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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孕育中国古代神话之摇篮
[转贴者按]刘不朽先生近年研究三峡文化和神话,多有著述。此文对《山海经》的神话与地理论题的阐述,又是一说,兹转贴于此,供同好参阅。
刘不朽
泱泱古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之悠久若山若川,文明之璀灿如日如月。先有汉司马迁参酌古今,博极天地,发凡起例,创为全史之《太史公书》(史记)问世;后有历代史学家竞相慕习,著《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直至《明史》,汇成《二十四史》。一部《二十四史》可谓涵盖了悠悠数千年中华历史、文化之精髓;演进至近代,更有《中国通史》简编、全编等集古今史书成果之相继出版……然而,我们可知和基本可信的仅是中国三千多年的历史。据《尚书》载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等说已为考古学所证实,殷墟甲骨文是中国已发现的年代最早的中国古文字。这也就是说,现代中国人所面对的中国历史乃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人类在神州大地活动之事象及文明演进之足迹,较我们可见可知的部分还要悠远漫长。
现代中国的历史学家一般称中国古代夏以前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为上古神话构成的“传疑时代”和由神话传说演绎的“传说时代”。现代考古发现证明,中国猿人远在200万年以前(巫山猿人)就出现在中国的土地上创造了一个遗迹在地上、地下的旧石器文化时代;大约到了六、七千年以前,各地又以不同形式走向母系氏族社会的繁荣时期(例如大溪文化),此后逐步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在这个时期又创造了多姿多采的新石器文化,并为我们留下了内容丰富的神话传说。现代学者研究古史,主要采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古文献上记载的神话材料,并籍助考古学的发掘成果予以验证。这正如著名史学家姜亮夫先生所言:“余论此事约分两端,一则其人其事,二则其物皆取证。”
高尔基说:“古代‘著名的’人物,乃是制造神话的材料。”“一般来说,神话乃是自然现象,对自然的斗争,以及社会生活在广大的艺术概括中的反映。”(《苏联的文学》)这说明神话并非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与现实生活紧密联系的产物,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许多事象的客观真实。我国研究古代神话的著名学者袁珂先生对此有生动、形象的论述:“神话是人类社会童年时期的产物,它反映了古代人们对于世界的一种幼稚的认识。神话虽出于幻想,但和现实却有密切关系……神话所反映出来的现实,乃是经过古代人们头脑中‘幼稚的、想象的、主观幻想的’三棱镜所折射改造过的现实。‘(《古神话选释》前言)。
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学者面对着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我国古代留存和流传下来的神话不但没有希腊、印度神话那样完整,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断;而且还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黄河流域和儒家的著作里,我们很少见到神话的怪异踪影;而保存神话最多的则在长江流域,特别是在长江流域的古文献著作《山海经》、《楚辞》中保存了最为丰富多采的神话资料。这一现象值得引人沉思。鲁迅先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一文中列举了三种原因,大意是:一、因为中国民族的祖先居住在黄河流域,大自然的恩赐不丰;二、孔子出世之后,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上古荒唐神怪的传说,他和的学生都绝口不谈;三、是神鬼不分的结果。人神杂,原始的信仰便无从蜕尽……鲁迅先生之卓见,深得诸多学者赞同。但无庸讳言,鲁迅先生的认识也不无时代之局限。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科学技术水平突飞猛进,现代长江流域(特别是三峡地区)考古不断推出新发现与新成果,考古学文化与人类学之研究迅速崛起,使学者们对长江流域人类的起源和独具特色、自成系列的长江文化有了新的共识,并予以极大的关注而致力探索、研究。
