,已很清楚。而且在古代的觀念裡,大概也只有具造物者身份的人物,才有資格叫人步量天下,也惟有知道天下廣狹的人,才配稱天下之主。
由以上的說明,我們可以知道禹和鯀一樣,原來也是撈泥造陸神話的一個角色。只不過神話中的配對,和後來歷史化之後的配對,關係大不相同。從古文獻遺存的神話,我們看到了禹原是撈泥造陸話中的那位造物者,而鯀則是那位入水撈泥者。這樣的關係,何以後來會被轉化成一頑一賢的父子關係,是另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們將於下文再稍作討論。
(七)
在古代文獻中講述鯀、禹事蹟,而保留較多神話色彩的還有《楚辭》的〈天問〉一篇。而因為〈天問〉所記,上從天文,下至地理、歷史,牽涉問題頗為廣泛,而且其中多的是古來失傳已久的神話、傳說,因此很難對證求解。因此歷來解《楚辭》者,多半以為〈天問〉最難解讀。特別是在講天文星象之後有關鯀、禹的那一個段落。
〈天問〉中有關鯀、禹的部份,雖然小部份已受歷史化趨勢的影響,但從「不任汨鴻」以下至「其衍幾何」一段,卻大部份保留了神話的內涵。但是,由於以前的研究者往往受到鯀、禹為歷史人物成說的拘限,不知原來的神話特質,因此對這一充滿神話色彩的段落,就感到索解為難。而由於但知有歷史,不知有神話,因此以為這一段必為錯簡,須移置有夏歷史段落中方能解讀者,更所在多有。但是這種移文解經的工作,卻常常迷糊了真相,最終還是不得真解。以下,我們就試著從撈泥造陸神話來了解〈天問〉所載這一段鯀、禹事蹟,看看是否能有更切近本意的認識。這一段落,是緊接在首段講述天文星象問題之後,從「不任汨鴻,師何以尚之?」以至「南北順嶞,其衍幾何?」這一大段,其實正是循著正常的敘述次序,緊接著天體萬象之後,講述大地由來的段落,可是以前的學者往往昧於「歷史」的成見,卻反而認為屈原何以但知談天,不知言地,如孫作雲《天問研究》討論到這一段文字時就說:「屈原在問到大地時,不問大地如何形成,不言神造大地,而首先問鯀、禹如何治水。」這就是很不正確的說法。其實這一段討論的正是大地如何形成的問題,是宇宙天地生成的創世神話中很重要的一部份。〈天問〉先論天,接著論地,敘述結構次第完全正常,本文既無錯簡,應當也無脫漏。雖然神話的流傳本身會有所變異,戰國時傳下至今的文本,多少會受歷史化等因素影響,更或難免,但這一段文字,從撈泥造陸神話觀點來看,仍能大致看到作為神話人物的鯀、禹的本相。底下就試著從這一神話觀點,依文字先後,逐段對照,來探看其中可能的意涵。
「不任汨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這幾句話的意思,大約就是神話中所說:當初只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造物者(早期的神話中,他也是動物形態的,後來才發展成人形的神或上帝),和一群水鳥或水獸都只能漂在空中或水上,很不方便,很覺苦惱,於是造物者問大家怎麼辦,誰有辦法到水下尋找看有沒有泥土?大家互相說,一定有辦法,不必憂煩,何不就讓大家依次下去?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這幾句的意思,在神話中大約就等於:鴟(按此字今指貓頭鷹一類,而非水鳥,但據《說文解字》古代「鴟夷鳥」為聯用詞,夷鳥又寫作鵜,即鵜鶘,一種大嘴的水鳥,鴟字若非誤字,亦當原指如鵜鶘一類水鳥而言)和龜先後下到水中去,或用爪撈,或用口銜,看是否能撈或銜到一點泥土。(大概都沒撈到)鯀跟在他們之後也依照指示下到水裡去了。他按照造物者的希望,成功的取上了泥土,可是為什麼造物者(上帝)卻又處罰他,將他永遠的罰在地底深淵的羽山之下,一年又一年,卻總不放了他?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這幾句中歷來最以難解的就是首句的「伯禹愎鯀」,研究者多半以為「愎」字當是「腹」字,並認為這是指鯀生下禹之意。按這一段是說禹改變了方式,終於造地成功之意,不論是「腹」字或「愎」字,在神話中原來也都可以找到相關可以互為呼應的母題。在中國部份少數民族地區及西伯利亞一帶流傳的造物者將泥放在龜或蛙的腹上,終於造出大地的神話,可能就是「伯禹腹鯀」的意思。而在這一類神話中,那隻蛙(或其他動物)常常是首先反抗,不願抱住泥土,造物者生氣,就用箭射他,他才不得不遵命。從這一個觀點來看,這種行為實是逼迫他人,可能就是這裡「愎」的意思。
這幾句話的意思因此可以解讀為:後來又有不同的說法,說大禹這位造物者逼迫鯀,將土放在鯀的腹上,造出大地。這種說法是有所不同,是改變了方式,但仍是繼續造陸的工作,最後還是終於成功了。為什麼同樣是創造大地,而會有種種不同的說法?
