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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4 19: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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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现代性与时间
现代性与时间(四)
作者:尤西林
转引自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五、生命与时间:现代性矛盾冲突
“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 从现代系统哲学与非平衡态热力学、复杂系统变化动力学来看,马克思这里所说的“时间”属于负熵(Negative entropy)方向的秩序尺度。相对于寂灭平衡态而言,“生命”亦属此方向的形态之一种。但从实践本体论的人类学来看,马克思所说的“时间”乃是自然生命提升向人类的更高尺度、亦即人类特有的自组织反熵形态——劳动的时间。时间必比生命快速,从而才使生命紧张活动起来。相对于积极对象化劳动的时间而言,非劳动的生命是低级的组织形态。生命只有以时间的形式激活展开,才不仅在社会性而且在个体性角度成其为人的生命。(劳动)时间是生命的人类学尺度。所谓尺度,指时间作为生命的组织秩序形式与意义定向。因此,将生命纳入某种时间结构,也就是选择了某种生产-生存方式。但这一选择根本不可能是主观任意的,除过宗教-文化传统导向外,它还是在人种、地理、气候、交往以及诸种不可预料的偶然机遇前提条件限定下的演化。时间的主体意向性是社会性、历史性与客观性的。
但相对于社会性时间而言,人的自然生命体仍有其独立的时间。人体自有其“生物钟”,生命细胞衰变自有其衡定周期。劳作时生命节奏加快,快速一段时间后生命需要恢复休息,入睡后时间达到最慢。就一生而言,青壮年是生命时间速度的顶点,此后渐趋缓慢,直至死亡而停止时间亦即结束生命。因而生命时间不是均匀无限的直线,而是有限的、变化多样的,尤其是因人而异亦即个体性的。生命时间要求适宜于自己的多样的时间尺度。强力违反生命时间的自然规律,如长期服用兴奋剂驱使生命快速运作、中年人超常保持快速生活与工作节奏,就会使生命不堪承载时间而生病乃至夭折。
以现代劳动时间度量生命,是现代化历史对人类心性结构最深刻的塑造之一。现代时间所包含的现代劳动时间与人体生命时间的矛盾,成为现代性深层矛盾之一。
“劳动本身的量是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而劳动时间又是用一定的时间单位如小时、日等作尺度。” “我们说劳动小时,就是纺纱工人的生命力在一小时内的耗费。”③由此表明,生命时间是劳动时间的基础。生命时间所用“小时”等尺度在此是自然时间尺度(如昼夜二十四等分),它天然地吻合于以生产使用价值为重心的劳动生命流程。④但在交换价值左右使用价值的现代社会,“被计算的,只是生产使用价值所耗费的社会必要时间。” 未被计入的生命时间成为竞争的牺牲。如同使用价值须经由社会必要时间转换成交换价值,生命时间也经由社会必要时间才转换为现代时间。
社会必要时间选汰生命时间的负作用在于,一方面它造成了牺牲弱势群体的资产阶级法权,甚至在资本主义利润机制下侵犯与摧残劳动者自然劳逸节律(包括反自然地使用童工)。后者乃是19世纪众多资本主义批判集中的道义控诉对象。另一方面,从具体劳动消融于抽象劳动开始,生命时间的差异多样性与独特个性便被单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效率尺度抹平。现代化的深刻矛盾在于,正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世界化,才为现代平等提供了经济基础,从而以世界规模普遍地将个体人格从传统身份社会解放出来,并从古代群体时间中分化产生出现代个体时间——它不仅指私人生活的时间,还指伴随后工业社会转型而出现的个性化生产-交往的多元时间。但也正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及其现代社会科层制度(M•韦伯:bureaucracy)使个体定位于无人称的机器-机构而沦为标准件。现代技术社会的一个本质方向乃是反自然的人工化趋势。现代化对自然的改造与统治,包含着对作为自然性的人自身的生命及其时间的改造与统治。