笔者认为:从我国古代神话留存、流传的地域现象来看,长江三峡地区堪称是孕育中国古代神话的摇篮。或者说三峡地区的原始文化生态环境,使它自然形成上古神话的文化圈。我的这一观点并非出自学术研究中常见的‘本土主义’,而是得益于地域文化论研究的启迪。“地域文化论,是一种文化的生成观念。它承认地域环境、山川地理、气候因素对文化生成的决定性意。”①成书于公元前140年的《淮南子》,在其《地形训》中对地域与文化的生成关系有着十分深刻的阐述:“土地各以其类生,是故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暑气多天,寒气多寿……故南方有不死之药,北方有不释这冰……是故坚土人刚,弱土人肥……息土人美,耗土人丑……是故白水宜玉,黑水宜砥,青水宜碧,赤水宜丹,黄水宜金……”历代学者在研究《楚辞》产生的文化背景时,都特别注意地理环境与宗教信仰对其生成的密切关系和深远影响,有得之于“江山光怪之气”和“江山之助”之说。②可以说,正是由于三峡地区奇特的山川、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以及巫人聚居之地浓烈的巫术氛围,使它得以成为古代神话生成、留存的肥沃土壤。
众所周知,先秦古文献中的《山海经》、《楚辞》里保存了我国最多、最丰富的古代神话资料。楚辞的奠基人屈原出生在长江三峡的西陵峡畔,他的作品主要取决于三峡地区的神话传说和巴楚民俗风情,这在学术界也早有定论,无须赘述。《山海经》的作者是谁?成书在哪个年代?这部作品出在哪个地域或者以哪个地区为地理背景?古今学者对此众说纷坛、各持已见,至今仍是待破译的千古之谜。综合各家之说,以观端倪:《山海经》为汉哀帝时刘秀上表所荐,刘秀以为系夏禹、伯益所作:“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后人多不信,袁珂先生认为“实际上是无名氏的作品。”关于成书年代,朱烹等人提出“战国好奇之士,本《穆天子传》、《天问》而作。”近人则认为“成书于战国、秦汉之际。”③由于《山海经》所具的重要文化价值,近年来海内外学者对其研究之风更盛,可以说进人了一个新的阶段。关于《山海经》的地理范围也逐渐扩大,先后出现了“云南圈”、“两河流域圈”、“中国圈”、“亚洲圈”、“世界圈”等多种说法。云南省测绘局工程师林永发1992年出版的《神话的新发现一《山海经》地理考》认为:《山海经》记载的是云南远古时期的地理和历史;台湾学者苏雪林在《屈原与九歌·屈原评传》中指出:“《山海经》的地理并非中华地理——有些是的。有些则系后人混人——我怀疑它是两河流域地理书。”宫玉海先生在其1995年出版的专著《<山海经>与世界文化之谜》中更提出:‘现在肯定地说,《山海经》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地理书……一本不可再得的珍贵的世界古代文化史料。”著有《山海经探源》的徐显之老先生则更具体地指出:“《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说的寿麻国,正是今非洲赤道沙漠人的形象……《山海经·大荒东经》所见日月所出之山六,恰是今南北美洲的地理情状。”④
上述近年来《山海经》研究中提出的诸多见解,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使《山海经》的研究走出狭小的文化圈,有助于阐释《山海经》所载述的异域事象。但是,《山海经》的作者究竟是站在什么地理方位来纵览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呢?换句话说,它是出自哪个地区的作品呢?我们仍然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笔者因研究三峡古文化而习《山海经》,所知之浅薄可想而知。但对《山海经》所透露的神秘文化内涵和鲜明的地域色彩感受甚深,颇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它就发生在我所熟悉的三峡文化圈之中。据学习与研究之一知半得,我大胆提出与诸多专门家不同的新见解,即:《山海经》是出自古代三峡地区的一部巫书,为聚居在巫巴山地的巫人中之巫师们集体编纂,用作巫术仪式的手册和传授巫术的教材。成书年代约在西周之时,初为口头相传,最后才形诸文字。其依据主要有三点:
其一:《山海经》所载之神话传说,山川地理、凶禽怪兽、奇草异木,大都直接和间接与巫术有关。考其所述的内容看似博杂而无所不包,但这一切都为了适应巫术这一社会功能之需要。它叙述山川及各处山水的动植物产,是为了使巫者了解各山主司的神灵、祭祀的方法、凶吉征兆,而不是撰写‘地理书’、‘博物志’;它叙述上古的片断史实,是为了使巫者弄清诸神的起源与传承、诸神形成的各种体系,其目的决非是为记载述说历史。在上古人类蒙昧时期,巫是人类与天神对话之媒介,人们幻想借助巫之神通去通达天体,祈求消祸降福。唯有通晓天文、地理、历史、世间万物之人,方能胜任此职。在三峡地区我们仍然能看到《山海经》遗存的遗迹至今流传在三峡地带的创世纪史诗《黑暗传》、以及《丧鼓歌》中的《开台歌》、《薅草锣鼓》中的《盘天歌》等等,都是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出世……开篇叙唱的,其中穿插着山川地理、怪异传阐……这似可佐证这类文字体裁并非《山海经》所专用独擅。
笔者前面已有文字论述巫人和巫文化。根据古文献记载和现代考古学文化相验证,学者们大都认为:古代的巫人部族起源于长江三峡地区,先秦时期楚置之巫郡、秦置之巫县、现今之巫山、巫溪、大巴山、神农架一带山地、河谷是巫人聚居繁衍之地,也是巫文化发祥之地。《山海经》中所载之“巫咸国”,当也在此域中,《山海经》中多次出现的“十巫”这批著名的大巫师,当也出白巫境巫地。这样也就可以断定:《山海经》既然是一部巫书,必为群巫所集体创作,也必然出在巫人部族聚居之地和巫风昌盛的巫文化圈之中,而极不可能出自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黄河流域,其作者极不可能是不通巫术的学者、史家。以长江三峡大峡谷及其周边地区为中心的巫文化圈影响范围广泛,它逐渐向四周扩展、延伸,辐射鄂、蜀、湘西、黔东南一带,云南之说可能也是辐射之所及。
其二,《山海经》所载述之山川地理、怪异事象等,大都出在三峡及其周边地区。限于篇幅,略列举数例以证:《中国经·中次八经》:“荆山之首,日景山…漳水出焉,而东注于眼。”荆山即楚人辟处之地,沮即沮河,此篇所列诸山皆在古之南郡,今之荆门、当阳、枝江一带,‘多金玉’、‘多白玉’之‘宜诸之山’与‘诡水’可能是今玛瑙河流区。特别是‘东北百里日荆山’这句记载,令我惊奇叫绝不已,因为这正是现三峡东部边境至荆山的实际地理距离!《中次九经》日:‘顺山之首’,‘又东北三百里日眠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这不正是从三峡逆江而上至今日眠江之行程吗?《海外西经》所载之“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筷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窥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拒之”,“大荒之中有山,名日中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爱在”,《大荒南经》所载之“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实际上都是巫人部族进行巫术活动的真实写照。所说之巫山大巫山、蛇巫之山当在巫山一带,灵山据考也是巫山的别称;所操之蛇、司之蛇,当也在大巴山一带,古代巴即蛇,蛇即巴,巴蛇和‘巴蛇食象’,皆首次载于《海内南经》;“百药爱”与“帝药”所产之山,疑即与巫溪、巫山紫连而盛产中草药材的神农架,传说神农氏曾在此山搭架采百药,《路史》有神农氏使巫咸主笼的记载,可能彼此不无关联。还有,我们从《海内南经》有关“夏后启之曰孟涂,是司神于巴”(史考此巴即巫山)之所载述,可推想巫山在传说的夏王朝时期为巫教之中心,并同中原地区有密切交往。
其三,《山海经》与出自三峡地区的《楚辞》不仅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而且在诸多方面有十分相似之处,所以有不少学者认为《山海经》系“本《天问》而作或因《楚辞》而造。”笔者之拙见:《山海经》因《楚辞》而造,或《天问》本《山海经》而作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更有可能是两者成书时代相近,取材于相同地区、作者属于相同民族,因而相互影响,相辅相成,只是文字体裁不同和社会功能不同而已。宋代学者黄伯思曾将《楚辞》的地域特色作过这样的概括:“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山海经》的地域特色亦是如此。我们试将两者所反映的题材与文化内涵进行比较,不难发现它们之间有许多明显的共同点:浓厚的巫地色彩和巫文化的神秘色彩;在叙述民族起源传说时,皆多言夏族而绝少涉及周、秦;所记载之古代神话皆大同小异,可以相互验证,有同出于一源之感。著名古史学家姜亮夫先生曾对《山海经》为述异之地志,存三晋古说最多。屈子为南楚抒情艺人,与南方民间所传相关,存古说亦最多。”⑤姜先生所指的“古说”,无疑就是古代神话。