「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河海應龍,何盡何歷?」
這幾句的意思,依照神話的觀點來看,應當就是說:當初一片那麼深的洪水,是用什麼放在上面,造出如今的大地?大地深厚廣大,是怎麼填高起來的?其中「河海應龍,何盡何歷」,歷來從文字校勘到辭意解說,亦甚紛紜。但如果以神話中有造物者叫人(或動物)丈量所造陸地大小的母題來作參考,這或許說的就是:「應龍丈量大地,盡頭在何處?所經歷的地方有多長?」的意思。
「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南西北,其修孰多?南北順嶞,其衍幾何?」
這幾句,不只講到鯀、禹所造大地,並提到九州大地何以西北高、東南低,水多往東南流的地形特性。這一部份和造陸神話原不相干,但由於問到大地長短,與撈泥造陸神話亦有關係,因此也就要同時論及。這幾句話的意思原來應當指的是:這個大地是經過鯀怎麼辛苦,禹怎麼用心才造成的,誰知又怎麼康回(共工)一怒,撞了撐天柱,就把大地弄傾斜了,河川因此一直往東流,而東海水為什麼都不會滿出來?誰知道其中原因?這個大地東南西北的長短又多少?南北幅圓綿延有多大?
完整的撈泥造陸神話最後是造物主派人丈量所造土地大小之後才算結束,因此,〈天問〉中大地長短,幅圓廣狹的一段,原來應當是這一神話的結尾。
〈天問〉所記神話,當然不像後來人類學家或民間文學工作者一樣的田野調查記錄,因此有些母題或細節未免模糊不清。但是,像鯀、禹一段,緊接在問天之後,問的正是創世神話中的大地起源神話,由以上解讀分析,已可無疑。而這也就說明了歐亞大陸各地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在〈天問〉寫作的當時,同樣的在中國大地流傳著。所以〈天問〉在問天體天象的問題之後,接著問到大地的起源會提到鯀、禹之事,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為鯀、禹正是當時尚在流傳的解說大地生成的撈泥造陸神話的兩位主角。
(八)
神話是文化的反映,因此是隨著文明發展的軌跡而變異的。圖騰(Totem)信仰當道的時代,神話中造物者的形象就常是動物,或動物形的神。後來生產方式逐漸進步,社會組織趨向複雜,人們能夠藉著群體組織而發揮更大的力量,人對自我的信心逐漸加強,造物者的形象也就漸漸的變成人的形象,或人樣的神。當然,在人間有了帝王一類觀念的時候,造物者便可能就變成了上帝或至尊之神。
關於鯀、禹的最初本相,由以上的研究分析,已大致可以確認,原來他們都是撈泥造陸創世神話中的角色。而由各地同類神話的對比中得知,保存較早期特色的神話,不論是潛水撈泥者或將土鋪放在水面的造物者,原來都是動物或動物形態的神。後來逐漸轉化,首先是造物者轉化為人形的神,後來才漸漸連入水撈泥者也被說成人。而神話中的鯀、禹當初最早原形應當是那一類或那一種動物,不論是從字形或字源上以及神話中,其實都已難推測確定。但對於鯀這位原初的入水撈泥者,因為其字從魚,我們因此大體可以推定是水族或龜鱉之類,而不是水鳥。但推測也只能僅止於此而已。至於禹這位鋪土水面的造物者,則更因文獻所記,及神話比對,都少有線索可資推論最初可能具何種動物之形,因此筆者也就不敢強行比附。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從神話中找到了他們原來的角色定位。
在此還可以一談的倒是這樣的神話人物,後來何以被轉化成父子關係,並且成了「歷史朝代」中的重要人物。
鯀、禹之所以被轉化成歷史人物,當然是歷史概念形成之後,以歷史替代神話,將神話人物歷史化的結果。神話的超現實屬性和歷史的現實特質是不相容的。神話的超現實特質如何消融轉化為歷史的事態,並沒有一定軌跡,因此我們就只能盡量的從可能的線索做推敲。
