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中的钟敬文
文/麦子 慕云 来源《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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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学人,不到20岁就开始写作诗歌、散文,搜集民间故事与民间歌谣,青年时代一本接一本地出版学术著作和散文集、诗歌集。郁达夫曾称赞他的散文是「清朗绝俗,可以继周作人、冰心后武」。日本学者称他是「中国民俗学之父」。公元2002年1月10日0时,这位中国民俗学的之父永久地睡着了,安静地归于民间。
乘潮的后生
1983年,在"五四"运动60多年后,钟敬文先生来到北京大学蔡元培先生塑像前,回忆起"五四"运动给自己的影响,吟出了"千年枯海怒潮腾,我也乘潮一后生"的诗句。
钟敬文原名谭宗,笔名静闻、静君、金粟。1903年3月20日,他出生于广东省海丰县北部一个靠近山区的小镇。"五四"运动时期,他已是在私塾和半新半旧的洋学堂上过10年学的青年了。北京的"五四"运动传播到广东时,钟敬文和同学结队涌上街头救国,呼吁抵制日货,并演出时事新剧。1922年从陆安师范学校毕业后,迫于生计,他做了一位郁闷的小学教师,常常对着窗外眺望,凝视窗前悬挂的那盆"吊风兰"如何地同他一样寂寞。他说:"渗透于那些年头的我的心绪的,不能不说是强烈的寂寞和深沉的哀愁。"
正是内心深处隐于寂寞与哀愁的"静谧的激情",近乎完美地帮助他迅速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文学青年:一面教书,苦读古典文学,一面省下钱来寄到上海、汕头等地,购买新文化、新文学书刊。"黄金散尽为买书,琳琅满架百不如(钟敬文诗句)"。他近乎狂热地写作散文、古典诗歌以化解胸中的块垒,1924年他与另外两位陆安师范学校的同学马醒、林海秋合印了一本新诗集《三朵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民间歌谣的魅力。他说:"歌谣是一种野生的诗。它是一种散发着特殊的光辉和芬芳的艺术。"1924年,钟写作了《歌谣杂谈》在北京大学顾颉刚主持的《歌谣》周刊发表。1925年,他写作了《中国民文学一脔》,对 民的歌谣--咸水歌进行专门的研究。
1983年,《民间文学论坛》发表马昌仪的评论文章:"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以新诗开始,现代民间文学运动以歌谣发端,同样,钟敬文写的第一部作品是新诗,最早采录的民间作品是歌谣,最早写的评论文字是《歌谣杂谈》。在他早期的民间文学活动中,歌谣占的比重最大,成果也最多。"
而据聂绀弩晚年的回忆,他在1925年春天经马醒介绍结识的钟敬文,一副典型的当地知识青年形象--短衣、西裤、赤脚拖着木屐,文诌诌的样子,很容易给人好感。此后,钟给聂写信,每称他为"老大",自谦为"三弟"(马海是"老二"),而聂也亲切地称钟为"钟三"。当绀弩去世时,钟敬文送联曰:"晚年竟以旧诗称,自问恐非初意;老友渐同秋叶尽,竭忠敢惜余?quot;。
从广州到杭州
1926年秋天,钟敬文来到了广州。在岭南大学,这个只有一套衣服的清贫书生,常常穿着洗后未干的衣服安之若素地坐在图书馆里。大约半年后的一天,钟如愿以偿见到了他的精神导师鲁迅,当晚回到住所,他兴冲冲地写下了《记找鲁迅先生》一文,以示虔敬。随后,他又将鲁迅在广州的行踪写成散文,汇编成《鲁迅在广东》出版。
在岭南大学里,钟敬文与后来以《黄河大合唱》著名的冼星海毗邻而居,两个同样质朴、勤奋而缺乏友谊的人朝夕相处,相互赏识,以至于有一天,冼突然拍着钟的肩膀说:"米司特钟,我们可以作一种学问上的交换么?"交换什么呢?冼对钟说:"你教我学中国古诗,我教你拉梵阿林。"
正是朋友间这种友谊与学问上的互相渗透激发了创作上的灵感,钟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发表在《语丝》、《南洋日报》等刊物上。1927年,他与刘谦初合作重编的中国第一部多民族情歌集《粤风》出版的同时,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荔枝小品》也得以出版,在题记中,他说:"近来的心情,的确掀动起来了。我不满足于我这疲萎的生活,我厌恨了四周沉闷的氛围,换言之,我要踏上新的途径,我要试下别的方式!"