上述矛盾造成了现代劳动时间与私人闲暇时间的对立。前者是抽象的、理(知)性的、匀速的,从而是乏味的、令人厌倦的;后者是感性的、速度多样化的、从而是舒适的、刺激的。它们体现着现代人感性-理性、身体-心灵、公共生活-私人生活等一系列的分裂。这种分裂在一定形势下呈现为恶性的分化对应:白天工作越是匀速乏味,夜晚的娱乐便越是原始与刺激——反自然的技术工作对生命生理-心理生态的压缩积蓄了反弹的能量,这种积蓄越超常,则生命节律时间的自然补偿或身心调适越易畸变为现代人的发泄。现代文化层出不穷的感官刺激形态,从重节奏轻旋律的音乐、重欲望轻抽象的舞蹈,到屡禁不止的色情、武打凶杀文化,乃至纵欲与吸毒,其根子即在于此矛盾。
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无人称与(生命)身体时间的本己属我是现代时间的现代性分裂,双方拥有共同的现代时间-历史模态。感官刺激深化与强化的现代趋势,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高速化同样追求着时间运动的高峰及无限性。双方时间结构的区别在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以外在的未来扬弃此岸的现在,追求感官刺激的肉体时间则将未来内化为深度,“现在”因收摄未来而充溢为满足的瞬间。
现代时间的决定性维度是未来。未来对现在与过去的支配,在信仰主义时代赋予现在以崇高激情。但在信仰主义衰微的时代,一个贬低过去、抛弃现在、轻视过程的未来抽空了现代人的生存依托。愈渐抬头的个体自我意识视未来对现在的吸引为异在他者对自我的催迫。由此产生了现代性特有的焦虑(进步能量的期待性积累与压迫感)与虚无感,并导致了对未来的攻击。取缔未来曾是现代思想史与社会文化运动激进的目标。20世纪六十年代的欧美个体生存主义运动的一个象征性行为即砸碎钟表。 尼采重估价值的基点,则是一反基督教以来指向未来的直线进步时间-价值观,返回古代循环重复的时间-价值观。 作为永恒的瞬间,尼采“伟大的中午”是一个收摄了未来的现在时。现在时对未来意义地位的吸纳与争夺,成为19世纪末以后现代思想史突出的现象,不仅人道主义的生存主义以现在时的个体创造性消融本质主义的他者与集体性的未来理念, 新马克思主义也以实践主体性的现在时激活第二国际学派宿命化的未来, 乃至基督教神-哲学也欲将末世期盼转化为恩典性的“当下决断”时刻(克尔凯廓尔)、“永恒现在”(布尔特曼)、“赤裸的现在”(薇依)。 现代新儒学以东西文化比较名义所介入的现代性批判,一个基点则是以“当下即是”的“内在超越”优胜于无限性未来的“外在超越”。
然而,吞并未来意义的现在时,其背景却是以“未来”无限更新、再生产幸福快乐的世俗化现代。享乐性的现在时倾向于勾消时间进程框架而变成后现代主义的“无”。基督教为现代提供的信仰背景资源逐渐被现代性矛盾耗竭, 乃至种种人文乌托邦理想也在20世纪末叶终趋消散。这趋势在20世纪开端已被预见,其时间含义也已点明。
但人类已不可能退回无理想的生物状态,即使这理想只是个人身家或民族国家的昌盛,它也必需一个未来。在20世纪以重塑未来而著称的现代性批判哲学中,海德格尔实质指向了两个层面的未来:作为个体人生有限性警钟的死亡未来,惊醒人从现代平均时间之流中抽身返回本己的可能性状态;但生命时间的终点毋宁只是消解性的清醒剂,它促使人进一步在期盼神圣者及天地人神协合共舞的境界中,进入与无限制追求经济增长迥异的新未来时间结构。 E•布洛赫则将康德实践理性的希望性时间更深广地植根于超人类的自然哲学本体论中。
现代时间所激化的现代性矛盾,激发产生了种种现代性批判方向,由此形成了时间三维种种关系模式。继卢梭、赫尔德开启的缅怀过去的浪漫主义运动之后,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总体性与回返性思想支持了从狄尔泰到马尔库塞的现代“回忆”观念:“征服时间的力量乃是记忆(回忆)。……存在不再是向未来的痛苦超越,而成了对过去的平和恢复。使万物保往原样的记忆是‘实体所具有的内在的,而且实际上也是较高级的形式。’”“如果抛下过去,忘却过去,那么破坏性的侵越便会没完没了。” 于是,作为对无穷尽抛弃现在-过去的现代主流时间模式的抗衡,传统的“节日时间”(巴赫金)、“神圣时间”(洛斯基) 、“游戏时间”(J•Huizinga、伽达默尔),乃至“革命时间”, 都具有了现代性批判的意义。
上述现代时间批判基本均将时间的改变诉诸精神意向的批判,同时又都置身于现代时间及其现代化社会-历史存在之外。即使睿智如海德格尔,在精微的个体心性构造之外,也至多对现代技术持“泰然”(Gelassenheit)态度并视现代历史为天命。所有这些批判,在如下基本点上均区别于马克思:后者不仅将自己的批判诉诸现代社会存在的改造,而且是基于现代社会存在自身矛盾运动的改造。从而,马克思的自由时间观拥有着历史实践的力量。