《山海经》是我国现存的保存古代神话资料最多的古文献,其载述半数以上为神话和与神话有关联的山川地理、奇异的动、植物,以至于古今一些学者认为它是一部神话著作。茅盾先生在《神话研究》中就表述了这样的见解:《山海经》“所含神话材料独多——几乎可说全部是神话;这大概是秦末喜欢神话的文人所编辑的一部杂乱的中国神话总集。”研究我国古代神话的著名学者袁珂先生,对《山海经》《楚辞》中所保存神话资料的丰富性与原始性,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所著《古神话选释》前言里指出:“先秦古籍保存神话资料最丰富的,的确要数《山海经》。《山海经》里记述的许多神话的片段,看来的确还是古神话的原貌,未经多少改动,极可珍贵。象‘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之类,固然是一眼就能看出,不用说了。即以鲸、禹的神话而论……也使我们单凭直观就能感到,它的确是古代神话,有古代神话的那份朴野厚重的气氛,而不是改装的历史。”其次是《楚辞》。《楚辞》的主要部分是屈原所作的辞赋,经近人考证,大约有《离骚》、《天问》、《九歌》、《招魂》、《远游》……等篇,均保存着不少古代神话的资料。其中尤以《天问》一篇,问了170多个问题,上天下地,神话、历史、传说……无所不包,最为瑰丽宏博。女蜗、羿、鲸、禹、河伯、尧、舜、启、稷、羲和、王亥……等的名字和事迹均已见于该篇,足以和《山海经》所记叙的互相印证。袁珂先生唯有对《山海经》的《海经》部分感到可惜,据考证《山海经》乃是海图,所存文字只是对图画的短说明,因而难于索解。
随着对神话研究的深入,神话分类学也应运而生。现代有的学者按上古神话所反映内容,将其分为:创世神话、洪水神话、民族起源神话、文化起源神话、自然神话、英雄神话、部族战争神话等7大类。在《山海经》和《楚辞》中,不仅各类神话一应具有,而且在叙述形式和叙述语文上独具特色,在自然崇拜和神灵信仰上自成体系,在对上古英雄和部族之间战争的评价上,表现了强烈的南方民族的属性。例如鲸、禹治洪水的神话,在中国的古文献记载中都是贬鲸的,把鲸当作反抗天帝的反面人物:“昔者鲸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国语·晋语》)而《天问》却提出了愤懑不平的疑问:“顺欲成功,帝何型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驰?伯鲸腹禹,夫何以变化?……化为黄熊,巫何活焉?”赞颂了鲸这位同统治者斗争的英雄精神不死。又如蚩尤是作为主体地位主动出兵伐黄帝的:“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于冀州之野。”(《大荒北经》)这与“黄帝与蚩尤战”鲜明对比。这方面的例子还很多,因本文重点在论述三峡地区为中国古代神话之摇篮,有关《山海经》、《天问》同三峡的渊源关系,后面还有专文谈及。
总之,中国的神话是中国古代人类通过他们的原始思维不自觉地把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现象加以神秘
化、形象化、人格化的产物,这主要反映的是原始社会先民们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每一个神话的产生,都同特定的民族部落和特定的地域生态环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长江三峡地区是中国人类起源之地,考古发现证实,在新石器时代三峡地区曾有多支独具特色、自成体系的原始文化遗存。因此,《山海经》和《楚辞》所载述之古代神话出产和流存在三峡地区并非牵强附会之说,而是合乎逻辑的推理。笔者自知三峡地区为孕育中国古代神话摇篮之说,难免幼稚,还须作艰苦的考证与研究,更有待于未来的考古发现印证。六朝大诗人陶潜《山海经》诗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庙,不乐复何如?”钻故纸堆是一种乐趣,用现代眼光钻故纸堆更是一大乐趣。我高兴地看到一个曾创造瑰奇宏博的古代神话留传后世的三峡,又正在创造令举世瞩目的现代神话!
注释:
①梅琼林:《古代楚辞文化阐释的二元性倾向》
②王夫之:《楚辞通释·序例》,刘勰:《文心雕·物色》
③文正义:《山海经》、《穆天于传》跋(岳麓书社版)
④胡远鹏:《论现阶段山海经研究》
⑤姜亮夫:《古史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参考书目:晋·郭璞注:《山海经》
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古神话选释》
聂石樵:《楚辞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作者简介]
刘不朽 宜昌文联 湖北省作协副主席
湖北宜昌市 443000
原载:www.sws.net.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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