这年秋天,钟敬文由岭南大学转至中山大学中文系,任傅斯年先生的助教并教预科的国文。与时,正值南方革命高潮迭起,北方军阀统治则更加黑暗,北方的学者、教授们于是纷纷来到了呈现着"希望之光"的南方。顾颉刚、何畏、董作宾、容肇祖、陈锡襄等人都聚集到了中山大学,这时候的钟敬文也积极参与到筹备中山大学民俗学会的工作中,并不断撰写民俗学方面的文章。然而,到了1928年夏天,钟敬文经手付印的、由苏州王翼之编的《吴歌乙集》突然被当时的中山大学校长戴季陶斥为有"猥亵"语句,于是钟被迫去职,乘船北上,从上海到杭州,任教于浙江大学文理学院。那时候,郁达夫正好住在钟敬文附近,两人经常互相走动,于是有了"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扬宜作两家春"的佳话。
此时的钟敬文尽管散文写得十分漂亮,但他已然深谙民俗学之乐,不顾郁达夫的惋惜之声,上山下乡,深入民间收集歌谣,甚至呼吁文人文学应重新向民间文学学习:"在歌谣里比起在文人的作品里,往往能够使我们吸取到更多的大气和阳光。"到了1934年春天,钟竟与夫人一起漂洋过海,东渡日本进入早稻田大学深造。两年后他又回到了杭州,1937年5月他与同事施世珍共同主办了一次空前的"民间图画展览会"。
为了民谣的旅行
1937年,抗战的炮声响起之后,钟敬文携家辗转、一路投荒。一年后,他应朋友之邀,到广州四战区政治部做了一名上校视察专员。在这场漫长、艰难的民族抗战中,钟敬文和黄药眠等一批作家在粤北农村四处奔波采访,筹写《战地报告文集》,他真正生活在了民众中间,在体味民众之苦的同时也深谙了民谣朴素的美。
1941年,当中山大学由云南澄江搬回广东坪石,钟敬文又回到中文系重操旧业,教授《民间文学》、《文学概论》等课程。他在文章中写道:"我的生活暂时又回复到往日的样子。但是,已经动荡过的心再也不能够完全平静了……"到了1947年,中山大学已然非常地不平静,学生特务四处出没,教授学者日渐困窘。7月末,"为逃钳网求民主,变服低眉上港?quot;,钟敬文到香港的达德学院文学系任教。与时,翦伯赞、黄药眠等人也到了那里。在达德学院,自认是"一个逃亡的人"的钟敬文担任了中国文艺家协会香港分会常委和方言文学研究会会长。1949年春天,钟敬文到北京参加了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从此长居京城,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以及北京大学、辅仁大学。
1950年3月,钟敬文首倡的"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得到了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周扬的同意,在北京正式成立。干劲十足的钟随后在任教的三所大学分别开设了民间文学课程,创办《民间文学》刊物,又参加了1956年夏秋季的西北之旅,"有意识地记录、收集各种有关的资料--口头的、文献的以及实物的",两个月后回到北京,他请假住进了碧云寺,立意拾起"几乎完全抛弃了"的、而"过去曾经热爱过的小品、散文写作",惜乎当时文艺界的活动多得"像个农忙季节",他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和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钟先生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许多做学问的大好时光被耽误了。改革开放后,曾有人问钟先生今后有什么样打算,他意味深长地说:"一粒麦子,种在地下,在适当的条件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出来的不是一粒,而是很多粒麦子。"1982年他写道:"我们希望看到,也一定能够看到的,是那'满园'的'春色'。至于'一枝红杏'的是否'出墙'来,又有多大关系呢?"90年代初,钟先生的博士生董晓萍问他:"大自然中的颜色,先生最喜欢哪一种?"先生思忖片刻,回答说:"新绿。"这个"新绿",蕴含的是年轻一代学术传承者的意思。
季羡林90大寿时,曾夸赞北师大99岁的终身教授钟敬文,如今还带博士生,并获得了第四届高等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99岁还坚守教学第一线,还获教学国家奖,甭说在国内,恐怕世界罕见。其实更罕见的是,钟先生经常买书给他的学生和访问学者,他想,老师买书给学生,他们不会不读吧。他有一次要上课时电梯停了,他就从楼梯登上六楼,讲了三个多小时的课。他的学生说,钟先生爬六楼给我们上课,是经常的事。
大文人的小幽默
钟敬文先生90多岁时,一次赴友人宴席,当佳肴摆满宴桌后,牙齿几乎全脱落的钟先生对大家说:"你们吃吧,我是个'无齿之徒',对付不了这些东西。"欢快的笑声避免了冷场尴尬。一会儿,为钟先生另做的热汤面上来了,钟先生依然妙语解窘:"我是欺软怕硬,你们千万别学我啊!"