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已经发现了自由时间。但在他们那里,自由时间作为非劳动的闲暇时间与直接的劳动时间处于抽象的对立中。而且,即使自由时间转化为直接生产过程的意义获得肯定,那也是将自由时间作为扩大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手段。“资本的不变趋势一方面是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是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 马克思的自由时间却享有人类学本体论地位,它是超越了谋生性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人的自由个性实现条件,其最高典型乃是对应于全面发展的人的活动。 但是,不仅全面发展的个性有赖于世界交换市场所创立的普遍交往关系,自由时间本身也有赖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与剩余劳动的积累而扩大。随着生产方式日益科技化,“直接劳动本身不再是生产的基础,一方面因为直接劳动主要变成看管和调节的活动,其次也是因为,产品不再是单个直接劳动的产品,相反地,作为生产者出现的,是社会活动的结合。” “那时,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个性得到自由发展,因此,并不是为了获得剩余劳动而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是直接把社会必要劳动缩减到最低限度,那时,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方面得到发展。” 自由时间用于个人的全面发展,并非仅仅因为这种发展是创造财富的源泉,而是因为在根本上说,个人的全面发展本身才是个人与人类时间-历史进程的本体性目的。这也是自由时间回归本位的独立。它意味着基于社会因素的强制性分工交换与占有财富为目的而生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再主宰社会时间,取而代之的将是基于自然差异的个性选择与多样活动形态尺度的时间。在这一由现代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推动趋进的自由时间地平线上,矗立着迥异于个人与社会,感性与理性,过去、现在与未来,人与自然诸现代性冲突的新型关系时代。
六、中国的现代时间:历史与现状
现代时间的基本框架是普世性的。因而,严格讲不存在完全独立的“中国现代时间”(一如不存在完全独立的“西方现代时间”)。但现代时间的多重复杂性又包容了个性化的民族或个体时间。本文前述现代时间的内在结构及其矛盾不仅提供了深层认识中国现代化与现代性的新角度,而且也可启示现代化处境中的中国人反思自己的问题。
基于农业经济与血缘宗法的中国古代时间,以春秋战国所建构的法三代崇古历史观与《易》形上化的循环往复观为其代表性文化形态。 迄至甲午大败,这一绵延数千年的古代时间-历史观与儒家意识形态危机解体。均以重构新型时间-历史观为核心的康有为“三世说”与严译进化论,成为戊戌变法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思想深层变革的代表。这一思想史现象并非偶然。
康有为的“三世”说,通过对古代时间-历史方向的倒转(大同→小康→乱世反转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力图将古代循环时间及其复古立场改造为直线进步(“愈改愈进”)的现代历史哲学与时间观。但这一立足本土传统资源(公羊三世说)的现代回应,由于未突破中国封闭视野进入世界历史格局而缺少民族国家定位与现代思想(科学)形式,终至湮没。严译进化论却不仅(如梁启超所说)成为此后三十年间统治中国思想界的巨无霸,而且以其所引入奠定的现代时间观,迄今深远地发生着影响作用。
1840年鸦片战争以降,中国不仅当即被拖入民族国家争斗的现代世界历史格局,而且在逐层深入地与“西夷”较量器物、制度、文化后,已全面遭遇了“现代”。严译进化论(特别是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不仅在中西交往史而且更是在古今碰撞的意义上,第一次向中国人完整明晰地展示了一种统摄历史目的与自然规律于一体的现代时间-历史观。它为民族国家竞争(物竞)提供了以线型进步时间-历史大势(天择之道)为本体根据的实然规律与应然价值相统一的定位。严译进化论的历史性影响,不仅由于它所凭藉的科学形态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朝野对科学的敬畏心态,也不仅由于它“于自强保种反复再三致意”(这在当时已呈流行呼声),而主要是由于它在中国民族危亡与传统意识形态垮台的历史关头,对“自强保种”提供了一个现代性的意识形态根据。现代性的进化论成为中国现代性定位的第一个意识形态。严译进化论因此成为中国现代精神及其心性结构亦即中国现代性兴起的开端。