首先談鯀、禹何以被轉化成父、子關係。筆者以為撈泥造陸神話中許多地方流傳的造物者將泥土放在蛙或龜等動物腹上的異文,可能為後來這種轉化留下了基因。在這些神話裡,造物者是用強勢的手段,逼迫蛙龜等動物用腹部抱住泥土,造出大地的這個母題,在流傳過程中,經文字寫定,再精練成詩化文字,就可能是〈天問〉的「伯禹腹鯀」或「伯禹愎鯀」。而「伯禹腹鯀」這樣的文字,對於一般未知神話背景,只能就文本求解的人來說,實在很難了解原來的本意。而古來的各種文獻又已多記載鯀後來被罰羽山三年不死或不施的事,因此「腹鯀」就可能被流傳成「鯀殛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出禹」,成了鯀腹中生出禹這樣的說法。這種說法當然是充滿神異味道的。這種說法又被寫成「鯀復生禹」,怪異性就減少了許多,因為「復生禹」與「腹生禹」不同,是比較中性的說法。後來,在歷史化的世系定位中,鯀終於被安排成「娶有莘氏女」而生禹的「禹父」。
另外,依按神話探原,禹既是在芒芒洪水中「敷下土方」的造物者,何以又變成治水的英雄兼朝代起始的聖王?這就要從「治水」的性質談起。在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話中,從來沒有一個神話是和人類「治水」有關的。因為「治理洪水」代表的是對現實的世間關懷而不是天地由來或屬性的認知。它是屬於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可以用政治的手段,發動集體的力量來「疏濬」或「治理」洪水的歷史時代。因此和「治水」有關的英雄事蹟,就只能是偏向歷史範疇的「傳說」而不會是神話。
在神話中,禹是大地的創造者,因為有他,才有「九州」,因此在歷史化的過程中,他就可能是「朝代」之始的創始者。因為有地才能有國。而神話中造物者的形象總是正面的,因此被轉向歷史化的時候,也就會是正面的形象。由於他和鯀在神話中既已相聯出現,又都和水有關,在多水患的中原,因此將他轉化為治水的英雄,相信最能將他突顯成為理想中憂國憂民的聖王形象。而既已漸被轉化為歷史人物,因此原來「敷下土方」的造物者身份,自然也要改變。這時候上帝是天地主宰的觀念已經確立,於是就有了「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的說法,變成他是受上帝的命令來敷土的人。
另外,在歷史被定位為朝代交替,世系輪換的時候,君王至高的權威成了不可觸犯的禁忌,神話中「不待帝命」的鯀,終於被轉化成敢於違抗帝命的愚頑之大臣,也就不足為奇。因為「不待帝命」而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威權的時代,正是犯了藐視帝王權威的大忌。在帝王專制的時代,這樣的形象終被形塑為愚頑之大臣,也就不足為奇。因為這種行為既觸犯了上帝的權威,又違背了做為屬下的忠誠原則。
後來,神話轉向歷史傾斜,「息壤造陸」神話本相漸失,創世之初的洪泉,成了為患人間的洪水,息壤生長成大地,成了息壤治水。而為了強調「不待帝命」者的愚頑形象,息壤治水就變成了「堙堵洪水」。這種「擋土」之法,其實在歷史化的初期,也還不被當做是壞事,因為正如前述資料已經指出,早期的禹其實也是被認為是同樣的用防堵之法治水的。 但是後來為了強化父頑子賢的對比,就將鯀說成了只會防堵之法的愚頑之夫,所以治水無功;而禹則是聰明的用了疏導之法,才終於治平洪水,成為一代偉人。
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主流的特點是以現實的人世關懷為導向,以政治或社會倫理為依歸,以「立德、立言、立功」為人生最終價值所在的。在這種情況底下,神話不可能受到重視,歷史就成了生命安頓的寄託。因此許多的「歷史」,特別是未有記錄時代的上古歷史,在重新建構的過程中,民族集體的價值觀自然就反映在上頭。黃河水患自古為患中原,人們渴望洪水得治,祈盼治水英雄出現,自是常理,因此,古神話中在芒芒大水中給人們鋪造出大地,讓萬物可以生息長養的禹,轉化為歷史人物,就當然可以轉化為既「立功」又「立德」的治水英雄。而由於他既有德有功,又是始定九州的人,因此,把他當作第一個朝代的創始者,也就理所當然。只不過,這麼偉大的人,卻又有一個那麼愚頑的父親,這種「歷史」卻就未免有點不好寫。而今,在嘗試揭開「歷史」迷霧,直探神話本原的這一個新的探索之後,希望能對神話歸神話,歷史歸歷史的認知,有一點點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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