一位学子曾经问先生治学之道,老人的回答是六个字:敢舍弃,有毅力。他所说的敢舍弃,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要敢于舍弃对生活享乐过多的追求,以免去物质之累;二是要敢于舍去对功名利禄、个人得失的追求,以免去心理之累;三是要敢于限制自己的其它爱好,以免去精神之累。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把有限的智力和精力集中到主攻方向上。钟老先生说?quot;现在社会上公司多,我自己也是公司,是有限公司。尽管大家祝福我,但我知道,生命赋予我的已不再很多了,有限了。既然有限了,就该把自己的精力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要有这种社会责任感的。"
去年9月29日,由钟教授的老朋友季羡林、启功、张岱年、侯仁之、林庚、林林等共同发起的"贺钟敬文百岁华诞"的寿庆,在北京大学勺园举行。任继愈、于光远、李锐、李普、周巍崎、黄苗子、丁聪、邵燕祥、牧惠、郭预衡等老少三代知识分子一百多人参加了聚会。可谓"群贤毕至"。 童蒙时代便认识钟敬文,现年85岁的郁风女士主持寿庆。她说:我们这么难得,在这样一个金色的秋天来庆祝钟老的百岁华诞。他是那么博学,又是那么朴素,既是一位热情的诗人,又是一位执着的学者。他身居高等学府,但心系下层百姓,开创了中国民俗学人的先河。前些天,我们还在一起谈笑风声,我觉得他跟60年前的样子差不多,只是头发白了点,身体弱了点。他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
在这次聚会上,季羡林先生站起来说:我不坐着讲话,是表示我还能够站得住。我认识钟先生已经五六十年了,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好的东西。我们希望在他108岁时,今天的原班人马还能给他庆祝茶寿。大家共同努力,"相聚于茶",我绝不后人。
话犹在耳。惜乎天意弄人。随着先生的突然离去,这一切已是一个永远不能赴约的约定了。
链接:钟敬文的爱情故事
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后期,钟先生在广州有了第一次热恋,对象是一位南洋富家女子,是他在岭南大学的学生。不知为什么,那女子后来不告而别,突然回南洋去了。他怅然若失,"爱而不见,搔头踟蹰","死既不得,生又不乐",陷于极度的愁寂与痛苦之中。
1928年秋,钟敬文离穗赴杭时正处在这种心境之中。海路十天,他每天不停地为他的繁君写着日述--诉说自己的挚念和凄切的相思;诉说梦中相见的温馨;告诉她,"我此刻什么都不想起,我只眷念着你。"当年他的这篇《海行日述》曾经深深打动了无数青年的心。那时,失恋的寂寞和痛苦久久地折磨着他,直到遇上陈秋帆女士,欢乐和幸福才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从此,他们共同东渡,西行,南下,北上,最终定居北京,相亲相爱几十年。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忘记初恋之情。60多年后,1989年,老人再去广州时,依然梦牵魂绕。他默默重访繁君当年的寓所,但见楼栏依旧,不觉情思如潮,口占"当年步履常临地/今望楼栏恍昔时 /万里椰乡知道否/有人为念鬓边丝。"真是刻骨铭心!难怪晚年他常对人说:最初的恋是最顽固的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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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月10日
[ 本帖由 Karin 于 2005-1-10 09:31 最后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