但进化论又并非与无政府主义、基尔特主义等意识形态并列的意识形态之一种,达尔文主义所突出的线型进步时间-历史天道,如本文前边已述,它乃是各种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共同的前提与深层结构。严译《天演论》自序中因而强调此说非同一般理论,而是可与《易》类比的形上之道。社会达尔文主义此后之没落,一是其扩张的自然观被社会历史观取代,二是其弱肉强食价值观特别在一次大战后西方空前激起的现代性批判中被唾弃。中国其后取代进化论支配地位的社会主义与三民主义两大现代意识形态的兴起,都重要地包含着对上述两个方面的回应。
但是,作为中国现代性开端的进化论,它所奠定的现代时间-历史框架却一直保持了下来。进化论深远的影响,不仅表现为其后兴起的社会历史意识形态均不同程度地曾直接援引进化论, 而且由进化论所引入的世界历史格局中的民族国家自强立场,始终是现代中国各个时期最坚硬的心性结构。 而如前所述,现代时间-历史观正是民族自强的现代性初始条件与深层基石。这一现代时间-历史观不仅体现在从“五四”至今占据关键词位置的用频最高的“新”、“时代”、“未来”、“历史车轮”、“世界潮流”等流行语中,体现为胡风于新中国建立时著名的诗语“时间开始了”,体现为毛泽东时代“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不断革命运动与超英赶美大跃进,而且越来越普泛地体现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人工作活动与日常生活快节奏中。
上述驳杂内容体现着中国现代时间一个重要的矛盾特性。那就是,中国现代时间文化意义观念的超前性及其与作为现代时间生存基础的现代生产-交换方式的分裂乃至对立性。
文化意义早在古代中国的夷夏之辨中就占据着决定性的地位。不是人种血统或生产方式,而是文化观念维系了古老的华夏传统。现代意识形态对20世纪中国社会压倒一切的支配地位承续了这一特性。毛泽东时代现代主义意识形态的急进时间观与历史目的观完全是现代性的。五十年代的中国人曾如犹太人期盼弥赛亚末日降临一样地认真计算着进入共产主义的日程。然而,作为现代时间经济基础核心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一个自闭于世界性交往之外的半军事化国家中只是局部技术计量手段。无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核算的“一平二调”表明,后者完全不可能扩张为普泛文化观念。意识形态涵义的现代时间的激进姿态与置身于世界市场交换之外的散漫的前现代生活节律奇特地统一于中国人的现代性中,它特别体现为公共时间领域持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与散漫平缓的经济-管理双重的存在。
当代中国的现代转型,一个核心指标乃是确立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权威地位。势所必然,改革最初年代从特区深圳传播开来的第一批观念转变口号中,即有“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一富兰克林新教伦理的铭言。从此,中国现代时间真正的汇入了格林威治世界时间。这才是严复以来中国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大变局。中国人的时间开始真正从根基上现代化了。
今日中国现代时间的核心结构,是以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国家发展(振兴中华)为意义背景,以全球化时代科技生产交换竞争的高速(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经济基础的统一体:二者构成了中国“未来”的内涵。这将是一个长期有效的结构。
然而,对于21世纪中国现代时间的未来发展形态而言,至少面临着如下两大课题:1).必须思考民族国家自强(严复以来的主题)是否足够支撑中国现代时间所必需的“未来”意义(它攸关中国人争取现代化的动力机制);2).中国现代时间如何吸取19世纪,特别是20世纪后现代主义以来西方现代性批判的经验教训,兼顾本国传统与历史而选择塑造更适宜的生命节奏尺度(它意味着选择更加人文化的生产-生活方式)
“转引自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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